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說來很是離奇,康以馨這天下午的會議,每一個議程都因為突發狀況拖了少許時間,導致結束時間比預定晚了一個多小時。康以馨眼看着是肯定趕不上飛機了,迫于無奈,只好讓秘書将航班改簽到了下一班。
會議結束後,康以馨匆匆到了機場,旅行袋裏除了一套換洗衣物,別的什麽都沒帶。
兩小時的航程,康以馨只喝了半杯水,她胃裏很難受,但吃不下東西,昨天孔深豐萬年難得一次的嚴肅,和孔偬被學校安排轉學的事,讓她一夜失眠。
康以馨知道有什麽地方不對,而不對的源頭,或許比上一次孔深豐突然向她問起,還記不記得生孔偬時隔壁床住的人時,還要更早一點。她一顆心早已經懸了好久,因此孔深豐一開口,她便一口答應來找他。
飛機停穩,機艙門打開了,康以馨急不可待地往外走。也許是因為精神恍惚,明明在平地上走路,她的腳突然扭了一下,提包掉在地上,手撐住了傳送帶的玻璃才沒摔倒。
走到抵達口,她一眼看見站在不遠處等着她的孔深豐,便加快腳步走過去。
孔深豐似是勉強地對她扯了個笑容,接過她的包,只和她對視了一眼,就轉過身邊走邊道:“我叫了車,我們現在去停車庫。”
他的嗓音是沒休息好的那種啞,臉色也不好看,肩微微塌着走在前面,步履沉重。
康以馨上次見孔深豐這麽沉重,好像還是他母親病逝。
上了車,司機開始往車庫外開,康以馨坐了一會兒,見孔深豐依然不打算說話,便忍不住靠過去問:“到底什麽事,急着找我過來?”
“到我房子裏說,”孔深豐搖了搖頭說,又問康以馨,“你明天回去?”
“當然,我早上就走,明天是小偬生日,你忘了麽,你要是有空就跟我一起回去吧。”康以馨道。
她給孔偬準備了不少當下小孩兒最喜歡的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今晚上都讓助理送回了家,先帶給兒子。孔偬說中午陪她吃飯,晚上要請同學吃飯,康以馨讓助理替他訂好餐廳。
康以馨工作太忙,不能時時刻刻陪在兒子身邊,便總想從別的地方補償孔偬。
“記得,”孔深豐說,“不過明天恐怕……”
“不行就算了,”康以馨看孔深豐猶猶豫豫,又忍不住埋怨:“生日不到就算了。小偬轉學的事怎麽辦呢,你記着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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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孔深豐看不出是真知道還是真敷衍地說,“孔偬情緒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她心情複雜地看了孔深豐一眼,放慢了語速,無奈道,“整個晚上沒精打采的,一說話就眼睛紅……唉,你別跟我說你真不打算幫你兒子了。”
昨天事出突然,孔偬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一見她,整張臉耷拉下來,說話委屈巴巴,可憐極了。
康以馨自是心疼地問孔偬怎麽回事,聽孔偬說學校約談他要轉學,立刻打了一圈電話想挽回,卻發現事情沒那麽簡單。梁崇竟一點面子都沒給她這個小姨留下,但她姐夫現在還在特護病房住着,為這個驚動她姐,似乎也不大像樣。
着急之餘,康以馨也免不了疑惑,終究是發生了什麽,才讓梁崇如此大動幹戈。
“他是不是想讓我去找學校說情?”孔深豐說。
“你們學校的事,你說總比我說有用吧,”康以馨道,她想到昨晚孔偬吞吞吐吐的樣子,又煩惱地加了一句,“不過小偬也奇怪。他到底怎麽是跟你那個學生吵起來,又怎麽得罪梁崇的,我怎麽都沒聽明白。”
康以馨其實也不想讓孔深豐覺得她對他鐘愛的學生意見太大,所以在大部分沒有氣到口不擇言的時間內,會選擇用“你那個學生”指代寧亦惟。
“我剛才等你的時候問過梁崇了,”孔深豐說,“那天在實驗中心樓下,孔偬碰到寧亦惟和他的養母,非要說寧亦惟的養母像送外賣的,寧亦惟讓孔偬道歉,孔偬不願意,兩個孩子就打起來了。”
康以馨呆了一下,第一反應是想反駁孔深豐“我們兒子怎麽會這麽沒禮貌”,但話還沒出口,思及孔偬的前言不搭後語,心中便還是不情不願地有了一個答案。
她想了一小會兒,把聲音放軟了一些,輕輕為孔偬求情道:“可那關梁崇什麽事?要真是這樣,我帶小偬登門道歉,行不行?還非要轉學麽,小偬會被同學笑死的。”
孔深豐面色複雜地嘆了口氣,沒多說什麽。
康以馨知道孔深豐肯定了解內情,此刻在車上,她也不便多問,待到車停在孔深豐的公寓樓下,跟着孔深豐進電梯上了樓,走到房裏關了門,康以馨才道:“好了,現在能說了吧?”
孔深豐在餐桌旁拉了個椅子坐下了,他看着康以馨,以一個仰視的角度。
“以馨。”他叫了康以馨一聲,忽而又閉上了嘴,閉得緊緊的。
孔深豐頭發長得快,左邊右邊弧度不大對稱。
康以馨伸手把他左額角的頭發壓低了一點,心說孔深豐胡子也沒刮幹淨,而且又該理發了,不過真正開口,卻是:“怎麽了?”
