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古策論,大概是七本書
永遠無法理解的。欲星移和他說不清,索性不說,裝作雲淡風輕了。
午後了,玄之玄倒是真叫人泡了茶,是上好的雪針,拿冰桶鎮着,打開了那白絹布,清洌茶香撲面而來。這茶要冷水浸,浸半天方能出最冷冽幹淨的香。
就為了一杯茶,欲星移又留他半天。這茶葉難得,尋常弄不到,更沒那功夫冷泡。
那細如銀針的茶葉在水中根根分明,賞心悅目;石風鈴輕輕響着,那人忽然問,“你知道鲛血的買賣嗎?最近在沿海一帶,又開始盛行起來了。”
欲星移搖扇略笑,目中卻有幾分寒意,不作應答。
鲛人血,可起死人,生白骨,是價值千金的奇藥。活殺取血,更是藥效顯著。鲛人百毒不侵,少有疾患,便是因為這個緣故。
麝因香而死,象因牙而死,蚌因珠而死,懷璧其罪罷了。
海境明令禁止外出,但仍有些鲛人年輕無知,會貿然離開封地,去外界活動。這在鱗族看來算是自作自受,故而只是憐憫,也未如何追究。可現在這事情被擺在臺面上提及,顯然是故意讓他不痛快。老七就是這樣,頗孩子氣。
玄之玄端起那琉璃盞,看裏面淡青茶水泠泠:不知一個默蒼離,值幾條鲛人?
欲星移半阖着眼,輕聲問:不知你覺得,自己值幾杯茶?
互相踩要害,點到即止就是了。玄師弟今天這一腳踩得狠了,難免讓人不快活。
過了午,天回暖,大概是秋老虎,比三伏天還要熱。雪針茶的味道沁人心神,總算帶來些涼意。沐搖光來回報,說,有位師者過來北宮請安。
什麽請安不請安的,直接來就是了。欲星移苦笑,讓玄之玄繼續坐着,“也不知從何時開始的,老八開始講究了。”
“老八是書香門第出身,自然守規矩些。”
“九算平起平坐,他守無需守的規矩,我還擔心其他人看輕他。”
“他膽子小,被人看輕,說不定還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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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說着,就讓沐搖光将人請進來。老八站在中廊外行了禮,再進來坐在玄之玄身旁。尚賢宮裏留下的幾名九算,皆以欲星移為首,他們手中的權被剝得差不多了,又得不到老五的扶持,日日如履薄冰。
老八也聞到了雪針茶香,于是也勻了一杯。過一會,北宮的廚房那送來些精致茶點,放在冰盤裏,用荷葉包着,清新可愛;侍候人再單送了一份藥茶過來給欲星移,其他人也不通藥理,只能聞到些苦澀的桂枝與當歸味。
“你病着?”玄之玄不禁皺眉,他不喜藥味,“這也不是四物湯罷。”
欲星移将藥茶放一邊,等涼一些再喝,“連我在喝四物湯都知道,盯得真緊。”
“都是你自己選的,要站在默蒼離這邊。”
“——活血補血的藥茶罷了。一方水土一方人,我是鱗族,換做你去海境住幾年,每天把花椒當飯吃都保不住膝蓋。”
在人界生活,起初是不覺得什麽的,但是上次換鱗落下了病根,之後也未回海境好好将養,感覺就更重了些。他想回海境,其中也有這層緣故。
三人坐在一起,老八倒也沒特別親厚誰,安分守己。他們留在尚賢宮的這一批被默蒼離和欲星移打壓得狠了,連年少時的意氣風發都沒了,看着畏畏縮縮的。
好在欲先生待人平易風趣,不像钜子那樣喪心病狂。喝了藥,欲星移就讓人抱來些名跡古畫,邀衆人同賞。也沒看多久,大約過了三刻,他就有些發困,道了聲對不住,先行回去休息了。
這一覺睡得極沉,醒來時都日暮了,玄之玄已離開了尚賢宮。他在榻上靠了許久,只覺得說不出的難過,頭沉得叫人想吐。
外面華燈初上,青竹林裏夜明珠璀璨,雖是繁盛美景,卻難掩寥落。藥茶的紫砂杯還放在案幾上,欲星移将裏面的藥渣随手倒進蘭花盆裏,讓人拿去收拾了。這蘭花沒人好好侍弄,葉子都發焦了。
侍候人說,公子鎮日裏拿藥澆它,再好的蘭花都給折騰死了。這株紫霞明明今年能開花的,現在連花苞都發不出。
