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古策論,大概是七本書

是個還有感情的麻煩,它靜靜注視着那個匣子,想像那具屍體鮮嫩而可口的滋味。

——他竟然可以真的不去想那個人,哪怕是和其有關的每一個細枝末節。

不想那些事,也不過就這樣;有其他很多事情需要細思,譬如忘今焉,這個人已元氣大傷,再也不可能回到道域作亂。有消息說是逃往苗疆,至于苗疆……

羽國那裏的事情還只是厚積而薄發。凰羽封後,坐鎮中宮,那當年太子生母被毒殺之事就是一把懸在頭頂的劍,她把它懸在誰的頭上?欲星移?還是自己?一個連母親都能手刃的女人,要比任何人都難以對付。

而經歷了兩人的死亡,其他人暫時不敢輕舉妄動。接二連三的學生鬧事,不過是一場障眼法——混亂之中,誰會是目标?

那麽既然知道這是個局,自己為什麽還要派欲星移去?那麽多九算都在,誰導演的障眼法就派誰去好了……為什麽那個時候,會提起欲星移?

怪物在輕笑,它的聲音那麽輕,像是零落的梨花。

——因為,你希望他死。

入夜了。東面還有隐隐火光,不知事态如何。他在窗旁看了一會兒,喚來了一名師者,讓他叫禦兵韬去那邊查看。

并沒有過多久,東面就有消息傳來,有一名九算死在了動亂中。

是的,你希望他死。

混亂中,欲星移并不知道是誰先混在人群中對自己動的手。但老八是其中之一。這就像是個信號,學生中至少有五名刺客開始動作。第一個人被他的侍衛殺死後,人群迅速進入瘋狂的混戰,誰也不知道對方是敵是友。禦兵韬帶人趕到的時候,厮殺已經進入尾聲,刺客盡數伏誅,但同樣身亡的還有老八。

“人是你殺的?”他問。

欲星移也不敢确定,沒有回答。

其他九算的發難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自己脫離了默蒼離後,等同于兩個人同時落單。比起刺殺擁有層層守衛的钜子,刺殺他要來得方便些許。欲星移這次改變立場,誰也說不清是真假,不如下殺手,一了百了。

能使喚得動老八,那麽就是她了……讓別人動手,哪怕失敗,也能讓自己清清白白。至于誰殺了老八,混戰中根本無人看清,可能是欲星移,也可能是哪個侍衛,甚至滅口的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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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個九算,學院肯定要介入調查。默蒼離從天志殿出來處理這件案子,問及來龍去脈,有幾名學生堅稱,自己看到了欲先生殺人。

钜子處理的方式也很簡單,動刑。一共有五個學生聲稱自己看見了,五個人就分開動刑。不必擔心什麽屈打成招,如果五個人最後打出來的口供是一樣的,那就是最後的主謀了。

欲星移回到北宮,更衣漱洗。為了避嫌,這個案件他不能參與調查。這半夜也睡不安定,很久才睡下,還發了夢魇。次日早上,值夜的侍從告訴他,他睡着後,钜子過來看望了一次,見他發了夢魇,就留下陪了半刻,待人平靜後再走的。

幕四十六

堂下,能見到五具屍體蓋著白布。不知昨晚那人是怎麽料理的,最後五個人都在嚴刑中被拷打至死。

白梨花落得一地,仲秋梨花朝開夕落,最是凄美。

拷打的結果顯然并不盡如人意。不止一個策劃者,這些策劃者分別找了各自的學生,去傳播那條消息。就算拷打到死,五人的口供也無法一致,索性打死,幹淨利落。

沒有老八參與刺殺的證據,卻有欲星移趁亂殺人的人證。現在,人證是死無對證,但并不妨礙流言如山一般地壓來。反正钜子包庇親信也不是第一次,然而這次,引起了從未有過的群情激憤。

人證悉數死在了嚴刑逼供之中,查無可查。老八的死因是背後的劍傷,欲星移沒有帶劍,可不排除他用短劍殺人後趁亂棄劍的可能。目前,他仍然居住在北宮,事件鬧得太大,學院不得不越過钜子,将他禁足。

