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
三月底的時候,沈墨的肚子越發沉了, 身上也浮腫的厲害, 他很憂傷, 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有低頭看不見地的一天。但是不管怎麽樣, 孩子都快生了, 他想再多也沒什麽意義了。
自從不再傍晚出去散步,沈墨就躲在家裏休息。沈冰學習醫術的同時, 還會幫忙安大夫打打雜, 抓抓藥, 照顧一下病人,忙起來了也無法陪他。
她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沈墨已經很高興了,為了不讓她分心,他努力的呈現一個較好的精神狀态, 就算不出去,也會時常拿些書看, 或者就在院子裏走動。
安大夫說, 多走動到時候會好生一些。沈墨聽着心裏別扭, 但沈冰卻叮囑他照做, 因為他情況本來就特殊, 沈冰真的很怕他出什麽意外。
為了不讓阿姐擔心, 沈墨還是聽從了大夫的話, 時常在院子裏走動,走累了就坐着歇口氣,曬曬太陽。
這天他在房間的櫃子裏翻找東西, 一個精致的小香包突然闖入視線,沈墨愣了一下,伸手拿起來,是他詐死離開時,方亦白塞到他的手裏的。
沈墨打開看過,裏面是兩人的頭發,打結緊緊纏在一起,就像是兩人糾纏的過往。
沈墨捏着它不自覺出神了片刻,呼了一口氣,輕輕的将它放回去,然後若無其事的繼續翻找。
沈墨又在櫃子最下面看到了沈冰給孩子做的小衣服,疊的整整齊齊的擺在那兒,他只覺得心口處被什麽東西撓了一下,不疼,反而是癢癢的,又有些發熱,眼睛也有些泛酸。
這些沈冰都是刻意背着沈墨做的,但沈墨其實一直是知道的。
阿姐雖然有時候嘴巴不饒人,其實是萬分的疼他護他,默默地什麽都為他考慮,為他付出,一如從前那般。
——小的時候那次逃難的路上,讨不到吃的,他餓得直哭,阿姐就帶着四處找吃的,她年紀也還小,根本分辨不出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找到的東西都是先嘗過沒有問題才給他。
然後有一次她沒有躲過,中毒了,如果不是路過的樵夫好心的找來一點能解毒的草藥給她服下,恐怕早就沒命了。
只是毒素并沒有清除,從那以後臉就開始漸漸的潰爛長膿包。
臉對一個人來說是多麽的重要啊,特別是一個女人,是他害了阿姐。
這一直是沈墨的心病,他以前偷偷藏的那些錢就是想給沈冰看臉的,也四處曾問過一些大夫,但都表示毒素沉積多年,很難拔除了。就算如此,他也不想放棄。
方亦白給他的解□□有兩顆,剩下的那顆他在離開鳳鳴山之後就摻在粥裏給沈冰吃了,沈冰聞到味道有些不對,沈墨便說是加了藥材,特地給她煮的補身體的,沈冰雖然還是覺得怪異,但最後也沒多問,将粥給吃下了。
只是,服下已經半年了,沈冰的臉上也沒有什麽變化,沈墨很挫敗。
他私下裏詢問過安大夫,安大夫說這種紮根在身體裏的毒素本就難以清除,就算服了神藥,也不可能再短時日內見效的。沈墨只好在內心祈禱着,祈禱讓阿姐的臉快些好起來,也能像尋常的女子那般美美的對鏡梳妝,不用連出門都要用頭發遮臉或者戴面紗。
沈墨悵惘了嘆息一會兒,繼續在櫃子裏翻,結果翻着翻着……他動作突然頓住。
……他剛才翻櫃子是要找什麽來着???!!
沈墨站在那兒絞盡腦汁想了許久許久,都沒想起來。這種事情不是一次兩次了,沈墨發現自己越來越健忘,他很惶恐又很憤慨,年紀輕輕的,自己怕不是要變成了傻子了吧?
沈墨準備好着裝,決定出去……買點核桃吃補補腦子。
沈墨從醫館正堂穿出去,正在抓藥的沈冰回頭看到他正在門口的階梯那,拖着笨重的身體慢騰騰的往下挪,沈冰忙将手裏的活兒弄完,然後給安子明打了聲招呼,身上的圍裳都沒脫就追了出去。
沈墨走的慢,沈冰一下就趕上了他的步伐。
沈冰問他去幹什麽,沈墨悶悶不樂的說了。他被帽帏遮了臉,沈冰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聽那聲音就知道郁悶的夠嗆,她忍不住淡淡的笑了一下,拍怕他的胳膊,安撫:“放心吧,以後會好起來的。”
沈墨心裏稍稍得到點安慰,對她說:“我一個人去就行了,阿姐你回去忙你的吧。”
“沒事,我陪你去。”沈冰道:“安大夫說我把自己逼太緊了,正好跟你一起出去走走透透氣也是好的。”
兩人逛了幾條街,終于找到一個賣堅果的地方,姐弟兩一起挑核桃,旁邊面攤裏有兩人在邊吃邊高談闊論,聲音洪亮的恨不得整條街都能聽到。
當聽到蘭陽方家四個字時,沈冰和沈墨動作同時僵硬了一下。
“嗨,什麽黃金萬兩?那都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四個多月前方家就說人已經找到了。”
“真的嗎?最後是誰得了那黃金?整整一萬兩啊,那要怎麽花!啧啧!”