光看葉子,長得也挺好。欲星移撥弄了一會,挽了袖子,興致勃勃去替屋裏的蘭花摘心。老六告假回去了,這裏就留下了老八和老四,也沒其他事情,他也閑着。這樣弄了半晌,花香染得身上都是,蘭香幽遠,太濃了也不太好了。侍候人來問他是否用晚膳,大概被那花香沖得,人也沒了胃口。
外面有人彈琵琶,也不知是哪的學生,彈得生澀。他聽了一段,讓人取來一支老簫,站在窗前,跟着應和了一曲。自己的技藝也生疏了,墨家不尚管弦,那人也沒興趣弄這些,便極少有機會擺弄。樂聲次第靜後,老四抱着琵琶來看過他,便又同彈了幾曲。
“你用過飯了?還是去我那一起吃?”老四也吃的晚,他為人随和,兩人走得近,經常一起吃飯喝酒。現在晚了,欲星移才覺得有點食欲,說,要不然出去吃罷,好久沒去過魚龍居了。
學生時候常去,如今不常去,開始念想那裏的下酒菜了。北宮有自己的小廚房,卻做不出那種老鹵的小味道。
老四說他口重,欲星移也無奈,自己不太吃鹵味,最近才開始想的。
這樣又過了幾日,發困得愈發嚴重,終于讓鱗族的醫官過來看了。衆人都想,至多也就是換鱗前的反應罷了;結果醫官說,已經凝珠了三個月,公子自己沒覺察的嗎?
欲星移還一件绀單衣外披着朱墨常服,坐在廊下風口中,聽見這話,不由怔怔的;三個月前,大抵也就是默蒼離和他因為羽國的事情吵完、又想蓋過此事,便和好親近的那次。
他是起了這個念頭。鱗族大多喜歡趁着年少凝珠,将這件大事了結。而上次碎珠後休養整備,他卻也是只有念頭罷了,沒特別去注意。
這件事也未外傳,怕節外生枝。凝珠被取出後,就在北宮設了法陣供養起來。這段時日本該休息的,然而恰逢秋分,所有九算歸來述職;默蒼離不知道何時歸來,門內事務由代钜子處理,依舊是一刻不能放松。
幕四十三
封後那年,凰羽尚未雙十年華,如今登極,母儀天下,該尊稱她一聲凰後。
多年未見,衆人各有變化,老九的位子已經空了,钜子不發話,自然也無人去填補。老五和他在北宮的廊下遇見,還是老樣子,言語中帶着皇家矜貴,也有些女人才有的鋒芒。
人難得來了那麽齊,不知老大和钜子趕得及秋分麽?她撫摸着留長紅染的指甲,望着宮門黃花。物是人非事事休,這裏曾是上官氏的宮殿,如今卻找不到任何過往的痕跡。身邊的人和她很像,從來喜怒不形于色,對誰都帶着美好的笑意,哪怕是身邊最親近的人:老三,羽國的風水可好?
人還未到齊,她來得早,代钜子就帶師者閑步片刻。羽國風水自然是好,否則也養不出這樣國色天香的中宮。欲星移給她的賀禮中有珊瑚冠一頂,正紅珊瑚哪怕在海境也是珍惜之物,她也不會不識貨。
她的美貌與這珊瑚冠相稱,他也送得心甘情願。
“銀杏書樓也算你們的故居了,也不好好留着?”他們路過銀杏道,秋日金杏華盛,比往年開得都好。那書樓沒讓人去料理,就閑置着,也無所謂有沒有學生住進去。
欲星移站在門扉外,看裏面落滿厚厚的落葉,“學生們嫌這裏冷清,不願來住。”
“再怎麽說也曾出過一位钜子一位九算的風水寶地,肯定有人想來沾沾喜氣。”
“喜氣麽?哈……”
“當然是喜。他與你,就如當年父親與默先生,走得太近了,叫人不免覺得與你們隔閡……故而母親不喜歡那位先生,但也未在我面前明說過。”
這段往事,他入主北宮後也聽聞過。當年那兩人結緣,一人成了钜子,一人成了九算,上任钜子留他在北宮內住過一段時日,但幾年後就另賜了別院。這都是年少時的故事了,也不知究竟是如何的。
欲星移如今住在北宮,也無人有異議。他只是代钜子,又不能入主天志殿。凰後說,這宮殿可不好住,陰氣太重。有些人住一輩子再也無法離開,也有些人離開了卻死于非命。
“我非是钜子血親,那些死于非命的,也不是我動的手。”欲星移推開了門扉,枯葉翻飛,光塵缭亂,“若非你的母親,其實衆人本不至于走到這一步。”
“老三,你這話說得留情了。”
“本就無血海深仇,何必弄到這步田地。”
“那你何必再站在他那裏?是眼睜睜看他将同門一個個了結了、在九算位子上換上自己的人,還是幫他一起殺?況且,你助他一天,就無法回到海境。”
“待天下太平,總有時間能回去。”
“待天下太平,他也不會讓你回去。當局者迷,你還不懂他的想法?”