誰都知道,钜子在還是學生的時候,與羽國那邊相處得并不愉快,卻不曾想到會因此在繼位後戕害同門。欲星移這次殺害九算,也許也是受其指使。

此刻,人被禁足于北宮,不得離開,直到案件查明。

秋将盡,淅淅瀝瀝地落了雨。這場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地上積起淺淺的水塘,浮起一層薄薄的白梨花。污泥白花,溫暖濕潤地堆砌在一起,将腐草為螢。

那人支着傘,過來廊下。禁足封宮後,這座碩大的宮殿宛如死地,門窗都落下了重重的鎖。

默蒼離走過廊下,踩在了柔軟的落花上。他的衣擺被雨水打濕,水滴沿着邊角,一路滴落在地。

他能感到那個人就在門後。

我來看看你。他說。

門後沒有回答。自從封宮,這裏便無人打理。庭中遍生雜草,檐下的水色垂簾被雨水浸濕,爬滿了檐上青苔。

那人确實在門後,只是不說話。被鐵鏈鎖起的門扉後,可以依稀見到一個身影。常服的衣擺自縫隙中落出一角,被默蒼離按住。風雨又起,他的傘被風吹得滾落出去,空蕩蕩地落在草叢中。

和年少時畫舫中那般,他們只是隔着一扇門。那時,一人躲在熏室裏,一人站在門外,伸出手去,摸索着門後的那個影子。木門冰涼,默蒼離的手掌在雕花下硌出了淡淡的紅印,落滿灰塵。

室內,那只手沒有如故交疊。

“死去的人不是我。”許久,他聽見了那熟悉的聲音。并沒有什麽變化,一如既往的溫和含笑,甚至連一絲怨恨都無,“……钜子失望麽。”

這是個本可避開的局。無論派誰去,只要不是欲星移,這個局就沒有收攏的機會。有人希望他死在那裏,這個人并不只是老五或是其他九算,而是默蒼離。或者說,某個默蒼離。

——因為怪物忽然意識到,那個匣子裏的人,永遠不會死。縱然将最後所有的感情都鎖入匣子活活悶死,但是他在牽挂着什麽,為了所牽挂的希望,掙紮着茍延殘喘。

欲星移無論是不是死在那裏,對其他人而言都有相對應的手段;只有默蒼離,只有他,那麽純粹地希望,自己死在那裏。

而我沒有死,你失望嗎?

他輕輕地笑了。

你以為我死了,就能徹底壓抑死所有的感情了?不可能的,你永遠只是人。傷口壓抑到最後無非是潰爛,你覺得它好了,其實只不過是你根本活不到它發作的那一年。

——更可悲的是,算計這個局的人,他們都認定,你會讓我去死。

靜默中,雨聲洗刷天地。竹篁在灰藍色天幕下像是被洗盡了青綠,沉沉地掩蓋住了湖水之光。

好像初遇後不久,也有過這樣的雨。

那場雨真大啊,把銀杏林打得流金碎光,連檐下的回廊都積滿了水。少年就赤足踩過,足上還沾着一片落葉。

自己從書房出來,見到了這人最最不成體統的樣子;少年人就笑着,顏如明珠,常服在雨中也依然鮮豔。

昨夜做了一場夢,夢見了你在回廊下玩水,還和侍候人們在外面玩到很晚,揀了一袖子的銀杏葉,半醉着回來。

都是些往事了。默蒼離略笑:也不知怎麽的,就都想起來了。

還想起了許多事情。不知意味什麽,像是第一次被碰到魚尾,那人倉惶着潛到水底,頗有些惱火;還有去父親那裏探望他,他說,我不怪你。然而眼中卻有那麽刻骨的怨恨。

一個人從來不去想愛恨,一個人從來不去說愛恨。于是便以為,一個人不會愛,一個人不會恨。

那個茍延殘喘的匣子裏,裝着默蒼離所有的歡喜。除了它,別的一無所有。

他把這個匣子封存起來,藏在最深處寂靜的地方。可欲星移總能找到那個匣子,打開它,笑道,藏得那麽好,又不是什麽獨一無二的東西。

——這是每個人都有的東西,每個人都不以為然,每個人都揮霍一生。

只有這個人,會笨拙得和個孩子一樣,将它小心翼翼地藏在一個匣子裏,哪怕被怪物弄得遍體鱗傷。

怪物是那麽地失望,那人沒有死。欲星移或許還會繼續打開這個匣子,放出裏面的鴻君,繼續做一個美好而狂妄的夢。夢裏有人彼此厮守,用生命信任着對方,不顧一切地歡喜着對方。

“待雨停了,山櫻花開了的時候,再一同去山上的別院吧。”

他說。

“我可以在那裏,答應你一個願望。”

什麽都可以?

