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進門之前程烺揪住蔣鸫的後衣領——回來的路上酷哥都這個狀态,一個人一聲不吭地走在最前面,跟他隔了得有小半步的距離,腦袋頂上的頭發頭快炸起來了,渾身帶刺兒。大有種誰理我就紮誰的架勢。
程烺不知道他怎麽了,也懶得問。因為他雖然剛才開故事會時是一副輕松淡薄的樣子,可表面再怎麽無所謂,這事就是心裏的一道疤,他騙得了蔣鸫,卻騙不了自己。他心裏一直到現在都很憋氣,胸口和喉嚨都想哽了塊很硬的東西,不上不下的卡着,十分難受。
把心裏的秘密吐露出來後,程烺心中雖然難受,可那種卸下了重擔的感覺又确實存在。他不知道把這樣私密的事告訴蔣鸫是好是壞,因為據他猜測,蔣鸫家裏的情況可能也不太簡單。他把自己的事告訴他,一方面是想安慰蔣鸫,你看,我跟你差不多,也很不好過。另一方面就比較隐秘了,因為他也不知道為什麽。
他所結交的朋友都是同齡人,要不就是辦公室裏那些小孩兒。會跟蔣鸫這樣說白了還未成年的人訴說這些他從未跟旁人說過的事,到底是為什麽,程烺目前還沒有答案,但卻十分清楚,他挺喜歡這個刺兒頭酷哥的。
不僅帥,而且有趣,特別有範兒。
性格特別鮮明、有個性,雖然還談不上喜怒無常——這太極端了,但也是個有意思的人。
程烺很少見到這樣的人,或者說根本沒見過這樣的人。這麽年輕的高中生,心裏卻已經成熟得不可思議。
程烺有時候會被他很多舉動吸引了目光。
他忍了一路都沒看見蔣鸫回神,就知道自己剛才在毛巾廠叮囑的他根本就沒放在心上。
而另一方,蔣鸫後脖領被他往後一扯,整個人也跟着往後仰,後退了兩步,別扭着姿勢回頭瞪程烺,很不耐煩似地說:“幹嘛?”
“嘿,”程烺又往自己方向拽了拽他的領子,“這麽暴躁,我招着你了?”
“沒有!”就是心裏有點堵得慌。
不上不下的,有點難受。
反正跟你沒關系。
程烺:“那你就給我好好的,來笑一個。”
蔣鸫扯了扯嘴角。
程烺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喜慶點!”
“哈、哈、哈。”
“行了,一會兒就這樣,如果老頭兒老太太問什麽你不知道怎麽回答,就這麽樂就行了。”
蔣鸫一把扯回自己的領子,眉心輕輕皺着,學霸之神熊熊燃燒,不屑:“什麽世紀難題這麽困難?”
“別鬧,就跟平時一樣就成。而且我真沒事,已經過了很久了,無所謂,不難過,你別這樣行麽,一會兒老太太真以為我欺負你了,我今晚就得睡院裏了。”程烺推着他進了院子,提高聲音沖着院裏喊:“老頭兒,我帶小明星回來啦,飯好沒!餓死啦!”
蔣鸫嗤笑,被推搡着進了院。
院裏很寬敞,正房門口有個很大的月臺,月臺兩邊是廚房和鍋爐房,廚房連着左邊的廂房,廂房是兩間屋子,安了鋁合金的門窗,透過窗戶能看見屋裏的雜物。房頂處伸出一片很大的綠頂,将兩間廂房都覆蓋住,于是門前的空地多了個車棚,放了一輛自行車和一輛三輪。而院子右邊是一個葡萄架搭成的露天棚子,不過冬天上面什麽都沒有,幹枯的葡萄藤早被清掃幹淨,只留下光禿禿的木架子。蔣鸫只匆匆一瞥,就能想象出夏天時這個棚子底下有多舒服。那會一邊躺着竹椅一邊揪着腦袋頂上的葡萄,再抱個冰鎮西瓜,可以說是非常惬意了。
“小明星回來啦!”老太太的聲音從廚房裏傳出來,不一會兒就從門口探出個頭。
老太太臉上的褶子比老頭兒臉上的少多了,紋路也淺,黑白發絲被發箍束在一起,在腦後挽了個花,全部發絲一絲不茍地被收攏。老太太慈眉善目,符合蔣鸫心裏對于“奶奶”該有的樣子的定義。
此時她正笑眯眯地沖蔣鸫招手,“小明星餓了吧,飯馬上就好,還差一個菜就能吃飯啦。小烺去帶小明星洗洗手換個舒服點的衣服,趁着太陽還沒下山,趕緊把晚飯解決了。”
蔣鸫第一次體會到老人對自己的親昵,聽着“小明星”仨字被她說出來,心裏的感覺很奇怪。他有些不自在地叫了聲:“奶奶,你別着急,我不太餓。”
“得了吧,”程烺這是在一邊搭腔,“五分鐘之前我還聽見你肚子叫了一聲,這會兒路邊可已經沒青蛙了,你別想誣陷它。”
蔣鸫轉頭看向他,“奶奶讓你帶我洗手換衣服。”哪兒那麽多廢話。
“就是,”老太太還在探頭,“小明星還小呢,就得多吃,要不怎麽長...長肉!小明星得一米七往上了吧,感覺得有一米八了呢?再長個兒就不好找女朋友喽。而且誰跟你似的吃貓食,這回小明星來了,我看連你那份都能吃了!”
