第13章
他們這邊含沙射影,一派算計的冷清,苻宏那邊卻是熱鬧無比,眼看就快被人灌得酩酊大醉。
慕容沖本就懶得看苻堅敲打王後,見苻宏快撐不住了,也不想讓阿姊新婚當夜便獨守空房,幹脆取了酒盞,前去為苻宏擋酒。
茍王後已然戰戰兢兢地端坐在一旁,不知為何苻堅對慕容姐弟如此上心,心中又羞慚又懊恨,卻也不敢再用心機。
“恭賀陛下!”王猛正巧此時過來敬酒。
苻堅心情好上不少,揮退了後妃,拉着他坐在一旁暢飲。
“陛下準備帶哪些人出征?”
苻堅回憶了前世的安排,“朕點苻雅、楊安,再讓益州刺史王統呼應。此外,朕還想帶着晖兒、丕兒一起。”
這便是要磨砺皇子的意思了,王猛點頭,“陛下既已成竹在胸,臣無異議。”
苻堅看着遠處為苻宏擋酒,醉的滿面桃花的慕容沖,緩緩道:“朕還打算帶上阿房侯。”
王猛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阿房侯是誰,遲疑道:“他不過一黃口小兒,帶着他……”
苻堅心中冷笑,慕容沖雖是個狼心狗肺的小混賬,可用兵之詭谲、打仗之骁勇卻是毋庸置疑,“朕想看看他得不得用,若是能調教好了,日後留給宏兒也是一大助力。”
“只是,他如今雖是太子的姻親,可到底出身慕容氏……”
苻堅垂下眼睑,“他與慕容垂本就不和,對慕容垂頗為忌憚,至于慕容暐,天家無父子兄弟,朕倒不覺得他們之間便牢不可破了。他心裏只有他阿姊,只要清河公主為我等所用,他就不得不三思而行。”
王猛其實一直不明白,為何苻堅對慕容沖的在意竟遠遠勝過慕容垂,眼看已有帶在身邊,親自教養之意,就算是德化澤人,恐怕也過了些。
此刻慕容沖已然微醺,歪歪斜斜地站在燈火之下,挑起眼角看着周遭紛紛擾擾,來來往往。他身着一襲紫色錦衣,上面用孔雀羽和金線細細密密地繡着祥雲,配上他華美到了極致的臉孔,在崇尚素樸、滿堂青黑的苻秦宮廷裏,簡直不能再紮眼。
見王猛面上露出幾分不以為然,苻堅不由覺得好笑,前世慕容沖做娈寵時每日一身紅衣,王猛每次見了都是這般神情,想不到重來一世,慕容沖穿的素淡些了,王猛卻還是這副挑剔的惡婆婆狀。
“到底還是個孩子,不是宗室子,也不是你王氏的孩子,你且随他去吧。”苻堅碰了碰王猛的酒盞。
王猛無奈飲了,“糧草本就有限,陛下還要帶個徒有其表的閑人,就算是要給太子的外戚攢軍功,也不需……”
苻堅幽幽嘆了口氣,前世時景略便屢屢勸谏慕容沖禍亂後宮、藍顏禍水,怕他養虎為患雲雲,自己也是迫于無奈,才将他放出長安,又怕他受委屈,給他一個平陽太守的官位。
從此猛虎歸山蛟龍入海,鳳翔九天。
“此事景略不需再勸,慕容垂、慕容暐随便你,可慕容沖朕自有打算。”苻堅略有些疲憊,口氣卻是不容再議的堅決。
王猛雖依舊有些不安,可比起先前對鮮卑、羌人無所顧忌的信重,如今卻已好了許多,便也作罷。
孰料,此時慕容沖竟然端着酒杯,遙遙地向苻堅走了過來。
“阿姊婚事,謝陛下成全。”說罷,一飲而盡。
苻堅也仰頭喝掉,“阿房侯醉了,還是早些回府為好。”
慕容沖眼中似有波光潋滟,“我沒醉。”
王猛看着慕容沖,又看看苻堅,心中不禁有了個極其可怕的猜想——自從慕容氏押至關中之後,苻堅便一心禮佛,不再涉足後宮半步,難不成他是為慕容沖的美色所惑,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他打算籌謀?
越想越是這麽一回事,可又覺得不對,畢竟苻堅也只是每月在太學考校學子功課時才會和慕容沖見上一面,恐怕也無暇有什麽龍陽之好吧。
他浮想聯翩,苻堅卻不知曉,還在忙着與慕容沖交待正事,“既然已經有了爵位,就可以參朝議政。你年紀尚小,還是以太學為主,朝會便不需來了,午後與苻丕、苻晖一同進宮,朕有事交待。”
慕容沖雖是醉着,聽聞此言心中卻也禁不住一動,苻堅的意思分明是要起用他,還是與王子一道……
旁人一夜春宵後,多半被當做男寵,怎麽換了他一夜之後,就被當成兒子了?
“阿房侯?”
慕容沖這才反映過來,“諾。”
苻堅此時才緩緩起身,今夜也飲了不少酒,早已有些微醺,他低聲道:“宏兒成家立業,朕心甚慰。倦鳥歸林,馬放南山。無名小卒尚有解甲歸田之日,或許某日朕也能自在逍遙于山水之間,從此再不過問凡塵俗世。”
“陛下……”一旁的王猛與慕容沖懼是一驚,王猛是真的驚詫,畢竟他這些時日仿佛是看出苻堅的求退之心,卻不想來的這麽急這麽快;慕容沖則是佯裝的訝然,畢竟在他眼裏,苻堅兵強馬壯、君明臣賢,比起南邊的漢人都是不差,誰不知當前若有人可以一統華夷,非大秦天王莫屬,苻堅此刻這麽說,多半是惺惺作态,也是想試一試周遭臣子的忠心。
慕容沖心中轉了無數個圈,覺得這話約莫還是對太子的小舅子,也就是自己說的,頭垂的更低,姿态更為溫順。
苻堅見他二人神态,心中突然生出綿綿不息的溫情,亦伴随着無窮無盡的倦怠。這二人,一是他上一世最敬最信之人,可他偏偏未信臨終的一席金玉良言;一是他最寵最愛之人,可他到底脅迫在先,又真心錯付,害得天下蒼生。
酒意上頭,苻堅生怕自己言多必失,便起身向外踱去
卻不料慕容沖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袖子,“燕亡,乃是技不如人,我沒什麽好說的,阿姊勝于我命,此番她得了好姻緣,你我前事,一筆勾銷。”
苻堅轉頭看他,少年琥珀色的眸子裏仿佛從來都沒有怕字,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淡淡道:“好。”
前塵往事亂如麻,怎麽勾銷?
慕容沖,你什麽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