什麽都可以。

就和年少時一樣。他所期盼的,他盡數實現。

在封鎖的北宮中,欲星移又經歷了一次換鱗。照顧他的沐搖光做事小心細致,盡管在這樣的情況下,也仍然平靜地渡過了最危險的一段時間。

墨家還在調查這次的命案,但基本已經定性;同時,往事也漸漸被翻出,譬如欲星移當年根本沒有回海境,而是前往羽國,參與毒殺羽國中宮,與老九聯手,企圖颠覆羽國政權。更往前,則是封印之事,只有兩人幸存歸來,至今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

羽國與前任钜子都與凰後有關。雁王莫名病重,她近日勞煩,雖未親自開口,但是九算之六代替她要求将欲星移轉移至牢中刑訊。默蒼離還是钜子,沒有鐵證将他拉下掌門之位;如果缺乏針對欲星移的嚴刑逼供,那就永遠找不到這個鐵證。

這個要求被天志殿駁回。至今為止,除非九算有重大過錯、鐵證如山,否則從無下獄動刑的先例。羽國之事也好,封印之事也好,全都沒有鐵證,只有口傳。若為此嚴刑逼供,恐怕有失公允。

玄之玄說,钜子之前嚴刑逼供,活活打死五人,這就算公允?

默蒼離說,那依照老六的說法,嚴刑可能逼出鐵證,那麽可以先讓你下獄刑訊——早先道域動亂,還有許多未明之事。若能逼出鐵證,再讓欲星移下獄不遲。

幕四十七

一旦嚴刑逼供,那麽最後會說出什麽樣的口供就不是钜子說了算了。欲星移從來沒有經歷過嚴刑,對于鲛人來說,這個詞已經太過陌生了。

無論如何,天志殿會阻攔事件進入到這個環節。那麽到了萬不得已,那人會殺他嗎?

他枕在那張寬大而柔軟的榻上,聽檐下雨滴更漏。香爐已經冷寂多日,雪白的香灰上,還有一寸殘香。

今夜,雨終于停了。寒露夜,鴻雁來賓,欲星移平靜地醒來,聽見房外的沐搖光說,外面來了許多人。

門口,傳來了門鎖被開啓的輕響。侍衛們沖入廊下,奉令将人帶往監牢。

他披衣起坐,面上第一次沒有了任何笑意,冷若寒霜:奉誰的令?

被鎖在這裏,外面的消息難以往來。就算是默蒼離被逼同意刑訊,也不至于趕在這種時候來。夜深人靜帶人,八成只是私刑。

“拿钜子的天志令來,我就和你們走。”他語氣還算平和,沒有什麽起伏。

也沒人回答。欲星移稍稍放下心來——不是天志令,只是私刑。

将人禁足前,學院是派人鎖住他功體的。侍衛們如果真要用強,他也只能被拖出去。墨家此刻正風雨飄搖,誰都知道钜子之位不穩,就算真的強行帶人過去用刑逼供,默蒼離也不一定還有力量将人從牢裏帶出來。

眼看那些人真的要動手,沐搖光攔住,厲聲道,“放肆!”

“得罪了,若先生真正無辜,在下會在定案後負荊請罪。”侍衛長說完便示意人動手,欲星移站起身,眸中清光微動,說,不必勞煩了,我自己走。

他到內室換了一身素色常服,将發髻梳理幹淨,卸下所有飾物。若嚴刑逼供不出,那将如何?他問侍衛們。

侍衛答道,自然是萬分抱歉。

抱歉?那你們最好別讓我活着出來。他略笑:我若生還,你們、連帶指使你們的那幾個,應該知道後果。

這次逼問,目的再明确不過。若能借助欲星移指證钜子是最好,若不能,直接就讓人無聲無息死在牢裏,也好過将來多什麽變數。

他們是站在宮門口說話的。北宮和天志殿不過一牆之隔,那裏已經來了钜子的人,準備将人攔下。

“誰讓你們帶人的?!”默蒼離的侍衛帶人堵住門口,火光照亮矛刃,映出雪亮的鋒芒,“你是東側的侍衛長,為何會到北面來?”