滿是塵灰的回廊上,他終于止步了,看着檐下枯藤花。當年的藤花開得那般好,像是永遠不會殘敗似的。然而這世上,本就沒有人事物能亘古不變。
就在這時,門扉外又傳來了輕響。他們見到那人一身青衣站在銀杏下,滿肩流金,神色平常。
钜子回來得巧。他來了,凰後也就道了聲久見,宛如無事。
“你們二人重回故居,我也不叨擾。”她含笑,又回過頭,施施然看着欲星移,輕聲道,“最後和你說個事情——從前,北宮庭院的角落放着幾缸荷花白鯉魚。那些魚總想躍出水,以為外面是更大的江河……母親憐愛它們,就讓人用石板蓋住陶缸,不讓魚躍出。我方才見到它們還在,你可以看看,那些魚現在如何了。”
自道域回來的只有默蒼離。禦兵韬問,老大死了?
他問得這樣直截了當,以至于殿內無人敢回話。
欲星移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拿蓋子撇去浮沫,看着血珀似的茶色。钜子說,你這樣顧及同門情誼,我不介意派你去道域,興許找到的是活人,興許能找全他的屍首。
寂靜殿內,許久才傳來一聲冷笑。玄之玄說,何必故弄玄虛。
是啊,何必故弄玄虛。默蒼離靠在椅背上,聲音中透出一股倦意,“忘今焉是否還在,你是最清楚的。”
“你是想連我一起殺?!”玄之玄拍案。他忽然笑了一聲,說,現在你們知道老大的生死了。
默蒼離的聲音不算響,在昏黑的殿內回蕩,“至少,你們現在學會聯手了。兩個也好,三個也好,甚至拉上欲星移也無所謂,你們可以盡管試試看,我當年提出的變革,到底是不是說笑。”
夜已深,衆人散了,陸續出了天志殿。兩人到了隔壁的書房,默蒼離打開窗子,讓這裏透些氣。他很久沒回來,書房中被悶出一股說不出的黴塵味。
“這些日子,你過得怎麽樣?”
這句話聽上去像是客套,但卻是默蒼離想了很久才問出口的。哪怕直接開口問公事,欲星移也不會有意見,可是這一次久別重逢後,他卻問了這句普通的話。
“過去那麽久,還是問得這樣笨拙……不想問就別問了,我不會有什麽想法。”
那人聽了,就真的沉默不語,連公事都不提。欲星移坐在案前看這次道域動亂的文書,那人坐在案後不開口,他也不說話,就這樣寂靜着。
過了許久,他将近看完了,那冊文書被默蒼離抽走。随後,那人一言不發起身,走到他的身邊,垂手擡起他的下巴,指腹摩挲過那狹長眼角。
欲星移的月白蘭罩衣從身後被褪下,衣衫中還落着兩片銀杏葉。那人從背後擁吻他,耳鬓厮磨。順着默蒼離的動作,他伏在書案上,枕着厚而柔軟的宣紙,能聞到濃得刺鼻的墨香。他們是第一次在書房中親近,以至于完事後都不知該怎麽收拾。欲星移仍然伏在案上,背脊裸露一片,結着細密的汗,雙目半合著将睡欲睡,不想起身。這姿勢連襪子也弄濕了,黏在腳上,濕濕冷冷的。
或是凝珠後的疲乏,他真的就這樣睡着了。夢裏,有人替他擦拭背脊上的涼汗。欲星移似是夢見了水色的陽華,又好似無夢,不知身在夢中,也掙脫不出這片燦爛光明的夢境……倏爾,又是一身冷汗,緩緩睜開眼。
背脊上,有冰涼的東西輕快掃過;那人就在身邊,衣衫帶着熟悉的青竹香氣。欲星移不知他在做什麽,過了許久,才覺察到自己背上的筆觸。
他問,我睡了多久……
默蒼離不答,筆尖點了點。汗水讓背上的字跡暈染開,染在了白色的中衣上。送孤鴻目斷千山阻,誰為唱金縷……寫得那麽寥落,教人說什麽好。欲星移還是困着,略笑着将頭埋在臂彎皺袖中,涼汗沾濕袖角。
擱了筆,他也不再寫,将人的衣襟拉好,抱到了書房的小榻上。月色霜冷,錯落在藤花後,染白了他的面目。
他擁着欲星移。窗外,袅袅絲竹聲不知從何而來,一曲江城子。兩人就這樣依偎着,蜷縮在榻上。許久,欲星移才再次睜開眼,聲音沙啞而輕緩。
“……你就那麽不想我走?”
