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城市的故事 (1)
長康這座舊橋長度大概九百九十米,來回走一趟大概二十來分鐘,我繞橋走了一圈回到自己進來的起點,太陽已經已經斜在江那頭,水面上折射出夕陽橙紅色的光芒,我站在廢舊橋頭回頭望了眼這座橋,橋面上因為久沒打掃的原因堆積了薄薄一層灰塵,夕陽光照射在灰塵上像照在絨毛上一般,給人一種有些模糊了顏色的老照片的感覺,我腳底下的影子被夕陽照的讓我像是個誤闖小人國的某個巨人,我莫名因為此情此景而感到有些好笑,笑完轉身從那個被剪開的鐵網洞裏又鑽了出去,恍惚間感覺好像聽見身後有人喊我的名字。
是一個像是跑了幾十米後氣喘籲籲的聲音:“黎簇,走慢點。”
我沒忍住埋頭翹了翹嘴角,沒有回頭也沒有停駐。
這邊的人流量确實像我來時那輛出租車司機說的一樣,舊橋這邊長期不通車,周圍的一些老舊的建築該拆的都拆了,一眼望過去這一片全是廢墟,荒涼不已。我還記得我讀書的時候這邊有特別多的路邊小攤,有一對夫妻晚上十點下晚自習的時間還騎着三輪車站在這裏買燒烤,那燒烤的孜然香味能從橋頭飄到橋尾的方向。果然這個世界上沒什麽永恒的熱鬧。
我沿着這一片在我記憶中熱鬧的路走了小十分鐘才走了勉強有車流的地方,我站在路邊等了會兒車。
早上請假過來的時候想着轉頭要回去,什麽東西都沒帶的就直接過來了,在微信裏跟嚴岚順嘴提了一嘴,這個人嘴巴就極其大的跟他爸媽說了聲,我舅在很長時間都對我照顧頗多,我什麽都沒有跑去上大學那會兒還是他借着嚴岚的手給了我些錢。
他跟我媽同父同母同一個家庭環境裏生養出來的人,但是他性子比我媽要溫和太多,嚴岚的性格某些方面就跟他挺像的,我小時候爸媽吵架,我媽瘋起來要用自己以及我的死來威脅我爸,我舅就會把我接到他家去小住幾日,會看着我說我媽小時候吃過苦所以情緒才會起伏這麽大,讓我長大以後不要怪我媽。
他們小的時候國家鬧饑荒,我媽作為家裏的長姐不管是不是出于自願總之應該讓這家裏更小的,她在長身體的時候縱使是餓得狠了也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家裏幾個小的吃那些地裏挖的野菜,但是這種事情時間長起來心裏就難免失衡,她自己當時也是個小孩,不僅餓的幾頓幾頓吃不上飯,還要偶爾背着背簍去附近山上摘東西回來給自己的弟弟們吃。我媽媽過去有兩個弟弟,小的時候偶爾出去摘菜根回家後還要照顧家裏兩個小的,有一次看着嚎啕大哭的弟弟有些不開心的出門,想自己去山上找點東西給自己吃,但是因為長期饑餓,在爬一個小土坡的時候不慎滑下來直接就暈在了操地上,等幾個小時天黑、周圍空氣降下來她又被凍醒,一邊抹着眼淚一邊跑回了家,當時應該是十分委屈的,應該是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跟自己的親人說,卻沒想回家見氣氛奇怪,她爸見她一個巴掌就甩了上來,這一巴掌讓她直到年齡大起來時不時耳朵還會陣陣耳鳴。我還記得她有的時候在跟我說話會突然停下聲音,會伸手捂下自己的耳朵,像是在躲避什麽聲音。後來我句想這耳鳴大概時時刺激着她的神經,在她耳內扭曲着提醒她,她是罪魁禍首,她被她母親憎恨被她父親嫌惡,因為她的出門而導致家中最小的那個弟弟掉井裏淹死,她突然就背上了所有的責任。
大概在那個年代的人好像總要恨才行,才可以讓自己的心裏平衡一些、才好讓自己能夠保持足夠的勇氣繼續活下去。而我媽就就十分無辜地成為了那個家庭中被忽視被仇視的存在。