東側的侍衛?他心頭微動,已覺不對。

就在這時,動亂突起。慘叫聲中,侍衛長先行出手将天志殿的侍衛刺死,帶人強闖過去;頃刻而起的混亂中,沐搖光只能護着他退後,身邊刀劍铿锵聲聲,溫熱的血灑落在身,沿著白石庭院,蜿蜒入了清澈池水。

“殺入天志殿,将叛逆帶出!”

吼聲中,有人沖入了天志殿。欲星移被侍衛圍住,十餘點寒芒竄動,死死指住這個窮途末路之人。

他靜靜立在那。火光中,欲星移的心很靜,從來沒有這樣靜,縱然有喊殺聲與打鬥聲,但他的心,依然靜得能聽見每一聲更漏。

能在墨家做到這一步的,除了默蒼離,就只有凰後。她是前任钜子之女,縱然钜子肅清了所有高層,但她仍擁有相當大的勢力。她是主導,至于玄之玄和忘今焉都各有野心,會為她所用,卻不止為她所用。

徹底為她爪牙的,現在只有老六。

今夜的兵變,主謀再無第二人。

“老五呢?”他問,“這樣的好戲,她不親眼來看麽?”

自己的弱項是情報戰,位處十人之末,這件事情比他的做人還要失敗。沒有情報網,沒有人脈,沒有自己掌握的勢力,一旦陷入這樣的混亂,他似乎真正走投無路。一直到很多年後,他都沒去改變這個弱項。

但他的長處是算。謀算計策,謀計策皆需情報,算卻不用。

人群後,有熟悉的聲音響起。她說,老三很着急麽?

不算着急。欲星移整理袖沿,混亂中,素色常服染了血跡,零星幾點:至少沒有你着急。雁王病重,你身為中宮,還留在這裏……整個墨家,應該沒有人比你更急。

她還留在這。雁王病重完全是意外,羽國必然召她回去,期間不過幾日空隙。這幾日內,她必須速戰速決,奪下钜子之位。

“我的立場應該還算中立?”欲星移苦笑,好整以暇,“還是說做人太失敗了,讓你們忍不住想下殺手?”

“老三,你和他走得太近,太近了。”她說,“哪怕在漩渦之外,離得太近,同樣也會被卷入。”

“一定要我和你們一起對付他,才算是一刀兩斷麽?”他嘆了口氣。

“別太勉強自己啊。”

她話音方落,後方就有個自天志殿回來的侍衛,一身是血,歸來彙報。看老五的神色,钜子并不在天志殿。

只是随着彙報,欲星移看到,她的臉色變了。

——混戰中,有人看到默蒼離裝成侍衛,混在人群中試圖離開,卻死在了不知名的劍下。

“……先清找屍首。”她一向溫潤如春風的眸光,此刻終于有了絲慌亂,“無論生死,一定要将人找出來。”

欲星移道,“如果是真的,那麽,止戈流現在就該在這些侍衛之一的身上。”

墨家将近一半的侍衛投入了這場混戰,此刻遍地屍骸。許多屍首早已面目全非,無從辨認身份。凰後回過頭,看向身後的那些人。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退後。欲星移的話,剎那激起了人群的某種恐懼。

“如果無法确定钜子的生死,你也只能将他們所有人都殺了。”他也退後一步,與凰後拉開了距離,擺了擺手,“請便。”

今夜之事,墨家介入了多少?這些兵變的侍衛,有多少是墨家其他學派支援的?放棄了情報戰,欲星移完全無法估算出這一點。但是最關鍵的一點,就是凰後兵變的名目。

是要讓默蒼離退位,還是讓自己登位?

前者。欲星移用最快的速度下了判斷——她的猶豫太長了。只有以前者為名義掀起兵變,她才無法處理這些侍衛。止戈流是在其中一人的身上沒錯,但那又如何?既然目的只是為了逼钜子退位,身懷止戈流的人就應該交由墨家慢慢尋找,而不是由她處理。

“小心些。”他說,“一旦處理不好,這裏就會有今夜第二場兵變了。”

——只是這一次,矛頭指向的将會是她。

化消兵變最好的方式,就是确定默蒼離沒有死。那麽多屍體,其中大約有二十餘具在混戰中被踩踏得面目不清——老五望向他,眼中含笑,幾分無奈。

“同門一場。”她輕聲道,“這也只有你還能認出來了。”

“這可是難堪的事——不如先來說另一件。”欲星移轉身走向北宮回廊。無人阻攔。“坐着說罷。我在羽國沒有情報網,但是那日卻和你提起了雁王病重。你應該已經察覺到了。”

“哈……同一種毒?”