默蒼離依舊沒有說話,或是無言以對什麽笨拙的情話;染了墨的中衣滑落在地;他仔細地看着這個人的模樣,被月色氤氲的神容美好細致。他曾經在很多夜裏都會如此寧谧而小心地望着這張容顏,看身旁人熟睡的樣子,心中屬于人的那部分雀躍而歡喜,甚至讓屬于怪物的那部分也染上了那鮮活的顏色。
在欲星移的身上,他能找到某種痕跡。
那痕跡記錄下了屬于人的那個默蒼離,會和歡喜的人一起走過初秋的銀杏道,落下滿身金葉,會一起赤足踩過大雨下的回廊,不管衣擺被濺得濕透。會記得窗旁的紅茶發了第幾遍色,會記得那人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會記得依偎在一起時聽的每一聲更漏,會緊緊擁着那人,告訴他,不要怕,我在這裏,你什麽都不用怕。
一如多年前,他的歡喜笨拙而安靜,像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小心地去歡喜欲星移。
仿佛一片枯寂的死地,這片水藍是其中唯一的鮮活。
寂靜夜中,長夜雨漫。欲星移像是想起一件事,從熟睡中醒來,披衣起坐,獨自去了北宮的庭院。
那些陶缸仍然在角落裏,老五沒有看錯。正如她說的,缸上蓋着沉重的石板,上面結滿了青苔。雨中月色清明如練,他支着把青楓傘,手掌拂過冰冷的石板。
自缸內湧出的腥臭味被雨水沖淡。不見天日多時的水面浮着厚厚一層綠藻,看不到裏面的痕跡。枯萎而密集的荷花枝上爬滿螺蛳,稍稍一碰,花枝便如泥似的爛了。
綠藻下,月色照亮了混沌的水下。盤根錯節的花根中,糾纏着幾副魚骨,仿佛還保持着生前最後掙紮的模樣,不知死生。
幕四十四
代替忘今焉,老四被派去了道域。欲星移送他離開了尚賢宮,回去時先去查看了放置凝珠的屋子,卻發現默蒼離也在。
“他走了。”他說,“你打算給他留一條路嗎。”
默蒼離說,“他不去尋一個死人,就不會變成一個死人。”
話已至此,多說無用了。
那顆凝珠的珠光黯淡,狀況并不算好。他說,我想送它回海境,回去小住一段時日。
“讓別人送罷。”
“我會回來的。”
“你想在海境推行自己的變革,其中也會沖擊到鲛人一族的利益。到了那時,與你作對的不會是其他種族,而是鲛人本族。一旦再次離開海境,鲛人內部就會預備好替換你的人選,你要如何離開?再等等罷。”
海境內部的糾葛,欲星移曾經詳細地告訴過他。身為僅次于鲲鵬王脈的貴族,鲛人掌握着一品至三品所有的文官職位以及世襲爵位,他曾是太子陪讀,離開海境也是由鲲鵬一族支持的,游學歸去後必然位極人臣。最高文官職位為右文丞,目前丞位空懸,而鲛人一脈早已不耐。
文武分立,互不幹涉。若為文丞,終究止步于此——欲星移想要某個已經被廢去的職位,這個職位曾經掌控海境文武,有等同君王的生殺大權,位同攝政。
種族尊卑自古以來森嚴而分明,是深深種在所有族人心裏的制度,一旦觸及這古老的制度,想開啓舉賢不舉親的變革,若無手握軍權,無異于以卵擊石。
默蒼離早已警告過他,去改變最為古老的制度,是不會得到任何助力的。鱗王縱然與他交好,但不會明令支持,讓政權動蕩。在其他事情上可以成為堅定助力的鲛人一脈,在此刻也會因為利益被影響而成為最大的敵人。就算可以因為這變革而得益的其他種族,在初期與中期由于力量不足,根本無法成為可用之力。
