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出了門,外面鞭炮聲震天響,夜空中時不時炸開一朵朵煙花,胡同巷子深,在家門口點上一挂鞭之後響聲十分刺耳,噼裏啪啦像是在炒豆子。
街裏也熱鬧得很,只比巷子寬了那麽一點的水泥地上堆着放完的鞭炮殼,紅紙和塑料到處都是,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味,聞起來有些刺鼻。
第三波小孩兒從電動三輪邊上跑過時,蔣鸫垂眼看他們手裏拎的顏色各異的透明塑料袋,不出意外裏面裝的都是這個年齡段能玩的鞭炮,小煙火棒摔炮什麽的。
按着程烺給他指的方向,兩人騎着三輪車出了村,一直奔着同一個方向走,走了得有二十多分鐘,看到一條一眼望不到邊的逐漸向高處攀升的山道,蔣鸫大概猜出程烺要帶他去哪兒了。
剛笑了一下,就聽見身後的人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說道:“我一直有個疑問。”
他聲音比平時高了點,語氣輕快,看起來心情還不錯。
蔣鸫的小宇宙裏的小僵屍又開始磕門檻兒了,他忍着笑,同樣大聲回答:“什麽問題?”
“過年不該貼福字麽,小饅頭他們家門上為什麽總貼着關二爺?”
“哦,”蔣鸫說,“他哭着喊着要要求的,說是喜歡這位,立志要跟人家一樣忠義,要不是怕我揍他還想跟我拜把子呢。”
程烺笑了兩聲,“你本來就是他哥,還拜什麽把子,倒是我,總覺得關二爺是要跟我拜把子呢,每回出門,一轉身就看見他盯着我,怪別扭的。”
蔣鸫沒接話,而是問:“那你呢,你過年的時候門上貼東西嗎?”
他想反正程烺都是要回家,藍橋的房子一鎖,直接就回來了,應該不用費事打掃屋子貼春聯吧。
果然,程烺很快答道:“什麽都沒貼,每年物業都發一包春聯,不過我懶得弄...唉,停下。”
他拍了拍蔣鸫肩膀,指了指:“往右。”
“往右?”這不就一條路麽?
下一刻便被程烺伸手扣住腦袋,往右一掰,語氣中帶着笑意:“這邊兒,看見了麽,那個瞭望臺。”
蔣鸫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了然。
遠處的半山腰上,水泥地面鋪就的公路右邊,果然凸出來一塊,像是挺拔規整的樹上随意延伸出來的一截樹枝,在幹枯破敗的樹與樹掩映間顯得十分神秘,現在天又黑,不仔細看還真發現不了。
蔣鸫估計那群早起遛彎的老人多半就是在這集合開茶話會的。
肩膀又被拍了兩下,随後重量消失,程烺又坐了回去,“快點加大馬力奔着那騎吧。”
“不是,”蔣鸫樂了半天,“你就要帶我來這兒啊,我還以為你那天就随口一說呢。”
程烺:“現在不就有空了麽,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驚喜、意外,”蔣鸫面不改色,心裏卻很開心,手下擰着車把,幸虧是電動的,要不真騎上來得累夠嗆,“謝謝程大哥哥帶大饅頭出來玩兒。”
後面的程烺笑了好半天。
這會兒已經到了點,天又黑成一片,家家戶戶不是在吃年夜飯看春晚就是在外面放炮,因此山裏一個人都看不見,兩個人把三輪停好,蔣鸫順手把鑰匙拔下來放進兜裏,回頭看到程烺正從車上跨下來,在空中那一瞬間他的腿舒展開,長得有點不真實。
而程烺并未發現他的怔愣,下來之後蹬了蹬腿,把衣服捋順了,撸起袖子就往下搬鞭炮。
蔣鸫這才回過神,一邊幫着往下拿一邊問:“這能行麽,不會把樹點着了吧,再起了山火,老頭兒老太太明天就得去衛生所人屍了。”
“滾,”程烺斜睨他,“大過年的說點吉利的行不行。這兒地方大,從外面看樹挺多的,你現在看看還有麽?”
蔣鸫依言環顧四周,果然發現沒有樹,離他們最近的還有十多米。
“放心,肯定讓你有機會上高三的,”程烺又說,“咱們來的早,過會兒就有人來了,趕緊放完給人騰地兒。”
“...行吧。”來都來了,還管那麽多幹什麽。
第一聲二踢腳響過之後,蔣鸫的心竟奇異地熱乎起來。
刺眼的光只在空中亮了一瞬,像是幻覺。按照程烺說的,這聲只是預熱。
下一秒蔣鸫就看到他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個自家焊接的炮臺,難以置信地瞪着那幾根鋼管,鋼管都戳在底下的鋼板上,大小正好能豎着放進數目相同的二踢腳。
“...你什麽時候拿的?!”
