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談笑共漁樵

雨已經停了,茶肆的竹簾外浮動着草木和泥土的氣味,被雨打落的花瓣粘在竹簾上,順着滴落的水滑了下去,在水坑中砸出一個水泡。

老板娘将熱水續到茶壺裏,熱氣熏在人臉上,熱意仿佛透進了骨頭。盲眼叟斷了思緒,摸索着端起茶碗吹了吹,大飲一口心滿意足的嘆了一聲,“啊,熱乎乎的啊。”

“後來呢?愍皇帝出來了之後呢?”老板娘催着盲眼叟把愍皇帝遺事講完。

禿頭武士在一旁哈哈一笑,“後來的事不是很清楚了嗎,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愍皇帝的皇後自己稱了帝,收複中原之後賜給自己的父親大将軍一杯金屑酒,坐穩天下殺又了很多知道舊情的人,不許別人再提愍皇帝。史書上說愍皇帝只活了十八歲。武士我早說過了,愍皇帝和右相私奔隐居了。愍皇帝給皇後的诏書上,一定是寫了要讓位給皇後——要不然後來皇後怎麽會親自稱了帝?而愍皇帝一定沒有從帝陵的正口出來。地宮裏一定有一個用于私奔的洞。武士我祖上是守皇陵的,常在大土堆邊上看見兔子窩一樣的深洞。”

禿頭武士說完,掏出幾文錢抛了抛,銅錢撞擊發出了聲響。而後禿頭武士把銅錢拍在了盲眼叟的手邊,“老頭兒,把你的故事講完吧。就算不是我說的那樣,這幾文錢我也不會收回去。”

盲眼叟沒有動那幾文錢,雖然閉着雙眼,臉上的神情卻顯得很痛苦,嘴角也不自覺垂了下來,“唉……老頭兒我,上上輩子只活了十五歲啊。愍皇帝進了帝陵一直不出來,老頭兒我那時在帝陵外守了一夜,數了那天上三千多個星。天邊開始發亮的時候,兵士的衣裳都被霧氣浸得軟塌塌的。晨霧成白,風吹則動如野馬,在帶露的草上放蹄狂奔。

“我摸着自己濕漉漉的衣服,看見右相騎着一匹白色的駿馬,焦急地奔了過來,那匹馬被下馬碑旁的絆馬線絆住,馬蹄齊整整的飛了出去,右相就那樣摔在了地上,好像連骨頭都裂開了。右相死死皺着眉走了過來,問我:‘光肖呢?’

“我指了指黑漆漆的地宮,一夜沒有喝水,嗓音喑啞,我扯住右相大着膽子問:‘右相,你想當皇帝嗎?你喜歡皇……太女,和、和皇上嗎?’右相轉過身,長相沒有變化,依舊鼻如琢玉,眼裏滿是焦急。雖然着急,右相說話依舊很穩,他說:‘我不想當皇帝。光肖與我相識太早。他不知道什麽是情窦初開的時候,我以為他對我的不是喜歡,只是太霸道;可他已經知道什麽是喜歡之後,他立刻有了自己的妻女。如果可以,我希望晚遇見他幾年。至于皇太女,如果她不是光肖的女兒,就不會生下來。’

“我看着右相的樣子,又想起來愍皇帝,突然很難過——愍皇帝那麽傲氣,他絕不會親口和右相說一句喜歡。我忍不住,說:‘右相,陛下說等他出來,讓我提醒他,他會和你說喜歡你,真的。而且皇……’我還想說很多話,比如皇太女秦北辰才不是愍皇帝的女兒,比如……但是漫天的箭飛了過來,紮得我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我聽見兵刃相接的聲音,聽見有人呼疼……這是列位皇帝安寝的地方,怎麽能這個樣子呢?我最後好像聽見了皇後的聲音,我記不得皇後親口說了什麽,只依稀記得皇後的意思是,那張蓋了國玺的布上寫着讓右相第二日來帝陵,如果右相徑直進了帝陵,自盡在裏面,那就阖上地宮的門,讓右相陪着愍皇帝一起上路;如果右相不肯進去,或者不肯來,那只能說右相是個小人,不配陪着愍皇帝,亂箭射死或者千刀萬剮就好了。老頭兒我不應該拉住右相,可是右相究竟死沒死,死在了地宮裏還是死在了外面,我都不知道了。

“老頭兒我那一世死了,在去地府的路上一直沒有遇見愍皇帝和右相。這世上的路有千千萬萬條,在每個人都不可避免的死這條路上,竟不是殊途同歸的。去地府也有千萬條路的吧。愍皇帝和右相自風雨飄搖之際相逢,我不知道在死亡的路上,他們是否也結伴而行——我也不知道,右相對愍皇帝到底有什麽樣的心思,是忠誠還是背叛。我死了,是我走岔了路,還是他們都還活在世上,我不得而知。