他們離開了侍衛,兩人單獨說話。當年羽國中宮病逝,實則是毒殺。主謀或許是上官氏,或許不是——但無所謂,這是一把劍,凰後可以用,欲星移也可以用。

主謀是夫人,至于是否還有個人推波助瀾,早已不再重要了。

“毒能混入宮廷一次,能殺死一個,就能殺第二個……我開始确定主謀是你們母女了,否則你也會一起中毒——為了以防萬一,你換去了前任中宮所有的飲食用具。”他挪來茶盤,唇旁笑意清淺,風姿如舊,“……可惜,你忘了換去雁王的。”

為了延緩上官氏出兵,他不得不提前了中宮毒發身亡的時間,而另一份毒則留在了雁王的用具上。慢性毒加上皇族的規律起居,欲星移可以精準計算毒發的時間。

“那時,你只要回問我一句,裝作并不知道雁王病重,或許我就會懷疑自己的計算出了差錯……在羽國宮廷中這是件大事,對你也是,對我卻不是——習慣真是個容易出破綻的東西,對麽。”

幕四十八

茶爐初沸,新雪浮沫。松針茶在火上被烤出清香,散出碧綠的茶色。老五望着茶盤上的紅鯉杯,這杯子做得精巧,用玲珑球的技藝,镂空兩層,外面一層刻出水紋,裏面一層用窯變燒出紅鯉,哪怕單獨一個都價值不菲,何況這是一整套的。

欲先生往往不喜歡搞得金碧奢華,可但凡出手,都是傾國傾城的寶貝。

“你想用這條消息保命?”她轉着那杯子,看月下紅鯉靈動,紅染的指甲敲在杯口,發出清脆聲響,“……還算值得。”

“保命?單是保命,未免有些虧。”他沒有擡眼,只是細心烘着茶餅,“你原來的計劃是殺了钜子,得到止戈流,再回到羽國。太子還年少,雁王更不必我動手,你可以用太後的名義輕而易舉把持朝政。可現在不行了。默蒼離如果活着,他下落不明;如果死了,那止戈流下落不明。你要徹查,就必須繼續留在尚賢宮——而雁王什麽時候會病重至死?你必須要在他死前回宮,否則等鴻兒登基,光景就大不相同了。他還年少,父王必會留下顧命大臣,你肯定不會喜歡那些老頭子。”

她輕輕嘆了口氣,放下了杯子。欲星移佩服她,一直到現在,她都很沉得住氣。

另外一個選擇,就是放棄钜子之位,立刻回到羽國。

“雁王病重,對你而言是個意外。你要在他病逝前趕回羽國,所以在得到消息後,會緊急發動兵變。這都是能算計到的。快馬加鞭往返遞送情報的速度,兩次,你只要收到第二次雁王病重的消息,就一定會發動兵變。今夜,此時此地,你沒有失約。”

滿庭梨花蓋血,侍衛還等候在外,卻已經能看到其中的不安。

“我走得太急了。”她伸手到檐外,接住零落梨花,“而你走得太險。不擅長進攻的人就是這樣,難得出招,都這樣險,顫顫巍巍的。你就沒有想過嗎,你的話裏,有個巨大的破綻。”

——既然他算計到了這一切,那钜子根本不會留在今夜的天志殿,死在亂軍之中也不過是個障眼法,自相矛盾。

“我沒有和默蒼離聯手。”他說。

“什麽?”她雙眉微皺。

欲星移替客人斟滿了茶,吹去漂浮花葉,“我的意思是,今夜會發生的事情、雁王的毒,我都沒有告訴過他。對你而言,雁王病重是意外。對我而言,他生死不明也是意外。”

也就是說,那些屍體中,可能有默蒼離。

她的眸色很沉,透着暗暗的紫,卻有明亮秀麗的白光一晃而過。“五分真五分假,男人是學不會說謊的。”

“于是我用第二個籌碼,和你換一樣東西。”

“這杯子有一個已是難得,竟給你湊了一套。”

“我會告訴你,怎麽辨認他的屍體。”

女子的雙眼微微睜大,仿佛聽見了什麽荒誕的笑話。可是這并不是笑話。他說得很明白,面目被毀的屍體,還可以從身體上的特征去辨認。

欲星移略笑:不是你說的麽,同門一場,讓我幫你認出屍體。假如他真的死了,那你今夜就是一箭雙雕,徹底高枕無憂。

忽一陣風過,吹得亂花掩月。他一身素色,梨花缟白,唯有衣角三四點鮮紅,成為了唯一的豔色。

不知哪天,雨停了,而花繼續流落,他們也未曾覺察。

“我要你在墨家所有的力量。交接後,我會給你雁王的死期、屍體的特征。”

“如果钜子未死呢?”