欲星移說,這不是和你差不多嗎。無非就是你有兩大學派的支持,我可能只有鱗王在臺面下的支持。
那也只是“可能”。他多年不回海境,人心易改,誰也不知道君臣之間還能否如孩童時那般毫無芥蒂。
“你說得對。我一旦回去,不到變革開始穩定推行,就不能離開。”他不由嘆了口氣,“算了罷。讓其他人送它回去。”
留在這,也無非是成為一個軟肋。送走了縱然有些難過,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最近有的消息讓人頗不安定,派內雖然寂靜,卻是山雨欲來。
——其他人是有備而來,述職一共一個半月,第三天,有學派進言,要重查當年封印之事。這自然是石沉大海,默蒼離現在穩坐钜子之位,翻盤重查,查不出什麽就是浪費人力,查出了什麽,那就是變天。
要求重查的文書交到了北宮欲先生這裏。先生是個好說話的,苦笑着和那送文書的學生說,你要不趁着其他人沒看見,裝作失手,把它扔香爐裏了吧?
于是便不了了之。但過了幾日,再度有人彈劾,這次彈劾的是代钜子欲星移,僭越職權,私扣文書。
反正钜子也出了熱孝,沒理由再不管事了。欲星移幹脆交還了代钜子印,免得被千夫所指。這還不夠,有人要他交出扣下的文書,等于當衆宣告钜子不願重查舊案。
他交出那份扣下的文書,就等同于告訴其他人默蒼離拒絕重查。如果他想保住默蒼離,就要承認自己僭越職權。九算重聚力量,哪怕不能查明當年之事,也必定要讓人對默蒼離的繼位産生懷疑。其他學派不敢直接對上钜子,但齊力扳倒一名九算還是輕而易舉的。
沒想到局面就此僵持。钜子不發話,任由彈劾雪花似的落下;換做其他人早就引咎辭職了,欲星移還是住在北宮裏,一點表示都沒有。
矛頭在第十五日轉移,三名由默蒼離扶持上位的長老直言钜子繼位不正,包庇親信,殘害同門。
巧的是,就在次日,又有一顆人頭被帶回了尚賢宮——派往道域的老四被殺,下手之人不明。
钜子看着香幾上的人頭,神色淡淡的:我說過,他不去找一個死人,就不會變成死人。誰讓他去找忘今焉,誰就是害死他的人。
此次事發,直接驚動了整個墨家。九算再次損員,在最風口浪尖的時刻。殺人的應該是忘今焉,老大多疑,縱然老四原是羽國那邊的人,他也不會留下活口,讓人将自己的藏身之地洩露出去。讓老四去找人的應該是老五。玄之玄和忘今焉走得更近,甚至知道那人此時的藏身處,但是這情報并沒有和其他人共享。
忘今焉的生死下落是個未知數,就好像黑色的海水下也許有鯊魚,也許沒有,那麽要肯定鯊魚是否存在的方法,就是投一條魚餌。老四就是那枚魚餌,默蒼離将它擱在那裏,任由老五去用。
因為老四的死,這半個月來對钜子和欲星移逼壓的力量頃刻間小了。還有一事,便是羽國雁王突發重疾,老五不得不分身兩邊。誰都知道這件事情誰是同謀,再逼壓下去,連自己都會被卷入漩渦之中。
竹簧中的明珠湖內,長出了一片碗蓮。原不是這時節的花,卻晚開了一季。他很久沒到貼水橋上走動了,今晚無事,就過去看看。以往夜裏偶爾能聽見琵琶聲,現在彈琵琶的人不在了,未免寂寥。
他喚侍候人過來。這些人都是一起長大的,也一起随他離開了海境。欲星移也就想泡茶閑話一會,或是擺弄擺弄琴弦。衆人皆在,可惜少了一個人,送凝珠回海境了。
“去得好快。”他打開茶葉罐,親自挑茶,“不是說後天才出發嗎。”
侍候人說,“他覺得最近不太平,就早些出發了。”
“……‘他覺得’?”
