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午第四節 課剛下課,蔣鸫揣在兜裏的手機震了一下。

講臺上面還有很多學生圍着歷史老師問昨天卷子最後一道大答題的答題方法,歷史老師臉上挂着十分慈祥的笑容為之一一解答,保守估計沒半個小時離不開教學樓。

汪鵬肚子叫了一上午了,臉都餓綠了,下課鈴剛一響就第一個蹿了出去,速度快得許飛和陳正宇這種每回運動會都包攬一千五第一二名的人都沒能追上。

陳正宇收拾好桌洞回過頭,看到蔣鸫正在看手機,整個人連人帶椅子磕到蔣鸫桌上,“東子,吃飯去不?”

蔣鸫沒擡頭,繼續盯着手機,語氣冷冷的:“我最後再說一遍,別、磕、桌、子。再有下回我把你連人帶椅子扔操場。”

陳正宇一愣,半晌笑了起來,“行行行我知道了,吃飯去吧,許飛的肚子都快煩死了。”

蔣鸫把手機收回去,估計他又沒當回事,擡起頭輕飄飄看他一眼,“你也快煩死了。”

手機上是條短信,宜家通知他茶幾已經送到了。

老媽把茶幾打碎了,他又買了個一模一樣的。

那個碎了的茶幾和那棟房子,都是蔣建國買的。

蔣鸫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最喜歡的人就是蔣建國,也就是老爸。

不過很奇怪,那時候他不太懂,為什麽自己的老爸跟別人老爸不太像。

因為別人的老爸每天都會回家,有時候還直接去校門口把孩子接回家,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特別幸福。可自己的老爸從沒有接過他,也不會天天回家。

印象中對老爸最開始的記憶是他上幼兒園大班的時候,在此之前他真的以為一個女人就可以生孩子。

某天他背着書包放學回家,看到客廳的茶幾邊上坐着個體型微胖的男人,西裝革履,帶着銀絲框架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舉手投足間有種難言的溫和氣質。

那會蔣鸫還挺有禮貌的,乖乖叫了聲叔叔。

“叫爸爸!小鸫,這是爸爸!”

老媽步伐輕快地從卧室裏出來,難得穿戴整齊,面上還畫着精致的妝容,渾身彌漫着少女氣息,周圍就差冒着粉紅色泡泡了。

坐在沙發上的男人也動了動,伸着脖子,隐隐顫抖着望向他,眼睛裏充滿期待,好像腦子裏繃着根弦,只要蔣鸫如他所願地發出聲,他就能痛哭流涕。

蔣鸫沒叫。

沉默了沒過三秒,老媽忽然向他快步跑來,短短幾步,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眼前。

衣袖遮住老媽的手,透過外套,老媽揪着他胳膊上的肉,耳邊的聲音充滿威脅和引誘:“小鸫,乖寶貝,快叫爸爸呀。”

“......”

老媽又重複,但這次語氣有些急躁:“快點!快叫爸爸!這是爸爸!”

“爸......”

“哎!好兒子!”

中年男人像是獲得了什麽首肯,站起身幾步跨到他面前,彎下腰把他抱在懷裏,十分親昵地揉他的頭。

男人哭了,低着頭時眼淚掉下來,砸在他的鏡片上,又很快滑下去。

“你過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在學校好嗎?有沒有什麽想要的玩具,爸爸都滿足你,你再叫一聲,行不行?”

