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慕容沖走進大殿時,左右皆被屏退,幾案前只有苻堅一人。
苻堅指指對面,“坐吧。”
慕容沖掃了眼菜色,發覺都是自己平素愛吃的,便道:“陛下有心了。”
說罷,又覺得有些詫異,自己鮮少與苻堅一同用膳,就算是有幸伴駕,也都是就着禦膳房的口味來,苻堅如何知曉自己的喜好?
“此番你主動請纓,很好,朕心甚慰。”苻堅抿了口酒,“只是你從未親身帶過兵,有些事,還是要像其他将軍們讨教。”
慕容沖謙遜道:“陛下的将軍們均身經百戰,臣自當尊其為師,哪怕只學個皮毛也足益終身。”
苻堅點頭,默然用膳。
慕容沖心亂如麻,他上一回與苻堅的交談實在談不上有多愉悅,有些事他自己也不曾思量清楚,想出征姑臧,固然有男兒何不帶吳鈎的壯志豪情,更多的卻是想暫離長安,暫離苻堅身邊的小心思。此番苻堅請他用膳,他既驚且憂,驚的是不歡而散後苻堅竟還宣召自己随侍,憂的是恐怕這是一場鴻門宴,姑臧之行還不知有何等的詭谲風雲等着自己。
當然,還有難以自抑的竊喜,仿佛臨行前再見他一眼,心內都會安定一般。
此刻苻堅不說話,慕容沖自顧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殿內燭光搖曳,竟是說不出的靜谧安詳。
“陛下可還記得,”慕容沖看着燈花許久,突然開口,“幾年前陛下曾應允過臣,要答應臣一個請求。”
苻堅點頭,“不錯。”
慕容沖擡眼看他,眸光倒映着燭火,竟是七分冶豔、三分無邪,“如今還算數麽?”
苻堅低笑一聲,正色道:“朕年少輕狂時,曾自诩英雄,當時立下過一個誓言,終我苻文玉一生,決不背諾,你大可放心。”
慕容沖笑了笑,“那便好,待我北征回來,再向陛下讨要,陛下可要記得兌現。”
“自然。”苻堅放下竹箸,正坐直視他,“作為苻堅,應允你之事,我們已經說完了,下面我要用帝王的身份,命令你為朕做一件事。”
慕容沖起身肅立,“陛下口谕,臣洗耳恭聽。”
苻堅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輕聲道:“朕會安排你去步兵校尉姚苌軍中,然後尋機……”
慕容沖的瞳孔陡然收縮。
“廢了他。”苻堅吐出這三個字,看着慕容沖煞白面色,突然有種報複的快感。
慕容沖幾乎只是愣了愣神,立刻道:“臣領旨。”
他答應得如此迅速,反而讓苻堅有些放心不下,“你為何不問朕一句為什麽?”
慕容沖反問他,“既是陛下的聖旨,微臣不答應,難道是要抗旨麽?更何況,這位姚校尉,微臣不過偶有耳聞,根本素未謀面,陛下要臣伺機暗殺他,自然有陛下的情由,臣無有不遵便是,何必多加打探?”
苻堅被他一噎,還未想好如何應答,又聽慕容沖道:“更何況,再光明磊落的帝王,難免都還是有些陰私,臣已經牽扯進去,再知道太多,不是自己求死又是什麽?”
苻堅無奈看他,“阿房侯辯才見長,莫不是學了縱橫家?”
“陛下言笑。”慕容沖幹巴巴道。
苻堅指指憑幾,示意他坐下,“你方才說是暗殺,倒也不十分準确。”
“哦?”慕容沖蹙眉,“那陛下的意思是?”
苻堅捏着手中酒盞,“陣的意思是,未必要殺了他,也可以留他一條命,讓他無法再興風作浪便好。”
“嗯?陛下的意思是,只要讓他無法再建功立業、加官進爵,他是死是活都是随便?”慕容沖顯然有些詫異,随即也反應過來,苻堅此人向來以寬仁自诩,對叛亂者都極其寬容,何況姚苌迄今為止除去四處勾連外,也無十分明晰的罪狀。
“不錯。”苻堅一飲而盡,掩去眼中的愧疚——他深知慕容沖秉性,此人最是剛烈,非黑即白、說一不二,而且剛毅果斷,不留半點後患。讓他去廢了姚苌,他絕不會留下此人性命,就是怕萬一有一日那人得知真相來找他尋仇。
果然慕容沖冷笑一聲道:“陛下以仁治天下,可卻不知有時過于仁善,反而是給自己留下禍患,臣還是勸陛下斬草除根。”
“倘若可以,做的隐蔽些,留他一命;如果你實在放心不下,或是沒把握好分寸,那麽就讓他走的體面些。”
慕容沖再度起身,“臣定不負聖望。”
公事說罷,偌大的宮室又是一片死寂。
二人自上次之後便有些尴尬,苻堅是因為糾結于前世之事,慕容沖則有些少年情動的心虛懵懂,說完了公事,又不知該如何相對。
苻堅沉默地用膳,心中百感交集,算算時間,此時的慕容沖和當年離開長安去做平陽太守時年紀相當,只是那時自己沉迷慕容沖美色,對他有求必應,絲毫不加設防。那日送他離京後,當夜自己對月惆悵,甚至還灑了幾滴男兒淚。
彼時景略還活着,自己眼看着就将一統北方,還不懂何為潰敗、何為慘淡、何為無常。
到後來大勢已去,慕容沖圍城,自己亡命出逃,乃至殺死二女,被姚苌活活缢死時,反而流不出淚來了。
回頭看看,反倒有些羨慕那個傻得令人發笑,可卻至情至性、真情真我的苻文玉。
可他到底已經死了。
“陛下,”慕容沖不知何時已然走到自己身旁,為自己滿上酒,“臣有一事困惑不解,陛下那夢魇中,臣後來如何了?知曉個大概,臣也好趨利避害不是?”
他眼睛比平日微微睜大,頭也稍稍傾斜,每當他有事相求或是想探聽消息時,便會露出這般表情,随即滿意地看着自己赴湯蹈火、無有不應。
心如黃連,連嘴裏都苦得可怕,可苻堅還是聽見自己淡淡道:“在那夢魇裏,朕與你不曾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