“他出發前未同公子報備麽?”
欲星移眉頭皺着,覺察到不對。這個人是自作主張出發的,甚至沒有和自己說一句。
那人走了并不算久。他命人循着痕跡去找,大概過了一個時辰,那個人被其他人帶回了北宮。像是知道辯解無用,他沒有說一句話。
從他的身上,找到了凝珠和許多文書。這些文書都是北宮書房中的墨家書文,本身沒有什麽價值,但卻能證明欲星移的九算身份。
“你想把這些帶回去?”欲星移望着這個跪在堂前的人,放下了手中的文書。默蒼離随後也到了,倒是沒問什麽,只是坐在旁邊看。
幕後是否有主使,誰是主使,為何背棄主人……無論問什麽,這侍候人都不再回答,不到一刻的時間裏,看守他的人稍有放松,這人便觸柱自盡了。
身邊的侍候人中,只有這人是鲛人一族的。鲛人內部也分三六九等,他出身很好,雖然不及欲星移這般顯貴。外部的收買極難,只有一點,那就是他希望推行的變革。
鲛人不會贊同那場變革,甚至不惜以血的代價,提前将欲星移的九算身份告知海境。
而鲛人之外的呢?在他身邊的侍候人,除了鲛人,皆是下等貴族的寶軀之子。變革中,寶軀一族的利益受到的沖擊同樣不會太小——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欲星移看向了那人。默蒼離搖了搖頭,只留下一句話。
“——你自己帶來的人,自己看着辦。”
庭院中,月色落在那具屍體上。鲛人死後,屍身也恢複魚尾,鱗片黯淡無光。他找來墨家的侍衛,讓人以失足墜樓的理由帶去厚葬;鱗族的侍候人依然還在庭院中,誠惶誠恐。
欲星移讓他們入內,不知談了什麽。過了片刻,那人見他走進書房,神色一如既往。
“料理完了?”
欲星移點頭,“我讓他們所有人帶上凝珠,一起回海境了。這兩天,我會重新選些侍候人。”
“我以為你會動手。”
“連他們都信不過,将來如何讓別人信我。洩密的後果也并非無法承受,讓他們回去,總比留在這裏要好。”
他坐下,手上還拿着一杯茶。茶水涼了,連帶茶香也顯得苦澀。窗外月色清明,合著秋夜白梨花,無聲無息地落了。
欲星移忽然說,遇到這種事,你會如何?
默蒼離說,殺之以絕後患。
欲星移問,如果那些人中有我呢?
他手中的筆微微頓了,卻繼續寫了下去,什麽都不再說。.
“如果真的有我呢?”他按住了默蒼離執筆的手,月色映入鲛人剔透的雙目,明亮好看,“出去走走吧——今晚的月色梨花都很好。老四離開前,把他的琵琶留在我這了。就當是……最後送他一程。”
幕四十五
北宮內,白梨花如雪雲似的開着,落得一地霜雪。他抱着那把鑲紫檀木琵琶,一路走來,琴弦落滿白花。
欲星移坐一地白花,随手撥弄琴弦。他不善琵琶,倒是那人,一直沒說什麽話,此刻卻将琵琶抱了去,彈了半曲關山。
若今日我沒讓人追他回來,是否就如你所願?他問:我忽然讓衆人小聚飲茶,這件事情,你是算不到的。
默蒼離說,你不是說過,要自由心證。
欲星移說,這次,我要誅心之論。
那就不必再說。
死去的鲛人如何能将變革知曉得如此詳細,甚至知道帶走什麽文書,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不必什麽自由心證,這些疑點加上默蒼離的反應,足以說明幕後指使是誰。
琵琶被放下,白梨花淺淺覆在琴上。面前的這個人仿佛乍然陌生,卻又似乎比什麽時候都要鮮活;欲星移看到了某種失控,盡管只有短短剎那,但是這一剎那的默蒼離,徹底地随心所欲。
如同最嚴密的壓抑,壓抑了那麽多年,壓抑了那麽多曾經鮮活的感情,無色的世界裏只餘最後的水藍之夢,為了留住這個夢,壓抑的力量第一次出現了某種裂痕。這裂痕瘋狂地在擴大又被瘋狂地閉合,什麽痕跡都不再留下。當這一剎那過去後,這個人又恢複了以往的模樣,壓抑住了所有的瘋狂。
還會有下一次的失控嗎?那個屬于人的默蒼離,擁有和其他人一樣的渴求,希望愛的人永留,希望恨的人皆死……這麽多年唯一的一次失控後,又被另一個怪物壓制住了。怪物告訴他,沒有什麽恨的人或是愛的人,所有的人,你要一視同仁。
怪物會放過人一次,兩次……可能有朝一日,當人再次失控時,它就會覺得不耐煩,會覺得這個感情鮮豔的半身不過是個麻煩,然後将他撕得粉碎。
述職期間,九算住在尚賢宮內。除了欲星移,其他人都住在南側。他原本在那裏也有居所,空着也是空着,就給了沐搖光住。學生哪裏敢住,還是住在弟子房裏。
下午,凰後就聽人說,欲先生過來了。
欲星移難得過來,還是挺客氣的,讓人通報了,還帶了例行的見禮。凰後正靠在榻上,絨扇掩着紅唇,看着簾外的藍色身影。
你會來,倒是意外……他讓你來的?