這事直到高考恢複後我媽上學進了衛生學院護士班,到她到醫院當上護士離開了家才好了些。
我舅是在我媽葬禮上跟我講的這些老故事,講完拍拍我的肩還是一如既往地跟我說:“你不要怪她。”
我舅确實是個老好人性格,我媽都因為我而跳江自殺了,而他還在我媽的葬禮上拍着我的肩膀讓我不要怪我媽,我當然不怪她,她都死了。
而且我媽也不是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我的記憶中她沒有跟我爸吵架的時候一直都是個好媽媽,她情緒沒崩潰的時候一直都是個好媽媽。
而我在那很久之後反省自己過往時會認真思索到底是誰殺死了我媽。不知道是我殺死了她、還是她的婚姻殺死了她、是她的家庭殺死了她還是她所有這一切、她的生活殺死了她。
我離開長康市的時候剛高考完,六月中旬天氣很熱,空氣都有些被太陽光給曬到變形,從那一塊被陽光扭曲到變形的空氣中看過去,這座城市突然就變得有些如夢似幻了起來。那是我我十八歲生日剛沒過幾天的時候,我乘着家裏沒人把家裏所有能找到的現金都偷了出來,随後直接坐上離開這座城市的大巴車,我坐在車倒數第二排的位置,從沾滿亂七八糟污跡的車窗朝外面看,看這座城市在太陽底下扭曲變形,看我遠遠地把它抛下。
我直到現在好像還能記起那沒開空調的大巴車裏人彌漫着的身上的汗味,還有窗外隐隐傳進來的空氣中漂浮着的塵埃的味道,隐隐約約好像還能聞到熱的、肌膚被太陽灼傷的味道,這個味道帶走了在很長時間萦繞在我鼻子前面的長康江水的腥臭味。
能夠帶走那無時無刻像水草一般纏繞在我身上的緊繃感。
然後我就想我舅跟我說的那個關于我媽的故事,真不真實不重要,因為我十八年的人生中我媽從來沒跟我說過她小時候的任何一件事情。
也從來沒有提到我我人生中還有一個早夭的舅舅。
但是一切都會過去的。
有的人過不去,但總有人會過去。
我站在路邊等了快二十分鐘才見到一輛空的三輪電動車慢騰騰地開到我面前,裏面一個五十上下的女人探出頭問我:“坐車不?”
我盯着這三輪車電動車看了眼:“這附近有沒有什麽商場?”
“有啊,上來,有點遠,二十塊錢哦。”她自顧自說完側回身幫我把三輪車的後車門打開。
我覺得有些好笑,站在她車門口沒說話也沒動,她自顧自張嘴:“十五,真的不能少了,很遠,這附近沒車了,我是剛送人過來。”
我笑了聲:“行。”
坐上這個電動小三輪的時候嚴岚又給我打了個電話問我大概什麽時候到,我握着手機通過模糊又狹窄的車窗看向外面的街道,嘴裏回他:“不是給你發消息說了晚上到嗎?”
“晚上沒事我去接你啊。”嚴岚。
“不用,太晚了,你明天還要上班,我找個酒店睡一晚,第二天中午去你爸媽那吃飯,你待會兒把地址發我手機上。”
“诶,行吧,回頭我爸又要說我懶死連接你都不願意接,不過你晚上可以住我家啊,就是我家這好像離高鐵站有點遠,你可以打個車過來……”他絮絮叨叨了一大串,我沒忍住打斷他:“行了,你自己說這一長串話覺得麻煩嗎?”
“……”嚴岚。
我說:“嗯,明天中午見面吃飯聊。”
嚴岚:“好吧,我還在上班呢,出來抽煙給你打個電話。”
“少抽點煙。”我沒忍住。
嚴岚在那邊嫌棄地啧啧嘴,最後還是我說了聲挂了之後挂斷了電話。
我坐着的這輛三輪電動車大概在路上開了五分鐘左右的時間,然後剎住車,轉頭對我說:“到了。”
我手機才剛從耳邊拿下來,聞言挑起眉毛看了眼這個口口聲聲跟我說“很遠”的司機一眼,我好笑:“不是說距離很遠嗎?”
