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這天風大,但太陽也挺大,康以馨沒去公司,坐在院子裏的暖房裏曬太陽。保姆給她沏了一壺茶,放在手邊玻璃架上。
她想等寧亦惟給她回短信,也不知會不會等到。
在孔偬準備上高一的暑假的尾巴上,他們搬進了這棟別墅。
那個夏天她剛結束了三年的外派,回到公司總部任職,孔偬順利升上D大附中的高中部,孔深豐帶着團隊拿到了他學術生涯中最大的一個獎。
房子裝修完了大半年,還差一些裝飾畫沒挂,設計師給康以馨定了幾個色調,推薦了幾家畫廊和一些畫作,她都沒買。
因為孔偬喜歡的一個漫畫家八月中旬要在北海道辦場夏季拍賣,康以馨早就答應他,帶他去看看。孔深豐本來并不想去,被康以馨強迫着請了兩天的假,全家一塊兒去了趟北海道,住在辦夏拍的酒店裏,晚上拍賣結束,喜得三幅原稿。
孔偬夙願得償,高興得不行,黏着康以馨說老媽你真好,孔深豐則被漫畫原稿的價格震驚了,回房之後像個憤青一樣不停偷偷跟康以馨抱怨,大驚小怪為什麽要給小孩買這麽貴的東西,又嘀咕嘀咕唠叨今年他實驗室搭建XUV光梳裝置到現在采購才用了多少錢,系裏聚餐別的教授都說年底要給他頒個最佳節約獎,沒想到給兒子買幅畫這麽貴!不敢領獎了,受之有愧!
康以馨還記得自己說兒子喜歡你就閉嘴,又叮囑孔深豐絕對不許在小偬面前提這個。
孔深豐十分委屈,憤憤不平,滿臉寫着“不好”,嘴上只能妥協地說“好吧,不提就不提吧”。
到現在康以馨想起孔深豐的表情還想笑,只是笑着笑着又笑不出來了,因為已經一點都不好笑了,沒有什麽好笑的。
昨晚康以馨見完寧亦惟回家睡不着,在寧亦惟的初中學校的官網上翻找,看了寧亦惟在讀期間所有校園新聞視頻,真的被她找到了一個有寧亦惟的。
寧亦惟實驗論文獲獎以後,幾個做校園新聞的學弟學妹去采訪他,從新聞視頻第十分鐘分鐘開始,到第十五分鐘結束。
那時候寧亦惟真的很瘦小,比學弟學妹看着還要小,長得沒現在這麽像康以馨,像孔深豐和康以馨的結合,穿着一件很普通的T恤,外面是校服外套,他還沒變聲,頭發軟軟地貼在臉上,一副很乖很乖的樣子。
小學妹對着稿子讀,問他最近有什麽新的興趣愛好,寧亦惟回答他最近在攢錢,想買一臺便宜舊電腦,簡化他爸超市的收銀程序。
寧亦惟說他在他爸的超市收銀,從傍晚放學回去幹到超市結束營業。
你們不知道吧,晚上的收銀員特別難找,寧亦惟笑眯眯地說,我爸招不到人,而且超市裏東西太多,雖然我一下就記住了,可是別人記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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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寧亦惟還給學妹展示了快速收銀的方法,他們拿筆、書本之類的東西定價,寧亦惟快速地接過貨品,如行雲流水一般放進袋子裏,然後立刻說出一個價格,學弟則在邊上按計算器确定寧亦惟說得是不是正确。
好像在玩一個很好玩的游戲似的,學弟按計算器按得手忙腳亂還按錯,大家一起很開心地哈哈大笑。
恨意從康以馨的骨頭裏鑽出來,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
她止不住地想寧亦惟為什麽要做這些事呢,那麽小的孩子,站一晚上收銀,可是能有多少利潤呢,超市一年的利潤夠買孔偬半幅漫畫原畫稿嗎?
買不了吧。
孔偬小的時候體質不好,經常生病,康以馨四年換了十一個保姆,換保姆換得保姆圈裏出名,給再多錢都沒人願意來,連她媽媽都覺得她太誇張,說至于嗎,不就是帶個小孩,可是康以馨是真心覺得這些保姆帶小孩怎麽可以這麽不精致,都把她的寶貝帶生病了。
有一次孔深豐帶孔偬去公園散步,孔偬摔了一跤磕破了膝蓋,她心疼得關起門跟孔深豐大吵一架,恨不得讓孔深豐自己去摔跤,從此再也沒有讓孔深豐單獨帶孔偬出過門。
她這麽焦慮得深深地愛着孔偬,愛了二十年,沒有一秒鐘過得輕松,可是寧亦惟呢?