她發覺孔深豐今天話特別少。雖說他平時話也不算多,但比起今天問十句答一句的情況,正常太多了。
“你快點說,”康以馨忍痛承諾道,“我今天不罵你了。”
孔深豐聞言垂了垂眼,再擡起來看着她,一臉不知從何說起的模樣。
他吞吐好久,拐彎抹角地問康以馨,“你覺得小偬和你像嗎?”
“什麽意思?”康以馨感覺自己沒完全理解孔深豐的意思,疑惑地問孔深豐,“什麽叫和我像嗎?”
孔深豐幹坐着琢磨一會兒,才又道:“換句話說,你覺得小偬長得像我們家的誰?”
康以馨在餐桌邊坐下了,托着腮也想了想,對孔深豐道:“我感覺他像你多一點,也像我三弟,俗話說三代不出舅家門,可能主要還是像我三弟。”
“你三弟不是五歲就夭折了麽,”孔深豐看上去有點郁悶,“也能看出像?”
“哎呀,”康以馨撇撇嘴,完全不明白孔深豐幹嘛扯這些有的沒的,她又擺擺手道,“你說這個幹什麽,你讓我千裏迢迢來東京,就問我覺得小偬像誰啊?我還想問你,上次問我二十年前的産房病友,這次又問我小偬像誰,怎麽,懷疑我給你帶綠帽子啊?”
她說的只是玩笑話,孔偬跟她們夫妻長得确實沒有特別像的地方,但這又能說明什麽呢。
孔深豐說:“你別胡說。”然後再次陷入剛才的欲言又止中循環往複。
在康以馨的不耐到達極點之前,孔深豐開口說了一句沒什麽意義的話:“我不知道怎麽告訴你。”
康以馨皺了一下眉頭,仔細地看着孔深豐,孔深豐如同終于鼓起勇氣,和她對視。
他拿起手機,拇指在屏幕上劃了幾下,将手機遞過來,給康以馨看。
康以馨一頭霧水接過來,屏幕上是一張照片,上頭是一個看起來和孔偬差不多大的男孩。
男孩捧着一個獎杯,長得很清秀,眉宇間有種莫名的眼熟,康以馨覺得好像是在哪兒見過這個男孩,而且見過好多次,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
孔深豐站起來,走到茶幾邊,拿了兩份文件一樣的東西過來,放在她面前,用很低的聲音,告訴她:“這是兩份親子鑒定書。”
康以馨不解地看着孔深豐,剛想問他這什麽東西,腦袋裏無端端突然浮現出了一張臉來。
一張她曾經每天都會看見的臉。
——總算想起來了,是在十九歲車禍前的鏡子裏每天要見的,和照片上的男孩有六七分相似的臉。
親子鑒定書。
和一張康以馨曾經的臉。
康以馨腦子裏“嗡”地一聲,瞬間一片空白,她頭皮發麻,後頸冒汗,眼球充血,背脊像貼了塊冰似的發涼,坐着的凳子不像凳子了,像用帶刺的皮帶子锢住她的刑椅。
孔深豐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
康以馨覺得自己沒聽清,過了一陣子,她反應過來,孔深豐說:“他和另一個嬰兒在醫院裏被調換了。”
康以馨覺得很害怕,她睜着眼睛,瞪着孔深豐,動了一下腳,腳軟得擡不起來,就靠向桌子伸手猛地一揮,把桌子上的兩份親子報告全揮到地上。
孔深豐手放在她肩上,嘴一張一合發出尖銳的噪音。
康以馨一個字都沒聽清,她用力把孔深豐推開,自己好像跌到地上了,康以馨也不太清楚,她想讓孔深豐別說話了,不要有人不要發出聲音,永遠不要人和聲音。
她感到頭暈目眩,眼前有很多道白光,白光之外蒙着黑霧,看不見具象,手在地上機械地摸索着,想按着地板站起來,指尖碰觸到了屬于親子鑒定報告的紙的直角邊緣。她按在紙上用力蜷起五指和手心,就把A4紙像垃圾一樣捏皺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坐了多久,孔深豐一直在拍撫她的背。
慢慢地,康以馨找回了很少的一些意識。
她擡起頭,抓着孔深豐的胳膊,指甲深深陷進孔深豐的皮肉之間,動了好幾次嘴唇,才很難又很慢地問出想問的問題:“是那個單身的女孩嗎?她把我們的小孩換掉了嗎?”
然後她聽見孔深豐低聲說:“是的。”
她終于明白了孔深豐上一次問她臨床産婦名字的原因。
是那個很瘦的女孩,比她小很多,留着黑色的長頭發,眼睛有點凸起。那個名字裏有一個“夢”字的女孩子。
她說自己是不小心懷孕的,一次就中招了,跟男朋友分分合合很多次,拖到想把小孩打掉都來不及。她看着康以馨,臉上寫滿了羨慕,問康以馨老公是做什麽的,怎麽認識的,說姐姐你老公給你帶的湯真香,這個包多少錢,哇這麽貴,鞋子哪兒買的,家住在哪裏,從哪裏能買到那麽好看的嬰兒包衣,去國外要坐多久的飛機,結婚證是紅色的嗎,聽說領證要花很多錢,是不是真的啊。
康以馨都告訴她,因為康以馨覺得這個女孩兒年紀很小,孤零零躺着很可憐。
孔深豐的手在拉她,噪音近距離圍繞她,最後,她聽見自己發出了尖叫。
那種刺耳的、細長的、歇斯底裏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