她哎呀了一聲:“我如果不是知道近路當然就遠了,那是我熟悉這路況,要是不熟悉的話三十分鐘都是少的。”
我看了她一眼,慢騰騰地從車上走了下來,好在我身上有常備一點零錢的習慣,從口袋裏拿出錢包抽出兩張十塊的遞給她,她美滋滋的借過錢随後從自己的零錢袋裏找了五個硬幣給我,我一手抓了五個硬幣轉身往這個看起來就沒什麽人逛的兩層商場走過去,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我想是嚴岚給我發的他爸媽的地址,也不着急點開。
準備先在這商場看看有沒有手機賣場,買個手機充電器,再出來打車去我舅家附近的酒店訂個酒店。
好在這商場雖然沒什麽人流量但是一樓确實有個手機賣場,坐在玻璃櫃前的售賣員正百無賴聊地看着手機裏的視頻。
我十分迅速地買到了我的充電器,使用充電的時候看了眼手機屏幕,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給我發過來的短信——“你的微信為什麽不是手機號啊,我都搜不到你,拜托現在誰還用短信聊天啊?”
我大拇指滑開了這條信息,這條信息上面赫然是一條說明自己沒翹課的信息。
哦,這是剛剛那個在橋上碰見的小騙子。
“騙我手機號的小騙子?”我讓手機店的店員給我個袋子把買的充電器裝起來,随帶回了這條短信。
“……”那邊十分迅速地回了我一串感嘆號,隔了沒有一秒鐘他又發來一條信息:“我十七。”
“那是個大騙子?”我拿起裝好充電器的塑料袋對店員點頭致謝了之後從裏面走了出來,我站在商場邊上等了沒一會兒一輛打着空車牌子的出租車恰好從街對面拐彎,我伸手攔了攔車,手機連續震動了幾下,我低頭看了眼,其中一條是嚴岚給我發的他家的地址,我坐上車直接把嚴岚發給我的地址報給了司機,司機應了聲,伸手蓋下空車的車牌,車子十分迅速地開了出去。
另外幾條消息是一股腦的發過來的,那個小騙子給我發了個手機自帶的白眼表情,下一條又是:加我微信哦,就是我這個手機號。
我好笑的想着這人把手機短信當成微信來聊了,我退出短信界面,沒有回他的消息,開始打開手機軟件搜索我目的地附近衛生條件比較好的酒店。酒店訂好後着手搜索附近的商場,因為要去拜訪很多年沒見的長輩,想着怎麽也要買點東西過去,因為我久沒有過這樣的親戚拜訪經驗,一時間還有些苦惱應該買些什麽,茶葉嘛,也不知道超市的茶葉品質怎麽樣,也不知道我舅舅舅媽兩人喝不喝茶,想了半天覺得也沒必要,買去了估計依我舅的性格還會唠叨半天,日常拜訪買兩箱牛奶一點水果應該沒問題,回頭找個銀行取幾千塊錢現金走的時候丢在他家應該也行。車子停在我舅家小區側門口我付完賬跟着手機地圖找到我訂好的酒店,開好房剛在椅子上坐下,手機又震動了下,還是條短信。他先發了一張照片過來,是隔着車玻璃往外面路上拍的,現在的天已經暗了下來,他照片裏街上的路燈已經打開,隔着車玻璃能看見街上的車流跟人流固定在一條道路上,整個畫面看起來十分十分擁擠。照片發過來後下面是一個笑臉配上一句“我在回學校的公交車上,人超多”。
現在差不多應該是下班高峰期,人多很正常,我退出短信,點開手機郵箱處理了幾條簡單的工作郵件,按熄滅手機屏幕的時候在自己大腦裏提醒自己待會兒記得在超市買賣一次性內褲、牙膏牙刷、毛巾、還要買幾瓶水。
幾分鐘後我出酒店,看了眼地圖上我标記的那個商場額位置,沿着路往前走了十分鐘後找到了這附近一個小商場,在超市逛了一圈,把自己該買的東西買齊,回酒店在附近銀行ATM機裏取了幾千塊錢,買的東西以及現金丢在了酒店房間裏後想着反正回來都回來了一趟,還挺想去自己讀書時的學校看一眼。都不知道現在變成什麽樣子了,我高中畢業那一年學校在新的教學樓,還在建一個足球場,我二十二三歲那年回來過一趟,但是時間十分緊迫,根本沒時間去學校看一眼新建的教學樓跟足球場,現在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我拿下房卡慢騰騰地又下了樓。
等坐上出租車口袋裏的手機又震了一下——“學校食堂的套餐,難吃。”
這句話的後面緊跟着的是一張食物的照片,應該是剛剛拍的,而且拍照技術實在讓人着急,對焦對到了架在餐盤上的拿雙筷子上面。
雖然是張挺糊的照片,但是我還是能夠看到時雞腿飯,我讀書的時候最喜歡吃這個,上了一個上午的課肚子餓得快不行了,咬一口雞腿就覺得自己可以升天。
我滑了滑手機屏幕:永康一中食堂?
