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空水共澄鮮

說來正是巧合,白鳳太子遇見太子太傅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雨天。那時,十四歲的白鳳太子随懿皇帝在行宮避暑,皇後沒有跟來。行宮依山而建,山勢崔巍,上摩青天,平接白雲。山南有竹海,潺潺冷泉穿竹而過,可以依泉湃瓜,大啖涼果,足使盛夏清涼無暑。林下竹枝篩影,照面成碧,翠潤侵衣。

盛夏将盡,天倏地多起雨來。那一日,白鳳太子在竹海中觀摩竹節,竹枝之上多出來的悶雷遮住了馬蹄聲。待太子回過神來,才發覺有一個陌生人正騎着馬上山,白馬悠悠的走着,那人垂下的長空初霁色軟綢衫也悠悠的擺着。

雨前的風不時吹動來人帷帽上的紗,露出他的下巴,他的下巴上有一道很淺的美人溝。太子收回餘光,沒有轉身,不過抿緊了唇角。

風吹得太子腦後的發不時掃着他的臉頰,他的長相并不像懿皇帝那樣仁和,淡眉薄唇,臉上雖然沒什麽棱角,卻顯得冷漠,又由于體弱眼下微微發青——這放在其他人臉上一定是不好看的,生在白鳳太子眼下卻合着他的冷漠氣,與他添了幾分孤傲,顯得這不是一個好相與的孩子。

皇後曾将白鳳太子這樣的面相歸結為他沒有福相,也因此堅信,自己會生一個有帝王福相的兒子。皇後說白鳳太子長得像背負着某些不可告人的血海深仇,顯得刻暴寡恩沒有氣量,又像在守活喪,就如同他薄命的生母,将來一定受不得大富貴——懿皇帝贊美白鳳太子沒有名分的生母 “梨花為膚櫻為唇”,可懿皇帝說的時候大概忘了,這些花都是薄命的花。

狂風壓得簇簇竹竿擠在一起,竹濤陣陣如龍擺尾,竹幹戛戛相摩。兩邊修竹似牆,将天地攏成這樣細的一條路。馬上的人自察覺到白鳳太子的目光,便一扯缰繩止了馬蹄,直到白鳳太子轉過身來。

站在竹牆之間,涼風夾着雨點落了下來,白鳳太子轉過了身。生在這個世間的某些人,自出生起就處在一條如這竹牆之間一般無處可逃的直路上,不管怎麽走總會遇見,而白鳳太子和馬上之人相遇的緣分,在風雨之前。

“聽聞白鳳神托生的太子在竹海中,我特來瞻拜。”馬上的人笑道,他的聲音很好聽,如寒冰沉水,涼月流瓦。可他對着太子說話,既沒有下馬,也不摘帷帽,甚至沒有稱臣。

白鳳太子聽來人說完話也笑了笑,他笑起來的時候,右頰上泛出了一個淺淺的梨渦,臉上也再沒了冷漠,只顯出一片赤誠,正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該有的模樣。“你看到我了,我身後的白鳳沒和我說有人來。”言外之意是,來人在他的眼中,是根本算不得人的。

“因為我與太子的白鳳是故友,我前世是一只鴻鳥。仙人遇仙人,自然不以人相稱。”馬上人回道。風掀起了他的帷紗,白鳳太子看清了他的樣子。應道是蒼天偏愛,琢玉為人,這才使山中雨神傾倒,送風窺容。

白鳳太子覺得這個人長得很像一個他極其讨厭的人。大前年春雷驚榜時,梨花零落如大雪,有個俊朗的探花站在梨樹底下,奉命給懿皇帝折了一枝梨花,懿皇帝拈着花想起了白鳳太子的生母,将花賞給了太子。皇後很讨厭梨花,也很讨厭櫻花,但她最讨厭拿着花的白鳳太子,白鳳太子不能讨厭皇後,于是只好讨厭那個探花。

“你叫什麽?”

“陸方鴻。‘振鷺于飛,凫躍鴻漸’的鴻。”

“振鷺于飛,凫躍鴻漸,乘雲颉颃,随波澹淡。”白鳳太子閉上眼點了點頭。他覺得陸方鴻的名是好名,只是姓不是好姓,皇後也姓陸,外戚陸氏裏,沒有幾個是好東西。白鳳太子是太子,陸氏族人應當跪在地上乖乖聽他的話,而不是将當朝皇後、将竟陵陸氏視為他的恩人,對他頤指氣使。

白鳳太子從袖中掏出一把烏骨白面折扇,橫手攔在陸方鴻的馬前,“騎白馬的陸游俠,請你止了步子吧。這是一匹千金駿馬,不過是我的駿馬。你偷了它。”