蔣鸫就是從那時開始記事的。

再此之前他一直以為老媽只是脾氣爆了點,性格多變了些,卻沒想到并非如此。

因為只要這個人一出現,老媽就是個溫柔的慈母。

跟幼兒園裏其他小朋友的媽媽一樣和藹可親,會給他做很多好吃的,給他更多零花錢。

最值得開心的是不會打他。

一切難忘的記憶和疼痛、哭喊,都只是因為這個人沒出現。

這個他叫老爸的男人,有時候一周能來三次,有時候一個月都不見得露一回面,每當老媽變了臉色,蔣鸫都盼着男人快點來治好她。

老爸對他很好,每次來家裏都會帶很多零食和玩具,蔣鸫不喜歡玩具也不愛吃零食,但都會被藏在角落裏的老媽的淩厲的眼神吓到,不得不裝作很開心的樣子全盤接受。

那時候蔣鸫總有種預感,如果他在老爸面前讓老媽失态,或者讓老爸露出一個失望的眼神,老媽就會弄死他。

至于那個被老媽打碎的茶幾,其實承載了蔣鸫很多回憶。

老爸每次來家裏都會提前通知老媽,如果蔣鸫見到老媽頂着忽然變得慌張的神色打理自己、收拾屋子或是顫抖着給阿姨打電話讓她買菜做飯,絲毫不用懷疑,老爸要來了。

蔣鸫臉上原本面無表情,這時就會出現一絲松動。

或者說松了口氣。

等老爸風塵仆仆地趕回家,老媽面帶春色地小步跑到玄關處替他脫外套拿公文包,兩人照例會在門口擁抱一會——老媽總喜歡抱着老爸,像個小貓一樣窩在他懷中。

蔣鸫有一次恰好看到,覺得那時的老媽跟他印象中的老媽相比像是換了一個人。

老爸接着會來到客廳,挨着茶幾坐下,老媽通知阿姨開飯,然後喜笑顏開地布置碗筷,冒着星星的雙眸沒有一刻離開老爸。

一家三口會圍着茶幾吃一頓飯。

老媽不會做飯,只會做些甜點,一雙手柔軟纖細,十指不沾陽春水。

遇到老爸之前,她在市中心的少年宮做舞蹈老師。

遇到老爸之後,她就變成了他的附屬品。

“周哥。”

手機響了半天蔣鸫才回過神,看了眼來電顯示,直接放在了耳邊。

“哎,東子,忙着呢?”

電話那頭是個聲音略發渾厚的男聲,原本還不到三十歲,聽起來卻像已經四十六七的中年男人的聲音。

蔣鸫:“沒,剛下課,有活兒?”

周哥嗯了一聲,“沒活兒,冬天鳥少,我店裏都可清淨了,再不開張真要淡出個鳥來了。”

蔣鸫聽着沒說話。

周哥并不覺奇怪,跟他相處久了早知道這人性子獨,對什麽都不太能提起興致,所以直接步入正題:“我侄子,周晖,記得吧?他下禮拜生日,我琢磨着送他只鳥,那小子跟你差不多,也愛折騰鳥,你過來幫我看看呗?算我請你的。”

蔣鸫勾了勾嘴角,挑眉,“你店裏櫃頂上放的那幾個籠子還不夠挑的?巨嘴鳳眼蓮虎皮,閉着眼随便摸一只就能讓他樂瘋了。”

“嗨,”周哥笑了兩聲,“那幾只我可舍不得給他,那可是鎮店之寶,誰開價也不賣...你下午什麽時候放學?我開車接你,去鳥市逛逛?”

蔣鸫看着走在前面的許飛跟陳正宇兩個人,眯着眼想了想,他這種進了宿舍不談學習的人此時已經把作業寫得差不多了,而且下午最後一節課自習,估計也沒老師看着。

“四點吧,你還在老地方等我就行,”他說,“得早點去,晚了鳥市關門了。”

“得嘞。”周哥爽快地挂了電話。

說四點就四點,三點剛過五十,蔣鸫就穿上衣服出去了。

還有五分鐘就要上自習了,他路過門口時正好看到出去放水回來的汪鵬,汪鵬叫住他,“上哪兒啊?又逃課?”

蔣鸫心情還不錯,擡眼回答:“打工,掙錢。”

汪鵬張了張嘴,眉梢動了動,“...去吧那你。”

出校門時候費了點功夫,因為還沒到放學時間,蔣鸫不能從正門走,得避着攝像頭和總愛在學校裏溜達的年級主任,還得回趟宿舍把校服換了,要不出門不方便。

附中很大,牆上面還圍了一圈電網,只有一個地方能供蔣鸫這種逃課的人偷渡,就在教職工宿舍樓邊上的圍牆下。

因為那片都是宿舍樓,教職工的宿舍樓在最外圍,裏面才是學生樓,本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準則,教職工宿舍這邊的攝像頭沒那麽多,圍牆也相對好翻。