“對啊,學校食堂好難吃,還不如吃泡面。”那邊發來一條消息。
“我讀書的時候最喜歡吃這個。”我回道。
“啊……那你來我學校我請你吃啊……”那邊快速地回了一句話。
我好笑:“好啊。”
我住的地方離永康一中還挺遠的,路上車停停走走也有一個小時,下了車站在學校門口才發現門口的鐵門已經擴建,門口兩旁的一家便利店跟一家私人診所已經拆掉變成了學校大門的一部分,我從學校校門進去,大概已經到了上晚自習的點,路上三三兩兩學生急匆匆往教學樓方向趕。
一中較十幾年前變化實在太大了,我繞過一棵長了十多年的銀杏樹,站在樹幹前看了半晌,這棵樹倒還是在,我沒忍住啧了下嘴,随後往自己記憶中食堂的方向走了過去,十多年前的食堂只有一層,現在這個新建的食堂有三層,外牆的每一層分別貼了個一食堂二食堂跟教工食堂,食堂附近的小賣店倒還是開着,看起來也寬敞了不少,原來我早上沒來得及吃飯早自習結束來小賣店買泡面時裏面總是擁擠的人都挪動不了一分,現在想來情況應該會好上不少。
我想了一下當時的場景,被人拽着手從人群裏拉出來時候的樣子,沒忍住彎了彎眼睛。我的視線越過小賣部繼續往食堂大門方向走去,走到門口裏面迎面出來一個人,他的劉海遮住了眼睛,本來一身黑的身上套了個校服外套,跟我迎面撞上後十分誇張的退後了兩步,他睜圓了一雙眼睛怔怔看了我一秒鐘後,突然十分迅速地垂下自己的頭飛速從我身邊跑開了。
我被他這一系列的動作弄的有些愣神,最後又實在被他逗笑,隔着手機屏幕能頻繁騷擾我,見面了卻跟個兔子一樣跑開。
我實在覺得好笑,都準備給他打個電話調侃他不是要請我吃雞腿飯之類的事嗎,最後還是擡步繼續往食堂裏面走去了。
食堂一樓已經沒什麽人,打飯的窗口裏也基本沒什麽菜了,學生吃飯的時間比較早而且又急現在時間學校食堂沒東西吃挺正常,我繞着幾個打菜窗口看了眼,試圖找出一點在自己記憶中的樣子,未果後轉身離開食堂。
走到門口的時候又跟那個逃跑的飛快的小兔子撞見了。。
他在迎面跟我對上後又十分誇張地往後退了一步,我能感受到他的視線從劉海後面望向我。
“怎麽?你不是說還要請我吃雞腿飯的嗎,跑得這麽快?”我有些好笑。
他的嘴唇抿了抿,他開口道:“賣完了。”語氣平靜地告訴我,“我買的就是最後一份,已經賣完了。”
我嗯了一聲,擡手看表:“你晚自習也放假了?”
他往後退一步:“沒有,我今天值日,出來洗拖把。”
我哦了一聲,重複補充:“到食堂來洗拖把。”
他露出來的半張臉上嘴唇微微下拉,腦袋撇向了一邊,對着我露出半個耳朵,好半晌冷靜地告知我:“我回教室了。”
我聞言點頭:“嗯,好好學習。”
話說完後能看見這個小兔子的的下颌緊了緊,随後他微垂着腦袋轉身往教學樓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又開始小跑起來,很快地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這小孩有點有趣,見到我緊張,但是隔着手機給我發信息還挺大爺的,我覺得自己模模糊糊大概有那麽一點了解這是個怎麽回事。
大概因為他是個剛發現自己性取向沒多久的同性戀,而恰好又隐約感覺到我是同類。
我知道永康這個城市,消息閉塞,人活在這裏生活十分平靜順遂,連房價都漲得比外面要緩慢一些,城市的人口算不上多,上班的人也每天兩點一線的工作,沒什麽人想要出去,也沒什麽外人會進來,長輩也不喜歡自己的小輩出去打拼工作,大學畢業回家考個公務員拿個鐵飯碗,家裏支持一點付個房子首付,結婚的時候家裏再給買一輛車,子子孫孫都這麽過來。
作為一個同性戀,在這樣的城市裏實在是離經叛道,沒有人能夠說,也沒有人能夠引導。
這個小孩見到我這個“外地來的同類人”,小心翼翼地試探,碰面的時候緊張又震驚,我覺得這一切都十分符合這個地方的特點。
畢竟我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十八年,我也是這麽過來的。
我挺理解的,并且內心深處希望他一生都平安順遂,能夠喜歡他喜歡的人,不被任何人脅迫。
學校大概逛了一圈,跟我記憶中的實在相差了太大,連感慨物是人非的場合都不怎麽留給我,我從學校大門出來的時候時間已經晚上八點,我到目前為止還沒吃什麽,想着能不能在附近找個粥店喝點粥,我晚上向來食欲不高,喝點粥對我來說就夠了,站在學校門口搜附近餐廳的時候手機又蹦出來一條短信。
“你走了麽?”