“不,我帶它來接你。”陸方鴻摘下帷帽,左手牽住缰繩,朝白鳳太子伸出右手,他微微歪了歪頭,嘴角帶笑,溫和而好看。陸方鴻像是在以哥哥的身份哄一個弟弟,而不是面對着貴氣逼人的太子,他的指側有着一層薄繭,應是經常提筆寫字的人,“寧可共載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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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鳳太子将扇子敲在陸方鴻的右手手心裏,眼神不避不閃的看着陸方鴻,可眼睛裏分明沒有陸方鴻這個人,“陸方鴻,我是太子。君臣有別,你應當為我牽馬。”

陸方鴻因手心的痛意收了笑,握住折扇,“殿下見諒,我是陛下新擢的太子太傅。師生有別,學生應行在老師之側。”

“哦?”白鳳太子斜挑眉梢,摸了摸臉上的雨水,“那先生請先走吧,學生在後。”

陸方鴻見白鳳太子服軟,心滿意足的調轉馬頭,而後松了缰繩。不料白鳳太子從靴中掏出一把匕首,趁陸方鴻不注意,猛地紮在了馬臀上。陸方鴻胯`下的白馬吃痛長咴,前蹄高擡往前沖去。

“老師,可要坐穩了。”白鳳太子低頭擦着匕首上的血,懶得擡頭看陸方鴻的狼狽相。

“不,我可不能坐下,要站穩。”陸方鴻早就松了缰繩,白馬一擡蹄他便立刻從馬背上跳了下來。他捂着肩從地上爬起,整了整衣袖,臉上沒有絲毫生氣之色,甚至在看清白鳳太子的神情後笑了。陸方鴻安撫一般摸了摸白鳳太子的頭頂,眯着眼彎下身引誘道:“殿下年紀小小,心思怎麽這般壞——可是壞得還不夠。你以為我沒有防備?我不只是一個書生。我出于雲間陸氏,與皇後并非同族,是忠于你的臣子,你一個人的——只要你叫我一聲‘老師’。”

白鳳太子捏着匕首,攥着匕首的刃用象牙把戳了戳陸方鴻的頭頂,眼睛看着遠處,漫不經心的道:“陸方鴻,或許你是跪下說的這句話,我就會叫你一聲老師。太子是一個尊貴的身份,生來身負傲骨。這天下,除了天子,沒有誰可以欺負他,他的老師也不可以。”

陸方鴻忽然挺直身子,用一只手攥緊白鳳太子的兩只手,另一只手壓上白鳳太子的肩,迎着白鳳太子愠怒的眼神一把将他摁了下去。白鳳太子被陸方鴻壓着跪在地上,陸方鴻也跟着他跪了下來,直勾勾的盯着白鳳太子的眼睛,“太子要我跪下,我便跪下同太子說,我是你的臣子,只要你叫我一聲‘老師’。”

白鳳太子收了收下巴,斜眼瞧着陸方鴻,雨絲綿綿密密,在白鳳太子的眼睫上挂了一層水汽,白鳳太子開心一笑,好像下一刻就會叫出“老師”,陸方鴻一愣,也不自覺軟下眼神笑了。白鳳太子見他笑了,自己笑得更加開心,猛地用自己的頭撞向陸方鴻,直撞得陸方鴻捂着鼻子倒在雨裏。

“老師,”白鳳太子站起身子,臉上依舊是一片冷漠,剛才的笑似乎只是妖怪借他的皮囊幻化出的假象,他一腳踩在陸方鴻的肩上,卻只為了折辱陸方鴻而未曾使力,“你太笨了,防備人勉勉強強,算計人卻算計不好,只有我可憐你,願意當你的學生。你要記得,我是太子。”他說完收回自己的腳,仔細盯着陸方鴻,生怕錯過他臉上絲毫變化。

陸方鴻只一挑眉,也不在意被泥水污了衣裳,徑自盤起腿坐起來,“殿下,如你所見,一位良師會是你踐祚前最好的墊腳石,他不會出賣你,你可以踏在他的肩上,去夠你想要得到的東西。可是你要想得到一位良師,首先要恭敬一些,讓他認為,你值得他放下傲氣、乖乖俯身。”

白鳳太子皺皺眉,扔了匕首對着陸方鴻伸出手,難得軟了幾分語氣,“起來吧。”

陸方鴻握着白鳳太子冰涼的手一使力,将太子扯得倒在自己的肩上,不顧他的掙紮,将他抗在肩上站了起來——這讓白鳳太子覺得自己顏面盡失,而陸方鴻借此完成了白鳳太子方才對自己的折辱的複仇。

作者有話要說: 振鷺于飛,凫躍鴻漸,乘雲颉颃,随波澹淡。——潘岳 《西征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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