蔣鸫一身輕松,渾身上下除了衣服沒別的東西,連書包都沒帶,到了最常翻的牆根底下直接蹦上碼得整整齊齊的廢料,手撐着牆頭,一個施力就動作十分利落且帥氣地翻過了圍牆。

甫一落地,身側就響起一聲口哨。

“喲,挺酷。”

蔣鸫面不改色地轉過頭,看到周哥靠在停在牆邊的本田上,正歪着腦袋沖他樂。

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塵土,走過去率先坐進副駕駛,“走吧。”

鳥市這種地方一般不會建在人流量大和繁華喧嚣的鬧市,一是環境不滿足鳥的性情,一是與城市環境格格不入。桉市鳥市挺多,有私人的也有地下的,但最大的最熱鬧的鳥市在近郊,開着車從市區趕過去滿打滿算得一個半小時。

大概也是知道時間有點緊,周哥還想早點給侄子挑鳥,所以省去了平時見面的互相打趣,上了車之後他就從後座拿了個塑料袋給蔣鸫,很自然地說道:“沒吃呢吧,袋裏有驢火兒,我買了六個,吃了倆,剩下的你先墊墊肚子,完事兒之後晚上請你吃火鍋。”

蔣鸫也毫不客氣,聽完了之後打開塑料袋自顧自地吃了起來,爐火兒估計剛出爐沒多久,表皮還是脆的,裏面的尖椒和香菜都挺嫩,咬一口醬汁和肉全都混在嘴裏,咯吱咯吱響,唯一的缺點就是小。

蔣鸫三四口吃完一個,手伸進袋裏拿下一個時問道:“你要給他買什麽鳥?”

周哥車齡十多年了,駕駛陋習一大堆,一只手輕飄飄地放在方向盤上另一只手搭在窗框上,聞言想了想,誠實地搖搖頭:“不知道,雖然不如你,但這小子眼睛也毒着呢,品相不好肯定不要。你有什麽推薦嗎?價格好說。”

“畫眉吧。”蔣鸫說。

“畫眉?是不是有點太......”

蔣鸫:“太low?”

周哥沒說話。

“畫眉夏至時候繁殖,現在時令不對,再加上這東西現在低危,想買好的也挺難的,就跟末日旅游一個道理,不好好養養說不定哪天就沒了。周晖要愛折騰,你費心找找生鳥,就又得花不少精力。最好弄個極品原毛,再配好全套的東西和食餌,還得開食、按着性子馴,全都弄完得兩三千,是不貴。不過周晖要是養得好,後期不願意伺候了倒手賣了還能翻翻兒,能磨人。”

這還是蔣鸫頭一回這麽認真地給周哥解釋了這麽多,周哥半天沒反應過來,惹得後面排隊等着出城的車頻頻按喇叭,就差要下車敲門問他是不是睡着了。

蔣鸫說完了只後像是累了,三兩下吞掉驢火兒,又垂着眼拿了第三個,腮幫子被填得很滿,都嚼幹淨了之後輕車熟路地回手從後車座上放的那箱水裏面抽了一瓶出來,“快點吧,學校十點關校門,回不來我就得住酒店了。”

周哥這時才回過神來,轉回頭繼續開車,過了兩秒又一臉納悶地轉回來:“唉我心思你不是會翻牆嗎?”

蔣鸫從後視鏡裏盯着他:“宿舍九點關,你最好快點,晚了別說宿舍了,鳥都賣完了。”

挑鳥廢了不少功夫,中間周哥還差點賣下那只一看就知道是老鳥塗了稀草酸當生鳥賣的黃雀,要不是蔣鸫再三勸告說這玩意就那麽回事,三百買都虧姥爺家去了,估計周哥已經把那家店包下來了。

心裏還十分詫異周哥都開了七八年鳥店了怎麽還跟愣頭青似的被店主幾句花言巧語和使大勁的吹捧迷得暈頭轉向。

從鳥市回來已經八點半了,周哥原本要請他吃的那頓火鍋沒吃成,蔣鸫有點累,還感覺在車上吃的那幾個驢火兒沒消化幹淨,現在還有點撐得慌,不太想吃,在周哥眼中就差寫着“你病了嗎”的眼神中下了車,晃晃悠悠地進了校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