“馬上走。”我想了想還是回了三個字。
“你等我。”
他這三個字發過來發的十分慷锵有力,簡直可以用頤指氣使來稱呼,我盯着這三個字看了半天覺得有些好笑,甚至還漫無目地想着或許他應該去學習一下什麽叫做禮貌。
我站校門口大概站了五分鐘左右,這個人抱着校服站在了學校鐵門裏面:“喂——喂——”他喊我。
我定睛看了一眼,才擡起步子緩慢地走了過去,他伸手指我對着學校門口保安面無表情地開口:“我哥來接我,家裏出事了。”
我走過去,朝保安微笑:“對,家裏出了點事我來接他回家。”
保安的工作十分不到位,甚至都沒有問一下我的名字,或者随便問一下我跟這個小孩任意一個人對方的名字是什麽,看了我兩眼後打開小鐵門就直接把小孩放了出來。我點頭道了句謝,随後轉身朝前走,從影子跟腳步聲判斷他抱着他的校服跟在我的身後,我跟他就這樣一前一後的走了兩分鐘,他才出聲問:“你去哪兒啊?”他的嗓子帶着點沒睡醒般的咕哝,不像他剛剛跟保安說話時候的聲音也不像他跟我發短信聊天時的語氣,甚至不像之前我們在他學校食堂門口見面時的聲音,我回頭瞥了他一眼。
“小朋友,我們今天下午才見一次面,你跟着一個陌生人幹什麽?”我好笑的問他。
他的視線從劉海後面望過來,下巴繃得緊緊:“我還有一個月高考,今年八月份就滿十八歲。”
“我十三年前就滿十八歲了。”我應了聲,聲音中有些不自覺地帶上了笑意。
他抿着唇,下巴的弧度仍舊是繃緊的:“你要去哪?”
“吃飯。”我好脾氣地告訴他。
“吃什麽?”他幹巴巴的詢問我。
現在晚上八點的時間,這學校附近不知道什麽時候建了好幾個小區,剛剛我搜粥店時候看地圖發現的。這會兒家裏應該剛吃完飯,有很多飯後出來散步消食的人晃着悠哉的步子從我身邊走來走去,我還看見一只白色的比熊狗在我腳邊聞了聞後又晃着屁股去追他的主人。
“吃飯。”我随嘴出聲回道。
他似乎覺得自己剛剛問的話有些蠢,微微垂了垂頭,好一會兒沒聲音了。
我好笑着問他:“這附近我不太熟,你知道有什麽好吃的嗎?”
“……”他沒搭腔。
我笑着繼續道:“你可不可以帶我去?”
他擡起頭,好一會兒回我:“前面康欣路有一條小吃街,我們班女生喜歡去那吃肉蟹煲。”
我點點頭:“你喜歡吃嗎?”
他不說話。
我:“我不認識路,你帶帶路。”
他腦袋一撇十分迅速地越過我朝前面走去,路上走了五分鐘兩個人一路無言,我無奈打開話題詢問這個不愛說話的小酷哥:“到了嗎?”