我真是做人失敗,又不是钜子讓我往東我就往東。過來找你說個事情。
凰後的居所內,焚着濃重的黑香,那味道甜膩炙熱,乍聞只覺得難耐,但是聞得久了,卻叫人離不開這氣息。欲星移瞥了一眼香爐,這座銅香爐十分巨大,青煙如瀑自裏面湧出。
知道自己做人失敗,還想說什麽?還是說,你決定站到我們這邊?
哈……省了我不少力氣。
她眼中終于露出了一縷帶着驚異的笑意:他做了什麽,讓你也忍不住了。
“與其說站到你們這邊,不如說,我不準備繼續站在他那邊。”欲星移略笑,手指擦過簾下灰紫流蘇,“你知道漩渦嗎……海裏,最深的海裏,那種漩渦。連鱗族也無法逃脫,被卷入其中便難以脫出,直到力竭而死,屍骨無存。”
“那,你害怕他?”
“或者,他害怕我。”
抛開那流蘇,欲星移嘆了口氣,步出廊下。時隔多年,他眉目間已無少年味道,那面目依然美好,鬓發豐密鬈曲,風姿秀美。這份雍容讓墨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與他相似的人,那個人也曾經是钜子最信任的同伴。欲星移與他太像,無非是男女之事上少了些紅顏知己。不由讓凰後想,默蒼離親近他,是否也有這層緣故。
他離開前,道,雁王病重,你畢竟是中宮,不回去看看麽?
簾後,女子朱唇輕啓,卻一言不發。
傍晚時候,學院內有一部分顯學派的學生鬧事。钜子讓北宮那邊派人去壓,卻遲遲沒有人過去。代钜子的這幾年,北宮已經把握了太多力量。上一輪彈劾鋪天蓋地,欲星移依舊不動如山。最後鬧到了第二天早上,钜子自己派了人過去壓制,也沒回頭提起此事。
過了幾日,還是同一撥人鬧事。欲星移一個人都沒有派,任由學生們越鬧越大,還放了一把火,把東邊的殿所燒了。
钜子也不忍了,抓了幾個帶頭的痛打一頓攆了出去,找人給北宮那傳話:再壓不住,下一把火就放在北宮了。
欲星移帶人過去的時候,東邊已經鬧得不成樣子。顯學派的師生年年鬧,也不算什麽新聞。但是能鬧到燒了屋子的還是第一次,難怪掌門發火。老八和他一起去的,人既然去了,钜子也就不再過問了。
兩人分開後,默蒼離并沒有同他解釋任何事。既不說話,也不見面,像是徹底地斷絕了。這麽多天,他從來沒有想過欲星移的事。心裏的某一個聲音被徹底鎖死在了匣子中,起初還能聽見它的掙紮,到了此刻,早已再無聲息。就像是小時候,看馬廄長工的兒子殺鴿子,拿一個銅錢堵死氣道,鳥起初還在撲扇翅膀掙紮,甚至能短短地飛起,最後也只能伏在地上,被活活悶死。
那麽,我悶死它了麽?他問自己。
問那個屬于怪物的自己。
然而,怪物沒有回答他。怪物是不會理睬這些問題的,在它看來,那個可有可無的、屬于人的默蒼離,無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