“羽國中宮還要和市井潑婦一樣讨價還價麽。”

“至少不能買虧。”

“那便不賣。你可以将我下獄,嚴刑逼供,說不定能逼問出更有趣的故事。譬如當年,你的父親是怎麽死的——你看,我的籌碼還有許多,不介意再送你一個。”

鋒芒時隐時現。他們對坐着,都想起了初見對方的時刻。一人藍衣立于下,一人坐在母親膝前簾後……相識多年,不曾相交。

一晃多年過去,竟是今夜最為坦誠相對。

凰後從他的雙眼中看到了一種毫不掩飾的釋懷——這是個曾經生活在漩渦中的人,卻終究選擇離開了漩渦。他累了麽?還是無法克服對漩渦的恐懼?

我很好奇,那漩渦的中心,到底是怎樣的風景?

她紫衣輕動,人立在月下,廣袖落滿梨花。不遠處,天志殿火光隐現,喧嚣将盡。

“有一只怪物,和一個人。”他說,“時間久了,你就會分不清,真正歡喜的究竟是怪物還是人。”

——你甚至分不清,歡喜你的,是那只怪物,還是那個人。

欲星移倒扣杯盞,殘茶淅瀝。這杯茶涼了,也是該送客的時候了。

人們沒有找到默蒼離的屍體。那人或許離開了,或許只是藏在尚賢宮中的某處,靜靜窺伺着局勢。從他的書房中找到了一封留書,钜子親筆承認自己戕害同門之事,同時指證九算之六。

以往落在欲星移身上的那些罪名,頃刻間轉移到了他的名下。

兵變之夜過後,整個墨家的局面重新翻轉。前任钜子留下的許多勢力被陸續轉交到了欲星移手中,盡管不算多,但也足以讓這個人坐鎮尚賢宮。老五并不在意他有多少力量,這個人遲早會回到海境,之所以需要它們,不過是為了這段時間的自保而已。

北宮繁盛如舊。

述職期過後,九算就将各自回到屬地。這裏漸漸靜了下來,過不了多久,他也将回海境。

秋末霜降,學生們在庭院中種的芙蓉花開得正好,可惜花色不豔。欲星移陪他們琢磨花藝,不知覺睡得晚了。

他坐鎮的這段時日,大抵是門人們過得最好的時候。欲先生脾氣好,不拘說什麽,平易風趣,哪怕沒有钜子,學院內的事務也井井有條。

他這邊在種芙蓉花,其他地方也就跟風種了起來。一時間花色繁茂,頗有幾分盛極的味道。可惜水土不好,北宮的花開得太素,就算從其他地方移來豔麗的品種,新發出的花色也不太好。

枕着一冊花經睡下,甚至連夢也變得柔和起來。他夢見了一片藤花,長在老檐下,也和北宮的花一樣,開得顏色寡淡,像是被雨水洗了似的。

北湘江故居的藤花歷來如此。

那人失蹤後,故居裏的人也散了。欲星移讓人過去打點清理,宛如主人家随時還會回去住。

只是許多人都覺得,默蒼離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就在這場寧靜的夢外,有人坐在了他的身邊。

水晶屏風外月色明亮清冷,明天應該也是個晴天。就快入冬了,晴天的時候,會看到許多女孩子制胭脂,趁着天還不太冷。

那個人的手輕輕撫上他的鬓發,帶着竹露冷香。

欲星移睜開眼。那人就在身旁,一切如舊,膝頭擺着一支白芙蓉,上面還帶着露珠。什麽時候回來的?他怔怔的,還以為這是夢。

雨停了,就回來看看你。那人說。

是麽……

我答應過你,待雨停了,帶你去山櫻花的別院。你忘了麽?

他點頭:還記得。

那,你和我走嗎?