他回頭看我,像是等着我開口般地立刻回話道:“前面那家就是了。”
我點頭,跟着他走了幾步,他站在店門口推開門後抵着店玻璃門等我進去,我擡步往裏走。
是個小飯店,密密麻麻擺了六張長桌子,中間留了一條能過人的小道,女老板站在收銀處一手拿着筆,桌邊還擺着個計算機,頭也不擡地朝我的方向遞了張菜單:“幾個人啊,吃什麽自己點啊?”
我接過菜單:“兩個人。”
女老板才擡頭看我一眼,随手往裏面桌子一指:“都空着,随便坐。”
不愛說話的小酷哥早就找了個空位坐了起來,他在最裏面的一個角落裏規規矩矩地坐着,校服搭在他旁邊的椅子上,雙手放在桌子的玻璃臺面上,我走到他對面坐下,把菜單遞給他:“想吃什麽自己點。”
他擡手緩慢地接過菜單垂着腦袋端詳了許久。
我總覺得他劉海礙眼,想不通現在的學校怎麽會讓學生留這麽長的頭發,手在桌面往他的方向微微撐了下,動作并不算大,但是他偏偏一副受驚了的樣子猛地擡頭看我。
我回視了他一眼:“你在害怕我嗎?”我身子微微後靠,試圖安撫他:“放輕松,不要緊張。”
但是效果好像并不是很明顯,我能感覺到他緊張地咽了咽口水,随後才壓着嗓子淡淡地告訴我:“我沒有。”
好的,我收回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跳過了這個話題:“你點好了沒有?”
他從鼻腔裏嗯出了一聲,我招手讓女老板過來:“老板,這邊點單。”
女老板隔着幾張桌子在門口收銀臺處應聲:“來啦來啦,點什麽啊你說。”
“點什麽,你說。”我看向我對面坐着的小孩。
他張嘴:“肉蟹煲小份。”
“裏面還要加什麽嗎?”女老板問。
他說:“不用。”說完才轉頭看我,勉勉強強地開口問道,“你還要加什麽嗎?”
我搖頭,見他小心翼翼地吐了口氣,也不知道他這松一口氣是因為我坐在他的對面還是因為我說什麽都不用加。
女老板應聲後隔了幾分鐘拿了兩分餐具一壺熱水放在我們的桌子上,走的時候帶走了我們桌上的菜單:“稍等一下啊,馬上就好。”
“好的,謝謝。”我應。
女老板走後他垂着微微垂着腦袋一句話都不說,我能感受到他的視線時不時地盯在我的臉上,隔了會兒移開再隔會兒又會挪回來。
我挑眉看了看他,随後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出聲打破我們兩個人的沉默:“你們學校可以留這麽長的頭發嗎?”
他聞言搖了搖頭,長長的頭發随着動作左右晃着:“本來是不可以馬上就要高考了,老師就不管了。”
我點點頭,想了半天跟學生聊天實在不知道聊什麽就應該問問成績問題了,我随嘴問道:“那你高考完準備去哪兒上大學?”
他抿着唇,我能感覺到他腮幫子緊了緊,好一會兒他似乎十分不經意地開口問我:“那你現在在哪個城市生活?”
我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沒忍住對着他笑了聲。
他真的有些有趣。
等到店裏女老板把肉蟹煲端上來,我給他拆開了桌上的餐具往他方向推了過去,并且詢問:“餐具需要熱水燙一下嗎?”這邊人吃飯都有個這樣的習慣,開吃前先把餐具燙一下。
他接過筷子搖頭,再次詢問我:“你在哪兒上班?”
“上棉市。”我拆開自己那套餐具,握着筷子在手上,我對晚上吃這些東西其實興趣不大,筷子抓在手上也是意思意思。
“哦。”他點了點頭,從盆裏挑出一只蟹腳放進自己碗裏,垂着腦袋就開始吃起來。
他吃東西挺斯文,垂着腦袋吃,也不說話,醬料沾到嘴邊後會十分迅速地抽紙擦幹淨自己的嘴角。
等我看着他幾乎一言不發地吃完了整盆肉蟹煲,我不得不在他放下筷子後思考起來他可能确實不怎麽喜歡食堂裏的飯菜,我見他放下筷子後起身準備結賬,他急急忙忙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一只手還抓着紙巾擦自己的嘴巴,行動十分迅速往收銀臺方向移動:“結賬。”他聲音沒什麽起伏。
“喝酒了沒?”女老板瞥了眼我坐着的這一桌出聲問他。
“沒。”
“喝什麽飲料了。”
“什麽都沒喝。”他的聲音帶着點不耐煩。
“九十八,現金還是支付寶?”女老板。
“微信。”他說。
我起身走過去的時候他拿出手機對着女老板的放在臺子上的二維碼掃碼,然後轉賬,輸入指紋,确認,他轉完賬後手機背過去給女老板看了一眼,女老板點了點頭。
他才把手機慢騰騰地揣回了自己口袋裏,用過的紙巾也順手丢在了店門口的垃圾桶裏,我跟着他走出了這家飯店。
我打開這家飯店的玻璃門出去,還沒走到他身邊,這人背對着我三步并兩步地走到一棵樟樹下,躬着身子開始吐。
我皺着眉頭走過去:“怎麽,吃壞了肚子,去附近醫院看下?”