“沒準兒在帝陵前的那場動亂裏,右相贏了,右相不報複天下人,他和愍皇帝私奔了。後來的事,人人都知道了——皇後代皇太女垂簾聽政,而後稱制,收複中原,再而後賜死了自己的父親。

“老頭兒我曾聽說皇後,也就是成皇帝,回到國都改元的那年,親手在鴻德道上種了一棵梨樹為愍皇帝招魂,在第二年春天梨花開的得像雪一樣的時候,将帶着陸方鴻的‘鴻’字的鴻德道改名雪谷`道。我還曾聽說,愍皇帝在梨樹第一年開花時也不肯入皇後的夢,皇後在神佛前發願,希望梨花可以自三月三再多開十天,讓那一道的梨花為愍皇帝引路,讓她再等一等一直不回來的愍皇帝。”

盲眼叟說完,人群裏靜了一陣。癟嘴老頭突然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諸位,依我看,愍皇帝死了也不肯原諒皇後,一定是因為皇後背着他做了什麽事——比如,愍皇帝其實從地宮逃出去了,他在某個地方等陸方鴻。再比如,背叛愍皇帝的人其實是皇後和她的大将軍父親——兵權應該是在大将軍手裏吧。可皇後不但要逼死愍皇帝,還要假傳聖旨,把癡心的陸方鴻引到了帝陵,射殺了他。啊,那聖旨說不定是要放陸方鴻一條生路。皇後才是真正的野心勃勃啊!女人,這就是女人的野心!一個可以賜死自己父親的女人,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

“不、不,才不是!”老板娘眼下揉得發紅,将說書錢放在盲眼叟的手邊,“愍皇帝,他、他一定是自盡了。一切都是右相的錯,你聽,他最後是帶着兵來的。一定是因為這位舊朝的皇孫要報複天下人,他不但要報複天下人,還要讓愍皇帝親眼看着自己的報複,讓愍皇帝知道什麽是背叛——前朝的無數将領,不就是背叛大前朝嗎,還和前朝将士一起燒了大前朝的皇宮。如果說右相為什麽會來,大概是因為……他僅剩的良心感到了不安吧。他該死,可是愍皇帝……剛剛十八歲的愍皇帝……”

背着孫子的老婦人已經将孫子抱在了懷裏,紅着眼眶拍着自己的小孫孫,就像在哄一個美夢,“愍皇帝以為自己是一個昏君,而正是他,親手殺死了這個昏君。愍皇帝應該是自盡了吧。”

Advertisement

老婦人說完,人群中又有人接了話。愍皇帝的叛徒是誰,聖旨上寫了什麽,這是誰都不知道的事。

“不不,愍皇帝一定是被皇後逼死的!”人群裏有人喊道。

“才不是,他一定是還活着!以父皇的死來奪得天下的人,才不會輕易就去死!”

“呸呸呸,愍皇帝怎麽喜歡男人,真惡心!這種因色誤國的斷袖,活該早死!死了最好別投胎……”

“嘁——這都不是真相,真相一定是愍皇帝就是個不學無術亡國的廢物!”

“要我說……”

“依我看……”

“老頭兒!”禿頭武士突然覺出不對來——盲眼叟說自己已經活了三輩子,可他為什麽在剛開始講故事的時候說自己沒去過地府?這個老頭兒是怎麽轉的世……

禿頭武士想扭住說書的盲眼叟,而盲眼叟早已經把銅錢摟在懷裏,趁亂走了。

“嗐,又是一個編故事騙錢的。”禿頭武士摸了摸自己的頭頂,繼續色眯眯的盯着老板娘雪白的手腕看了起來,“誰想知道愍皇帝到底怎麽死的,死皇帝哪有老板娘有意思。”

他看着老板娘,恍惚中想起了自己早死的糟糠之妻,想起了以前那個破破爛爛的茅屋,不知怎麽又想到了茅屋旁的帝陵。

從前朝開國至覆滅,再沒有比愍皇帝死得早的皇帝,也再沒有比他享國日短的皇帝。

幾百年風雲,地底的人再感知不到時間的流逝。

禿頭武士想起自己參軍的前一天,破茅屋中瓶無儲粟,架無懸衣,卧床的妻子也已經入土。

他走到村口,回望遠處的大墳丘和破敗的村落。黃昏風寒,撞擊着破鐘悲鳴,孤鴉立在華表上趾高氣昂地張望,帝陵前的石像生被雨水雕琢打磨得面目全非,像極了正被他們揣測的愍皇帝。

武士那時不知道,生死明明只隔了一層黃土,善惡是非卻已不能再被看清楚。他那時恨極了舊朝,想着愍皇帝或許是個荒唐的皇帝,至于是否淫逸無道,後人哪能知道。

那時候,立在華表上的孤鴉叫着飛走了。

連烏鴉都不願意陪着愍皇帝,愍皇帝的确是個荒唐的皇帝。

作者有話要說: 說書老頭兒是一個不太可靠的敘述者。

全文完結,每個小甜食應該都會找到或者想出來自己想要的結局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