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暮拾流螢

盲眼叟慢悠悠的講起了舊朝遺事,老年男子略帶沙啞的嗓音,在雨聲中聽起來,似是帶着幾分陳舊的懶意,又被熱茶水的水霧缭繞起來,顯得和真相若即若離,真假莫辨。

“新朝建立,開始為前朝修史書,而老頭兒我有幸見過本朝為前朝做的史書,只寫了開頭,不過愍皇帝——也就是白鳳太子,恰好是前朝開頭的幾個皇帝之一。

“老頭兒我看見那史書上,在提及愍皇帝的時候寫着‘宮掖之間,或謂帝有隐疾’。這一段寫的很惡毒,因為愍皇帝既然有不能生育的隐疾,卻有一個後來當了皇帝的女兒——史書這樣寫,簡直就像在說,前朝自西北猃狁攻入再複國後,皇室其實已經變成了野種,又像在說愍皇帝的皇後是一個淫`亂的篡國賊。

“但老頭兒我已經掐指算出,我前前世是白鳳太子身邊的小黃門,我知道白鳳太子的确沒有皇嗣。那位名義上的他的女兒,其實是懿皇帝的女兒、白鳳太子的妹妹——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宮闱秘辛……只有我。憋了這麽久,我都快講不出來這些故事了。

“懿皇帝當政的時候,外戚幹政十分嚴重,懿皇帝靠着陸氏一族登上了皇位,所以他在年輕時必須忍讓好妒的皇後與陸氏。也因為懿皇帝此時的忍讓與懦弱,讓他在白鳳太子出生那天,當着無法生育的皇後的面,賜死了白鳳太子的生母。

“求得一位帝王的專情,自古都是一件難事。可皇後像瘋了一樣喜歡着懿皇帝,她想着獨占懿皇帝——雖然從面上看,她仗着自己的家世,确實也得到了皇帝獨一無二的寵愛。她因懿皇帝高興自己有了孩子而為懿皇帝高興,又對這并非出自己身的子嗣恨之入骨。她那纖纖十指,宛如春蔥,卻是白鳳太子的噩夢,白鳳太子要吹簫,那雙手就會奪走他的蕭;白鳳太子要彈琴,那雙手就摔斷白鳳太子的琴。而白鳳太子只好用只能提筆的手畫畫,白鳳太子說自己的畫裏住着神仙,所以不可以随便畫人,可是他畫了皇後的外甥女。

“白鳳太子畫的是他猜想中年輕的皇後外甥女,正是十六七的好年紀,髻上斜插了一支顫絲蝴蝶步搖,珍珠流蘇很長,穿着水色坦領上襦,再着一件繡了紫藤花的藕荷色坦領半臂,琉璃绀褶裙被風微微吹起,多寶禁步的玉墜撞在一起,正在井欄邊撲流螢。白鳳太子大概真的是白鳳神轉世,他的畫裏也大概真的住着神仙,後來那幾點流螢,在夜裏就會發光。

“懿皇帝的忍讓與懦弱,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孤獨的懿皇帝不敢再喜歡其他人,直到皇後的外甥女進宮。那時,皇後廿一歲的外甥女比皇後更像是一位母親,溫柔而大度。她進宮的時候,白鳳太子最喜歡枕在她的膝上,數星星、數流螢,從這位母親般的女人身上,得到一個孩子應有的安慰。而懿皇帝也喜歡這樣溫柔大度的女人,兩人珠胎暗結。

“懿皇帝的懦弱使他無法對皇後說出這件事,他認為皇後再也不會容忍自己的背叛,如果知道這件事,她就會毫不猶豫的逼自己賜死她的外甥女,以及她的外甥女腹中的骨肉。于是他找來白鳳太子,為自己不久前,因知道了白鳳太子在東宮裏大喊‘我真喜歡陸方鴻’而給白鳳太子的那一耳光道歉,并将皇後的外甥女嫁給了他。