晚上我幾乎沒吃,所以也不知道這裏的食材是不是真的有問題,不過這個反應這麽快的話這個店的問題也實在太大了。
我才直起身子想撥個120讓救護車把這個蹲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的人給拖走,他一雙手就拽上了我的褲腿。
“不是。”
“……”我低頭看他躬着背蹲在地上十分痛苦的樣子。
他仰頭看我,長長的劉海朝旁邊滑去,樟樹旁有個路燈,黃色的光圈出一個光圈,照亮這一塊地方,也照亮了這個小孩的眼睛。
他這副樣子倒跟我記憶裏的一個熟人有些相像。
他伸手抹了下自己的嘴巴:“不是,我吃撐了。”他的語氣十分平靜,好像吃撐到吐這件事情對于他來說很平常,他經常這麽幹。
“……”這樣的對話讓我都一時無言。
他拽着我褲腿的手松了下來,慢騰騰地扶着樹幹地上站了起來:“我請你吃飯了。”他在通知我。
“是,謝謝你。”雖然我根本什麽都沒吃,而你吃撐到吐,我覺得有些好笑,聲音中就沒忍住帶出了點笑意。
“所以你……”他頓了頓,在認真思索。
我十分耐心地聆聽他接下來的話。
“你把你的手表送給我。”他用着的還是頤指氣使的命令語氣。
如果不是他确實是個在校讀書的學生,我差點都要懷疑他就是想要訛我一塊表,我詢問他:“你知道我手上這塊表多少錢嗎?”
他盯着我的手腕,壓低嗓子開口:“我才不管它多少錢。”
我伸手摘表,他的視線一直盯在我的手表上,等我把手表解下來後聽見他嘟囔了一句:“你先借我戴三個月,到了九月份我就還你。”
我兩手捏着自己的表帶把表往前一遞。
他雙手捧起來,視線盯在我臉上,滿不在乎地告訴我:“如果你不舍得的話,下次見面我會還給你。”
我把我的手表放入他的手心。
我不是什麽狂熱的手表收藏家,家裏的手表也還有幾塊,這一塊是一個同事送的,對我來說手表到底也不過是個看時間的工具而已,給出去一塊倒也不是什麽真值得心疼的事情。
他把手表揣進自己口袋,抿着嘴唇,臉上的肌肉比較松弛,大概挺開心。
一頓九十八的晚餐賺我一塊手表,換我我可能也挺開心的。
他這副樣子讓我沒忍住想要逗他,我垂着眼睛微微往他的方向湊了湊,他像是被我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猛地擡起頭,連後退都忘了。
我擡起手撩了撩他厚厚的劉海,點評道:“劉海這麽長不方便吧,為什麽要留這麽長的劉海?”
他一雙細長微微上挑的眼睛瞪得溜圓,瞳孔裏面還映着黃色的路燈光芒,聞言後像是驟然反應過來,他猛地往後大退一步,身子靠在樟樹樹幹上,胸口十分激動的劇烈地上下起伏着。
我站在原地沒忍住挑眉。
他垂下腦袋晃了晃自己被弄亂的劉海,直到它們再次把他的眼睛遮住,才他幹巴巴地開口道:“有頭發、可以擋住視線。”
我問:“為什麽要擋住視線?”
他聲音連貫起來,又帶上了點不耐煩:“因為同學很煩啊,每天都要來找我玩找我幹這個幹那個,教室裏面又不能戴帽子擋住眼睛當做看不見他們。”
——哦,還是個受歡迎的小酷哥。
我雙手環胸,沒忍住低笑出了兩聲:“有劉海他們就不會找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