“就你上車的時候,”蹲在地上的人正在将一個個二踢腳往裏塞,他手上已經沾了很多那上面的塵土,臉上淡然,表情完全與他現在給人的感覺格格不入,“這還是我焊的呢,手藝沒老頭兒好,将就用。”
碼完之後把炮臺放在正中間,他說:“你往後站,刺激的要來了。”
“......”蔣鸫感覺這場景有些荒誕。
二踢腳名副其實,就是市面上常見的雙響,有兩聲,砰砰。
炮臺上放了整整齊齊兩行,一共六個,那就是十二響。
蔣鸫一邊往後退一邊在心裏計算着。
他眼睛片刻不離遠處挨在炮臺邊上的程烺,盯着他一舉一動,像是要把人看出個洞來。
人從兜裏掏出一只打火機,還好我視力不錯,稍微眯着眼能看見機身上反着光的标志,是個zippo。
人劃開火,火苗中心是藍色,外圍是暖黃,火焰不太穩,一直在左右飄動,從他剛才熟練的開蓋動作來看應該不會燒到手,不知道他抽不抽煙,應該不抽,看着不像——可這動作也太熟練了。
人往後躲了躲,伸長胳膊,握着打火機的那只手湊近炮臺,最近的那個雙響倒放着,炮撚大概兩厘米,是棕色的...
碰上了!
“呲呲呲...”
蔣鸫眼睜睜看着那短短一截兒炮撚燃燒殆盡,兩秒都沒數到,地上那個小小的炮臺就被忽然炸起奪目的亮光吞沒。
蔣鸫心裏一緊,幾乎破口而出:“程烺!!”
像是被□□入侵的世界,那一瞬間,一切都尖叫着灰飛煙滅了。
砰、砰...
砰、砰、砰...
前兩聲是雙響的聲音,後三聲蔣鸫不清楚,不過這時也來不及想那麽多了,一個箭步就奔着炮臺沖了過去。
砰砰砰砰...
剩下的二踢腳相繼炸開,瞭望臺整個區域一亮一亮,天空中響起的聲音像是在打雷。
我沒看見程烺在哪兒!!
他躲開了沒有!點完了雙響躲開了沒有!!!
媽的程烺在哪兒!!!
“蔣鸫!你幹什麽?!不要命了!!”
手腕忽然一緊,有人拉住了他。
緊接着後腦勺一疼,耳邊陣陣耳鳴,不知是被炮仗炸的還是被打的,蔣鸫聽見的聲音都變得十分不真切:“你幹嘛呢?!往哪跑往哪跑!真想被人認屍啊!”
蔣鸫眉頭皺得很緊,努力分辨着聲音的來源,可心髒像是要跳出嗓子眼一樣,止不住的砰砰聲一直幹擾着他的判斷。他心中十分焦急,躁動不止,連帶着他整個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揮着手一通亂抓。
臉頰忽然被兩只溫熱的帶着□□味的手覆住,扳着他向右轉頭。
眼前一黑一黑,久久看不清這個人的神色。
“蔣鸫?”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像是夢境一樣透着虛無,卻再沒有剛才那麽怒氣沖沖了,反而透着隐隐的擔憂,“你怎麽了?”
一夢驚醒。
蔣鸫控制不住力道,直接一巴掌拍在臉頰兩側的手上,随後順勢扣住,視力已經恢複不少,他張了張嘴,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程烺?”
程烺微蹙着眉:“嗯,是我,你怎麽了?不舒服?”
“...沒、沒事,你沒事吧?”視線漸漸清晰。
“...我沒事啊。”程烺抿了抿嘴唇,被緊緊握着的手背上傳來的溫度十分冰涼,他感到蔣鸫的手一直在抖,他的表情十分難過,眼神中帶着恐慌。
要不是他剛才反應快一把拉開他,這會兒蔣鸫的臉估計就廢了,而且或許還不只是臉。
心中不知為何忽然一酸,喉嚨有點澀。完全不知蔣鸫的心思如何百轉千回,他彎腰湊近蔣鸫的臉,細細打量着,可到底不得其解,便索性開口問道:“你還好嗎...”