“白鳳太子需要和陸氏抗衡的外戚,但他不像自己的父親,他還倚重自己的太傅和親信,外戚與他的臣子會互相牽絆對方。皇後的外甥女,有一個很好的出身,而且他喜歡這個像母親一樣的女人,也希望這世上,多一個與自己有着相同血脈的親人,所以白鳳太子在十六歲娶了比他大七歲的太子妃。

“白鳳太子會在東宮大喊‘我喜歡陸方鴻’,是因為那日宮宴太傅陸方鴻喝了一杯酒,一直跟着太子并且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走到東宮的時候,太傅陸方鴻對白鳳太子說:‘我覺得我一直都對不起你,光肖。我知道你一直覺得在這世上,你就像一個孤家寡人,我突然不想成親了,我陪着你,你別生氣,對不起。’太傅極少服軟,白鳳太子以為他喝醉了,而太傅陸方鴻說完就閉上眼睛醉倒在了地上。

“白鳳太子只看見宮牆邊的梨花,他說:‘無情卻被風吹起,黃昏梨花落滿臺。’而後皺着眉大聲的說:“我真喜歡陸方鴻!”太子說的時候,咬牙切齒的,好像是在還債,又像是在試探。而太子什麽動作也沒做,他沒有扶起太傅,甚至沒有去碰他的意思,只立在宮殿底下,任憑梨花吹面。是我把太傅扶回去的。

“太傅陸方鴻剛剛說完自己不想娶妻沒幾個月,白鳳太子就迎娶了太子妃。新婚那天晚上,太子躺在太子妃的腿上看了半晚上星星,然後撫着太子妃的肚子說:‘姐姐,我想給這個孩子取名叫北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我希望我和你的孩子一生順遂,這個孩子和我有一樣的血脈,我大概也只會有這一個孩子。我讨厭皇後,連帶着讨厭了所有女人——除非她是一位母親。’

“白鳳太子的一諾,堪比季布的一諾,從此他對着所有人都承認太子妃腹中的孩子,是他的孩子,所有人中也包括太傅。白鳳太子最希望的事,是滅掉外戚和權臣,集天下之權于自己之手,他自小就不信任任何人,即使那個人他喜歡得不得了。關于孩子的事,讓白鳳太子與太傅間本就相互試探的裂痕越來越深——直到那個孩子出生,懿皇帝晏駕,二人才稍稍緩和。

“壯年的懿皇帝還沒來得及清理外戚,就莫名其妙染了病,那病漸漸嚴重,日日咯血,懿皇帝後來便搬去了溫泉行宮,皇後随行。章奏日日由白鳳太子看過再送往行宮,而冬月十三那日,行宮突然傳令,懿皇帝病好,不日将回宮,章奏不再由太子先閱。

“白鳳太子和太傅已經提前預感到了政變的跡象,太子去溫泉行宮看望自己的父皇,每次都被陸國舅擋回來,但他只是面上很生氣,并不硬要闖進去。太子生氣時頰上就像新開的頻婆花,有一層淡淡的粉意。陸國舅很滿意太子的逆來順受,而太傅已帶着太子妃打了勝仗的父親暗中駐紮在國都二十裏之外。白鳳太子靜靜等待着他的父皇去世,他希望可以由此滅掉陸氏。所以,當陸氏要奪走太子的權力的時候,他便手握大軍殺盡了擋路的人,陸氏門客三百零二人,也被當做亂黨腰斬棄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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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陸氏真的封鎖了懿皇帝的死訊,并且要挾皇後下诏,以太子謀逆為由廢掉太子,另從那群眼紅耳熱的宗室裏選擇一個傀儡。可皇後像個瘋子,在行宮裏到處大喊:‘皇帝晏駕了!’喊得人盡皆知,而後吊死在了懿皇帝的床前——皇後怕她的哥哥不為懿皇帝發喪,使得懿皇帝像齊桓公和秦始皇一樣死後臭徹裏外;她又怕自己死得太晚,懿皇帝的靈柩先進了帝陵封鎖地宮,使她死後沒法和懿皇帝同穴而葬。皇後畢生的力氣和心願,都與懿皇帝相關。

