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冬天越來越深,很快就下了第一場雪。

下雪那天也是周末,我獨自回家。如今,我總是一個人回家了。

路燈照着紛紛揚揚的雪花,我沒來由地感到興奮,但是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分享這種興奮。公交車開得比往常要慢,我一直朝窗外望着。車經過中心廣場的時候,我看到了穆裏良,他坐在花壇邊的椅子上,很安靜。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幾乎都沒有意識到他是穆裏良,只覺得人好眼熟啊。等到看真切了,才發現,啊,原來是他。我趕緊擦了擦車窗,用力地望向他,他身上好多雪花。

我想,他該多冷啊。

沒有多想,我就在下一站下了車,然後跑回中心廣場。

還好,他還在。我真怕他已經走了。

“阿良!”我喊他。

他循着聲音看過來,我向他走過去,他起身對我笑,說:“你怎麽來了?”

“我在車上看到你,就過來了。”

“怎麽沒有打傘?”他伸手拍了拍我肩上的雪花,說,“不要淋濕了,會感冒的。”

我看着他一身的雪,鼻子一酸。“你自己才淋濕了呢。”

他笑呵呵地又拍了拍自己,然後順手接過我手上那袋準備帶回家看的課本,說:“我們回家吧。”

中心廣場離我們家不遠,我默認走回去。

“你怎麽自己一個人在這裏?回家也不跟我說一聲。”我抱怨道。

他說:“我沒有打算回家,碰到你才想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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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一個人來這裏幹嘛?”

“散心。”他回答。

我語塞了一下,小心問:“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情了?”

他說:“也不是什麽不開心的事,是好事。” 他看了我一眼,問,“你想有一個新夥伴嗎?”

我愣了,“什麽意思啦?”

他說:“我媽懷孕三個月了。”

“啊!”我吃驚地張大嘴巴,“真的啊?你現在才知道啊?”

他點點頭。

我一時間沒搞定自己的驚訝,等我回過神來,才想到,這對穆裏良來說,并不算什麽喜事。他本來就不是鄭叔叔親生的孩子,雖然這麽多年來,鄭叔叔對他也不錯,但終究,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何況,現在大人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和阿泉。這個時候,林橘阿姨有了孩子,穆裏良的地位只會下降罷了。

“阿良……”我拉了拉他,他看着我,用疑問的神情代替“怎麽了”三個字。

我說:“你難過嗎?”

他搖搖頭,說:“不難過。我媽高興,我就高興。”

我說:“可是,什麽都不會變嗎?”

他說:“會啊。等小孩子長大了,我們就多一個夥伴了啊。”

我被他煽情到,心裏承認,他真是矯情贏了,我急死了,說:“阿良,你不要這樣說。”

他說:“這沒有什麽好難過的,我已經長大了。”

我說:“你還不到十五歲。”

他笑。

我想起了阿泉,這麽長時間,我和他們中的一個在一起,從來不提另一個。面對阿泉的時候,我是真的不敢提穆裏良。因為阿泉那張臉不笑的時候看起來真的好正經好嚴肅,我不敢瞎說,怕挨罵。而和穆裏良在一起,他總是笑,我便覺得提起阿泉會對他造成傷害。

可是,我真的真的想問很久了。

于是,我醞釀了一下,趁穆裏良現在感情柔軟,終于開口問了。“阿良,你和阿泉就這樣了嗎?”

穆裏良先前的笑容被我的問話破壞了一點兒,就像一波一波的水紋被樹枝劃了一下,出現不同的紋路。不過,很快又恢複了。

他說:“我想是吧。”

我說:“那……那怎麽辦?”我承認這個問題無厘頭,可我又不知道說什麽。這是我唯一的疑問。

“什麽怎麽辦?”

“互相喜歡的人,不能在一起,又不能徹底分開。那到底該怎麽辦啊?阿良,你很孤獨你知道嗎?”

我停下來,擡頭看着他。

他也停下裏,沉默着,輕輕收回了笑容,顯出一副哀傷的神情。

過了一會兒,他說:“沒有。”

我一時又反應不過來了。“什麽?”

他嘆了口氣,說:“沒有互相喜歡了。”然後,他重新向前走去。我趕緊跟上。

他緩緩地說:“優茗,你知道嗎,自從爸爸死了,我一直都孤獨。并不是因為不和阿泉一起玩了,才那麽孤獨。

在我的記憶裏,爸爸大半時間都在生病,但是,因為這樣,他就有很多時間陪我。他教我寫字,彈琴。大多時候,我身邊只有我爸。他是上門女婿,就是入贅的,自己家裏已經沒有別的親人,入贅到我媽家之後,這邊的人就是他的親人。我出生以後,他有了和這家人的唯一血脈關系。小時候,我媽總是很忙,我很少可以見到她,我和她不親的。

我上小學的時候,我爸爸病重了,我一年級還沒有讀完,他就去世了。之後,家裏給我媽找相親,接着不久,我就跟我媽來到這裏。

我和我媽,是在這邊才開始親的。因為,我知道她是世界上唯一全心全意愛我的人了,我想像她愛我一樣愛她。我想做讓她開心的事,她開心我就開心了。”

我結結實實地被他說的震驚了。不是因為故事如何,而是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得知他來到大院之前的事情。這之前,從來沒有人跟我們說過。我們只知道林橘阿姨是再嫁,別的就沒有人深究了。林橘阿姨和穆裏良的過去,對我們而言一直都是謎。

而且由于從來沒有人說過,這件事就加深了穆裏良在我心裏的神秘程度。

他現在告訴我了。

“阿良,為什麽告訴我?”我問。

“因為,我想告訴你,不要擔心我,不要因為我的關系,不敢跟阿泉說喜歡。”他的聲音輕輕地顫抖起來,很輕。他說,“沒有人希望看到我和阿泉繼續做朋友,尤其是我媽。所以,我和阿泉不會再互相喜歡了。”

我點點頭,靠近他身旁。

雪花簌簌地落着,發出的聲音那麽微弱,可是又那麽讓人無法忽略。就像穆裏良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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