回答他的是忽然撲上來的一個擁抱。
蔣鸫把臉埋在他懷裏,眼角的濕潤一閃而過,很快就被程烺的外套稀釋,不見痕跡。
手臂環在程烺腰上,雙手鎖在後腰,漸漸收緊。
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傳進鼻腔,他這幾天明明沒見這人噴香水,怎麽還有香味呢。記得第一次坐卡宴的時候,他聞到這人身上傳來的香味,一度覺得此人是個娘炮。
......娘炮就娘炮吧,幸好沒事。
蔣鸫調整了一會兒狀态,等神思清明下來,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尴尬。
夜黑風高人煙罕至的瞭望臺上,兩個大男人姿勢怪異地抱在一起,其中一個還哭了。
——這他媽叫什麽事啊。
現在怎麽辦,直接推開他站好說沒事兒我逗你呢還是支起腦袋保持面無表情不露一絲破綻呢?
或者笑兩聲然後大家一起笑最後共同失憶忘記這段不堪回首的狀況呢?
總不能一直抱着吧?
程烺的腰可真細啊,比我還細,他穿這個羽絨服整個都空蕩蕩的,底下不鑽風嗎?
我.操.哪兒來的風啊他頭發掃我腦門上可真癢啊,我現在伸手把他頭發拿開會不會有點奇怪?還是我轉轉腦袋換個方向啊?
這邊蔣鸫還在心裏語無倫次,屁股上又一痛,不知是不是錯覺,他感覺屁股上被程烺打了一巴掌的地方酥酥麻麻還有點熱。
“狗東西,要不是我反應快把你拉開了,你這會兒可能已經躺地上了知道嗎?”
“......”
“唉...起來我看看你傷着沒有,沒被炮仗炸到吧?”
機會難得,蔣鸫來不及細想心裏忽然淌過的那股熱流是為什麽,十分幹脆地撒開手,站直了,垂着頭看着地面上的磚塊。
程烺冷着臉看着他,等着他遞上手。
蔣鸫耳尖發紅,估計是吓的。
我還吓着了呢,心現在還在砰砰砰跳呢。
于是無奈地開口:“手給我...挺好又白又嫩。腿呢,沒磕着?來擡起頭我看看臉。”
蔣鸫挺不好意思的,只好擡起頭給他看,只不過眼睛一直看着別處,死活不跟他對視,從程烺的角度看去倒有點像翻白眼。
他有點想笑,憋了好半天才一本正經道:“眼珠炸掉了啊?”
“...啧。”蔣鸫皺皺鼻子,過了好半天才笑了出來。
回到家推開院門,剛一擡眼,就看見原本應該在逗鳥看春晚的老頭兒正在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穿着外套,腳步十分匆忙,臉上持續了很多天的笑意也不見了。
蔣鸫一眼看到他身邊那個人,幾秒鐘之內已經把人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是一個戴着眼鏡身材發福的中年人,他跟程烺出去玩的時候見過幾回,是他們村的村支書。
年三十兒就來拜年?
他的目光落在一臉凝重的老頭兒身上,程烺已經快步走了過去,站在倆人對面,問:“發生什麽事了?這麽着急是要去哪兒?”
“嗨,沒事兒,村裏老人了,”見到程烺,老頭兒的表情緩和了點,“我去看看,你先回去陪老太婆吧,我一會兒就回來。”
程烺了然,這才有功夫向等在一邊的村支書點了點頭,回頭繼續對老頭兒說:“要不你別去了,我去吧,你在家裏待着,我回來告訴你情況。”
“也行,”一旁的村支書發話了,對老頭兒說:“這是你們家大孫子吧,要不就讓他去吧,您在家裏好好過年,小夥子精力旺,比你這個老頭子可強多了吶。”
“你去什麽,”老頭兒瞪他,并不顧還有外人在,“回家老實待着,大過年的去那不好,我這沒什麽事,就幫幫忙記記賬,一會兒就回來了。”
程烺:“你去那也不好,而且我也能幫忙,你家待着吧,替我好好招待饅頭,我倆剛放完炮回來,你那汗血寶馬沒電了,你記得把電充上啊。”
他一邊推着老頭兒往回走一邊給蔣鸫使眼色,後者欲言又止,好半天才把那句“我跟你一起去吧”吞了回去,順從地跟着老人進了屋。
把抱怨着的老人安頓好,他扭頭走了出去,站在院門口,正好看到程烺跟村支書走遠的背影。程烺還穿着那件有他眼淚的外套來不及換,身形高高瘦瘦,腦袋後面那截小辮兒被圍巾壓在底下,耳邊碎發無法自然垂下,搭在圍巾上,向兩側微微鼓起,随着他走路時轉頭說話一飄一飄地移動着。
明明距離不短,他卻看得十分清晰,好像程烺的樣子原本就該那樣。
這樣的場景下,蔣鸫想如果能有雪景作為陪襯,這個人俨然像個聖潔的大天使一樣,溫柔謙卑。
作者有話要說:
劇情需要,別在山裏面放鞭炮啊,萬一着了火以後就沒法嗑cp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