“白鳳太子誅滅陸氏全族後,扶懿皇帝梓宮歸帝陵,合葬了皇後和懿皇帝。帝陵阖上的那天,白鳳太子在享殿裏跪了一晚上。老頭兒我那時也不比白鳳太子大,守在邊上困得直打呵欠。晚上白鳳太子的臉色很差,唇無血色,但是跪得很直,就像一根張好的弓弦,繃得緊緊的。在燈影裏,我偷眼看着白鳳太子,覺得他的好看簡直不像是有血肉的人,冷得讓人發抖。

“夜深的時候,不知是做夢還是真的有這回事,我聽見太子說:‘父皇,你算計着你的兒子、防備你的皇後,可笑的是,你的皇後從來不對你設防,你的兒子卻算計着你,盼你早點死。一個謀逆的太子,在別人聽起來就像是一個笑話,一個太子為什麽要謀反呢?皇位本來就是他的。可是那時候,我的确是在謀反,就算你還活着,我也會起兵,你太懦弱了。我覺得,你配不上皇後。雖然你配不上她,可我正好不喜歡她,就讓她死了也纏着你吧。不過我死了,誰來纏着我呢?我遇見一些人太早,明白什麽叫情窦初開太晚。有的人……他輕飄飄的說一句似是而非的話,我就會在夜裏睡不着覺……’後來老頭兒我實在太困,斷斷續續聽着,睡了過去。

“再後來白鳳太子登基,成了以後的愍皇帝。他将太子妃扶為皇後,将那個叫北辰的女孩封為皇太女,擢太傅陸方鴻為右相,卻常常更換左相。愍皇帝允許皇後幹政,甚至不怎麽看奏章,他改了租庸稅法,減了壯丁服役的日子,将皇宮的宮娥放出去一多半。皇後問他,他只說‘朕生下來是皇子,不太知道民間疾苦。朕只會清心寡欲,少建幾個宮殿、少納幾位妃子,讓天下人少為朕的淫`欲操勞。’

“左相一黨、右相一黨和外戚之間很微妙,經常向愍皇帝互相彈劾。老頭兒我一天大着膽子問愍皇帝:‘陛下,前朝因黨争過甚,朝政昏暗……’愍皇帝哈哈一笑,他笑起來就算是枯死的老枝看見也要綻出花兒來,他捏了捏我的臉,和逗小狗兒一樣說:‘黨有君子之黨,有小人之黨。一者,君子德風,小人德草,風吹草倒。二者,君子有所不為,小人無所不為,有時候,只有任用小人才能成事。三者,他們都怕朕,都争着向朕表示忠心,希望得到帝王的愛。大臣們對朕當兼有愛懼……才不會分寸盡失。’

“老頭兒我那時年少,既不識字,也聽不懂這些話,只覺得好奇又問了一句:‘那右相……愛陛下嗎?’愍皇帝想了想,輕描淡寫地說:‘大概又愛又恨,天底下,唯獨他和皇後不怕朕。不過朕不需要他的那種愛。’”

“再再後來,國都裏突然傳言右相陸方鴻将要大婚了。那是秋天,陛下自己滿手血,冷着臉親自磨了幾天竹片,做了一把折扇,在白扇面上題了班婕妤的《團扇歌》,讓我把扇子給右相,當成他成親的賀禮。老頭兒我不識字,不知道《團扇歌》寫的什麽。右相笑眯眯的沒接扇子,只和我說:‘小黃門,光肖想告訴我,天冷了,我以後會像這把扇子一樣,沒有用了。我很對不起他,可是是他在成親上先做錯了事。’我不知道愍皇帝在大婚時做錯了什麽事,不過後來國都裏再也沒有右相要成親的傳言了。”

作者有話要說: 秦光肖:我不曾聽聞太傅沾酒即醉。

陸方鴻:是有一些話,想借一杯酒說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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