話音剛落,程烺就看到身邊蔣鸫的肩膀正在發抖,心道真是沒見過世面,好不容易看見他被長輩埋怨,得樂瘋了吧?
剛要張嘴反駁,就見老太太又縮回了廚房裏,提高了嗓門說:“快點吧,年輕人就要動起來!洗手換衣服吃飯睡覺過大年!別耽誤啦!”
“......”
怎麽覺得這語調這麽耳熟呢。
“太像小饅頭了。”
程烺跟蔣鸫一塊湊在院裏的水池邊洗手,兩個人面對面蹲着,蔣鸫沉默了一會兒如是說道。
後者恍然大悟,回想老太太剛才一副“老大徒傷悲”的語氣,以前沒覺得,現在一想竟然真的有點像小饅頭。
他笑了起來,“還真是,等小饅頭放暑假了帶他來這玩玩吧,估計跟老太太挺有共同語言,互相哄着能玩一整天。”
“你小點聲,一會兒奶奶聽見了得罵你。”
程烺:“啧,才認識多久啊,就奶奶奶奶的了,嘴這麽甜呢大饅頭?”
蔣鸫回頭看了眼廚房,然後湊近他威脅道:“我不叫大饅頭,也太難聽了,還不如...算了小明星也不好聽。”
“哈哈哈,你知道大饅頭這個名怎麽來的麽?”
蔣鸫挑眉,反問:“你知道程大麽?”
程烺愣住,“程...什麽?”
“小饅頭叫你程大哥哥,後來我一直以為你叫程大呢,大小的大。”
“你...”程烺哭笑不得,恰逢這時門口傳來響動,老頭兒拎着鳥籠回來了,他定睛一看,裏面關的那只正是黃雀,遂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上前去。
“又跟你那幫老哥們兒秀鳥去了?”
老頭兒笑眯眯,舉着鳥籠樂得更開心了,連帶着腦門上那兩道細長的疤都顯得猙獰許多,可能是白天被吓了一回了,這回蔣鸫竟然從他神色中看到一絲祥和。
老頭兒驕傲地回答:“是呀,老張特意從飯桌子上下來看我的鳥呢,還問我是什麽鳥,我說是黃雀,看這毛、這腳尖和喙、腦袋頂上的花紋,可給那老東西羨慕壞了。”
“你怎麽這麽讨厭!”老太太端着菜從廚房裏走出來,還不忘瞪他一眼,“人家剛沒了鳥,你還去刺激他,回頭把人氣得進了醫院你就老實了。”
老頭兒不以為然,一邊拎着鳥籠回屋一邊說:“那我不是把八哥給他了嘛,我還舍不得呢,跟他顯擺顯擺怎麽啦?再說了這可是大饅頭幫我挑的呢,這鳥一看就特別靈性,我太喜歡了,就得讓所有人多知道啊。”
程烺:“快別說了,多大年紀了就這點追求。”
蔣鸫全程一臉驚訝,視線在院裏的三個人之間徘徊,感覺十分新鮮。
這仨人的相處方式并未給對方面子,還互相拆臺,可在蔣鸫看來,他們之間的氛圍格外和諧。
——看見之後特別想也融入進去。
“大什麽饅頭!多難聽啊,得叫小明星!”老太太已經在廚房裏摘圍裙了,這會兒忽然想起來什麽轉頭看向程烺二人,“小烺!怎麽還沒換衣服啊,快點!一會兒菜涼了不好吃了,得叫小明星嘗嘗我的手藝!”
十分應景的,蔣鸫的肚子又叫了一聲,不過幸好他自己一個人蹲在水池邊上,聲音不大,沒別人聽見。
倒是程烺奇怪地問:“張大爺的鳥沒了?”