默蒼離看着他的雙眼,神色中的柔和,對欲星移而言,甚至有些陌生。

幕四十九

當年去的時候,山櫻花開成一片華蓋,沉沉籠罩別院。如今也同樣,深夜中,月色将山花照得瑩瑩煌煌,那樣的放肆張狂。

別院內,還留有人居住的痕跡。這段時間,你就住在這裏麽?他說。其他人将尚賢宮翻過來找也未找到,原來是躲到了這。

嗯。但是也準備走了。

默蒼離的東西放在門口,行李不算多,全收拾好了。他們在屋內坐下,可以看到這裏有法陣布置的痕跡。那人也沒有提它,說,那天晚上,你難得說了不算笨的話。

“是……我之前說的一些話,想起來是夠蠢的。竟然會問你,到了最後一步,會不會殺我。”

“我會的。”

“答得那麽果斷——那麽,今天晚上,你是來殺我的嗎?”

屋內昏暗,月色透過那展褐衣燕屏風,朦胧模糊。他點起燈盞,罩上了燈罩。燭火在缂絲青蓮的燈罩上落下了淡淡的影子,青檐白花,俱無聲落在燕背灰石地上。

憑着記憶,欲星移從格子間裏翻出了軟墊,鋪放在寝臺上。這人一個人過日子的時候,睡覺時連墊子都不用,好像不知道疼似的。

這樣會舒服些罷……他舒了口氣,躺在柔軟的榻上,眼中還帶着幾分困倦:你想怎麽殺我?

默蒼離将那盞燈拿到廊口,看着飛蛾伏在燈罩上,眸色靜靜的,“天晚了,睡罷。”

他合衣躺下,欲星移知道,默蒼離在看着自己。離得那麽近,頗教人不好意思……他不禁笑了,微微蜷起身子,被那熟悉的氣息包裹着。就像是很多個寧靜的月夜,還年少的人合衣躺在一處,也不說什麽,不做什麽,只是離得那麽近,便會覺得心裏歡喜。

花落一夜不盡。山櫻花如火如荼的時候,人們便都忘了它落盡的模樣。秋末将盡了,多年前的秋末,他們就在這裏第一次親近着彼此。欲星移睡得很沉,無論次日醒來是什麽光景,在默蒼離的身旁時,他都會覺得安心。

漩渦的中心,往往比哪裏都來得寧靜。這一夜,他睡得沉靜,甚至于死寂。默蒼離靜靜注視着他,确定這個人再無神識之後,他走到屋子的角落,拉下一塊黑色罩布。

坐鎮尚賢宮的九算之三失蹤,已過去整整三天了。也有人說他回了海境,卻比預計的時間早了很久。

快入冬了,秋雨陰寒,又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一夜之間山櫻花零落,只餘下黑色的枝桠。偶爾能看見遲遷的鴻雁剪過灰藍天幕,次第向南。

書案旁,那人正在安裝一個精密法器,這種法器是墨家陣法的基礎,消耗量很大。他會花很多時間在這件事上面,反覆地做同一個零件,然後去想其他的事情。

身旁輕輕的水聲打斷了默蒼離的思緒。

“今天你醒得早了些。”他轉過頭,看向屋內寝臺旁的那樽琉璃缸。巨大的圓缸內被灌滿了清水,入口處被金屬機關牢牢封鎖住。法陣以它為中心緩緩運轉,發出的微光照亮了水中的事物,“看來水中的藥量還是需要加大。”

那人沉在水底,裹着層疊繁複的禮服,漫長衣擺下,水藍色魚尾在水中和飾帶一起飄蕩;默蒼離走到琉璃缸前坐下身,将手貼在壁上,冰冷的池壁在手掌邊緣浮起一層微白水汽,汲取着他的溫暖。

天漸漸冷了,如果覺得水裏冷,就告訴我。他輕聲道:如果恨我,也可以告訴我。

欲星移靜靜看着他,眼神被水波擾亂,含糊不清。他很難聽清默蒼離的話,聲音隔着水,仿佛隔着雲端。

“這就是你殺我的方式?”他的笑意淺淡,水中飄蕩的衣袖掩去容顏,“……像個孩子一樣。”

“鲛人據說百毒不侵。但也只是傳說。”默蒼離拉來椅子,坐在他面前,“和你在羽國所用的同一種毒。對于你同樣有效,無非是藥量需要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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