寧亦惟什麽都沒有。寧亦惟的低年級在民工子弟學校度過,那間學校出過學生食物中毒事件,寧亦惟在那種地方讀書,每天都只能吃什麽東西。
他跟着養父養母回老家,他們老家的機場去年才建成,以前都要坐十五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像春運那種時間段,如果只買到站票,寧亦惟就得站着。
孔偬從小到大,每一次出門,沒有坐過一次經濟艙,一次二等座,甚至連普通的五星酒店都不願意住。
康以馨春節帶孔偬出門度假,在熱帶沙灘幫孔偬塗防曬霜的時候,寧亦惟可能正在通往內陸山區的列車的某節車廂裏站着。
康以馨的手機“叮”了一聲,她拿起來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
不是寧亦惟的回訊,是一筆信用卡的消費提醒,來自孔偬的信用卡副卡。
孔偬去A大的事定了,大一上學期的期末考試一結束,學籍必須轉過去。A大在隔壁省的省會,高鐵三個半小時,論學校排名比不上D大,不過并不差。反正要是孔偬自己去高考跟人家拼分數,肯定考不上。
聽說轉學已經沒有回旋餘地後,孔偬氣得不跟康以馨說話了,一連好幾天不回家,住酒店跟她賭氣。卡倒是劃得很勤,時不時就是一筆消費提醒。換做以前,她早就跟孔深豐吵翻天,跑去找孔偬了,但這一次她沒有。
可能是怕見面被孔偬看穿她的心事,可能怕做錯什麽傷害孔偬,可能是單純逃避,怕見到了便忍不住恨他。
每天都有幾分鐘,康以馨會覺得事情也就是這樣了,但再過幾分鐘,就有很多新的不甘心和痛苦源源不斷地從她心頭冒出來,創口看着小,裏面全壞了,血不停地在往外冒。
她沒法再毫無保留地那麽純粹地愛着孔偬了,寧亦惟也早就有別的家庭,有別的父母了,所以傷口不可能結痂,不可能愈合,會永遠、永遠一直爛下去。
康以馨發着呆,突然接到孔深豐的電話,她接起來,聽見孔深豐很着急地問她:“老婆,你不是說你昨天什麽都沒說嗎?怎麽梁崇跟我說,寧亦惟已經知道了。”
“她坐在實驗中心沙發上,看我經過才站起來叫我的。”寧亦惟說話還帶着鼻音,眼睛紅紅的,但精神很好。
他難受完了,心情好了很多,而且知道自己并不是被父母抛棄這件事後,講話底氣就足了,開始跟梁崇講昨天碰到康以馨的經過:“她面前放了一個杯子,學校辦公室特供白陶瓷杯,杯底有兩圈藍邊,杯子上面有個校徽,哲也哥順了好幾個回房子裏,還送過子睿一個。”
“嗯。”梁崇說。
“也就是說有實驗中心的工作人員人給她倒了水,她要是想找教授信箱,為什麽不找給她倒水的人?她在等我,很明顯了。”寧亦惟繼續闡述自己的推理。
梁崇沒說話,寧亦惟又問:“是不是有點傻?”
“還行吧。”梁崇說。
“另外還有五個疑點,讓我來一一跟你解釋。”寧亦惟認真地伸出手,張開五指,比了個五,剛想往下說,梁崇好像一下沒忍住,笑了一下,又馬上低頭,想掩蓋住自己笑了的事實。
“梁崇,你在笑什麽!”寧亦惟狐疑地問他。
梁崇最終還是沒憋住,學着寧亦惟比了個五:“五個疑點。”然後抱住寧亦惟,把頭壓到寧亦惟肩膀上笑。
寧亦惟被他抱得很緊,推也推不開,十分羞憤,怒斥梁崇:“有什麽好笑的!我不跟你說了。”
“別啊,”梁崇擡起頭,吻了一下寧亦惟的臉,像哄騙小孩一樣哄寧亦惟,“五個疑點,不是還沒說完麽。”
寧亦惟死活不說了,嘴裏嘀咕什麽“子睿就不會笑我”、“我不會再對牛彈琴了”。
他讓梁崇抱了一會兒,才安靜下來,又伸手回抱住梁崇的腰,臉埋到梁崇胸口,悶悶地說:“那以後他們想怎麽辦。”
“他們當然想多和你在一塊兒,”梁崇按着寧亦惟的背,問他,“但你自己怎麽想?”
“我不知道,”寧亦惟說,“我爸媽可能不好接受。”
他是指陸佳琴和寧強,本來三個人的家庭好好的,突然變了。
“而且他們也有孔偬了,”寧亦惟說,“我跟孔偬互相看不順眼,很可能見面就會打架!”
“跟他見面就不必了,”梁崇的面容冷淡了一些,又告訴寧亦惟,“慢慢來,你決定,不會有人逼你。”
寧亦惟點點頭:“說到這個,我想起了以前看過的一個新聞,标題讓我記憶猶新,叫貓咪同時寄居兩個家庭九年,主人毫不知情。”
“……”
“你覺得人能做到嗎。”寧亦惟沉吟道。
“……”
“梁崇!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