“沒了!”老頭兒說,“壽終正寝,沒病沒災,老東西傷心了半個多月呢。”
“可不是,老張不是有心髒病嗎,你爺爺怕他頂不住,把咱家其中一只八哥給他啦。”
程烺:“那太可惜了,那只鳥他養了得有四五年了吧,給的哪只啊?”
“嗨,”老太太沒好氣地說,“那只沒脾氣的,留下那只鬧騰的,天天對着吵架呢。”
“鬧騰的怎麽啦?我們老哥倆好着呢,是不是啊豆豆...”
“你可快少說點兒吧,腦門兒上被撓的時候多疼忘了吧?”
老太太的手藝是真不錯,甩小姨三條街了。
四個人坐上飯桌時外面的天已經擦黑兒了,天邊最後一絲光亮也要被隐去,明明氣溫才四五度,可蔣鸫卻并不覺得冷。
他回頭看看程烺熱的發紅的臉,覺得他也不冷。
游子回鄉,兩個老人雖然嘴上沒少佯怒向程烺發脾氣,其實心裏是十分高興的。
正房的門大敞着,棉簾被掀起倒挂在屋頂,用鐵鈎勾住,矮桌緊挨着門口放,四面放着木板凳,這樣一邊吃飯還能一邊看院中的景色。今天天氣好,一彎新月漸漸顯現,斜斜地挂在半空中,屋內暖和溫馨,冬風送來的是清涼。身後的液晶電視邊上有個鳥架,上面站了只灰毛八哥豆豆,倒是沒見有多鬧騰,也可能它正忙着跟新來的黃雀大眼瞪小眼,在摸清敵方路數之前不會輕易動作。
蔣鸫吃過兩大碗米飯後老太太又遞給他一碗燙,他将溫熱的碗捧在手心裏,偏着頭看月亮,腦袋已經不太清醒了。
真惬意啊...
“饅頭,給我也盛一碗疙瘩湯。”身邊的人忽然開了口。
程烺背對着門口,位置有點窄,不太方便,左右兩邊坐着蔣鸫和老太太,老頭兒正面朝門,腳邊放着一鍋湯。
“我給你盛我給你盛,”老太太作勢要接過碗,“我這兒順手,小明星還得繞過去。”
“我來吧。”蔣鸫搶先一步拿起程烺的碗,起身盛了一碗遞給他,“給,哥的湯。”
程烺愣了兩秒,“嘶,揍你啊。”
老頭兒在一邊樂,“完了吧,你說你又老又弱,還想揍饅頭呢,連人後脖領子都鎬不着吧。”
“那可沒準。”程烺看着蔣鸫說。
晚上睡覺之前,程烺進了蔣鸫的屋子,蔣鸫這時已經困得打了三個哈欠,他一向作息規律,到點就想睡。結果一擡頭看見個人影,吓了一跳,瞪着眼:“你來幹什麽?”
“睡覺啊。”程烺理所當然道。
蔣鸫愣了兩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指着身後的床:“你要睡這兒?”
程烺的臉上明明白白寫着“不然呢”,不過他想了想,說道:“就兩間屋子,有炕的那間老頭兒倆人睡,這間咱倆睡...要不一人一天?今天你睡床,我睡外屋沙發,明天換一下,怎麽樣?”
蔣鸫:“......”
猶豫了兩秒,“算了,這個床大,一塊睡吧。”
程烺并不因為他這個決定而感到驚訝,反正已經猜到了,蔣鸫這人,有多不好意思麻煩別人的,從連同意跟他一塊來鄉下這件事他都猶豫了好半天就能看出來。
于是他從門口的立櫃那翻出了兩套被褥,指着其中一套粉色的說:“你蓋這個。”
又指着另一個藍色的說:“我蓋這個。”
蔣鸫指着藍色的:“我不能蓋這個麽?”
“可以,不過這個有點厚,鄉下冷,我蓋這個正合适。你蓋我怕你半夜踢被子感冒。我想着這幾天老太太得做挺多肉的,雞鴨魚肉一堆,你要是感冒就吃不了了,挺可惜的。”
蔣鸫不再猶豫,将那套粉色的被子抱到床上,忽然回頭問:“你睡哪邊?”
這是張大號雙人床,一面挨着牆,必須得有一個人睡裏面。
程烺十分幹脆:“裏面,我怕你半夜起夜踩着我...你睡覺不打拳吧?”
蔣鸫樂,“不知道,沒跟別人一塊睡過。”
“行,”程烺勾着嘴角沖他笑,自從回了鄉下就不太有規矩,蔣鸫也能看出他發自內心的愉快了,連話都多了不少,“今晚就睡了你。”
他哭笑不得地指着程烺,“滾,喝完哥的湯就不認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