“誰得了不知道,不過方家自那以後又是出萬兩賞金,說是四少爺得了什麽重病,要求醫呢。”
沈墨手裏的核桃握不住,直直的掉在了地上。
沈冰抓住他冰涼的手,微微緊了緊,一邊對老板道:“就要這些了,多少錢?
他們走的時候,那兩人已經換了話題,聊起了江湖中某位公子的風/流情史。
一人贊嘆的,道:“我還以為楚公子現在身邊的女人是林玉嬌,畢竟聞名天下的大美人啊,原來已經又換了這麽多,啧啧啧,不愧是第一風流的楚公子啊!”
“林玉嬌那都是去年的故事了,你這消息也太滞後了。”另一人鄙視道:“要不我怎麽就不喜歡回來呢,這兒的人個個都跟菩薩似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關門過日子。就像一潭死水,實在無聊透頂!”
走出了一段距離之後,沈冰見沈墨半天不說話,實在忍不住喚了聲他的名字,他卻沒什麽反應。
沈冰知道他這樣肯定還是跟剛才聽到的事情有關,正要讓他不要胡思亂想,他卻驟然頓了腳步,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阿姐……我們快些回去吧。”沈墨扶在沈冰胳膊上的手一點點的收緊,嗓音也有些顫。
沈冰被他吓得臉色都變了,“你怎麽了?!”
沈墨咬牙喘息了一下,才道:“……我的肚子痛起來了。”
比預想的時間提前了些,沈墨被安頓在房間後,安子明關了醫館的大門,親自幫忙接生。沈冰執意要進去陪着沈墨,安子明堅決不讓,毋容置疑的把她關在了門外。
沈冰無能為力的在門口來回踱步,臉色蒼白,心急如焚。當沈墨第一次慘痛的叫起來的時候,沈冰只覺得腦子一嗡,眼淚霎時奪眶而出,雖然安大夫保證過,不會讓她弟弟有事,可她還是心慌的厲害,她轉身跑到院中噗通跪下,雙手合十一邊落淚一邊向着老天祈禱。
事實上,沈墨已經很拼命的克制了,他痛得想往床架上撞,都咬牙忍着不叫出聲,可當他以為這已經是極致的痛時,才發現自己太天真了。一波比一波更強烈的痛楚襲來,他臉上的汗如同是水澆過了一般,死死咬緊的牙關終于撐不住了,一聲凄慘的大叫終于是沖破了喉嚨。
安子明拿着溫熱的毛巾坐在床邊給他擦汗,嗓音很溫煦,“果然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別人不會一開始就像你疼得這麽厲害。沒辦法,你且忍一忍,現在還沒到時候。”
安子明擦着擦着突然覺得有些不對,手中的毛巾竟然全變黑了,再一看沈墨,哪裏還是那張有着斑點的黝黑臉孔,分明是膚白如玉,毫無瑕疵,就算此時滿臉大汗,痛苦的扭曲了眉頭,也難掩明麗絕色。
安子明拿着毛巾的手突然就僵在半空中,第一反應竟然是,沒想到他的喬裝之術還挺厲害的,竟然把如此令人驚嘆的容顏遮蓋的毫無光芒,前前後後完全就是兩個人。
而且……安子明把變髒的毛巾又看了看,這藥膏擦在臉上竟然還防汗水沖毀,在用毛巾擦之前完全沒有斑駁的痕跡,也不知道是有什麽成分……
安子明決定等過後好好問一問,當然了,現在還是接生最重要。
沈墨以前只聽說生孩子不容易,這回他算是切切實實的體會到了,不僅是痛,還是一種無望的煎熬,不知道具體要到什麽時候才能結束這種折磨。 窗戶外的天色明暗了幾次,時間緩慢的流逝着。期間安子明喂了他幾次參湯,沈墨都以為自己要疼死要床上了的時候,安子明摸了摸他的肚子,終于說:“可以開始用力了。”
沈墨最後已經疼得神志不清了,只是潛意識裏在按着安子明的要求在呼氣用力,在聽安子明說孩子快出來了,讓再用些力的時候,沈墨差點熱淚盈眶,感覺自己終于就快得到救贖了。他憋足了勁兒呼吸努力的往下沉,額頭的青筋都爆起來,似乎将前半輩子的力氣都給用在了這一刻,最後崩潰的大喊一聲什麽,然後就滿頭大汗徹底脫力癱軟在了床上,大腦裏一片空白。
一聲響亮的啼哭聲頓時響徹滿屋,沈墨胸口用力的起伏,眼神恍惚。他這是…………生了?!!!
安子明突然問:“亦白是誰?”
沈墨腦袋有些遲緩,低低喘息着轉動眼珠望向他,安子明說:“你剛才喊的。”
沈墨沒有回答,他沒有空隙思考這個問題,也沒有力氣回答了,他的眼皮重得實在擡不起來,視線由虛徹底的轉向了黑暗,頭一歪就這樣沉沉的昏睡過去。
一覺醒來,沈墨就發現沈冰懷裏抱着一個襁褓坐在床邊,沈墨心頭猛地一跳,腳趾頭都不知覺得緊繃起來,他自然知道沈冰手裏抱着的是什麽。
沈冰察覺他睜眼,面上一喜,把懷中的孩子遞過去,小心翼翼的放在了他身側。
“阿墨,是個女孩,你看看。”
沈墨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如此喜形于色的模樣,而且似乎整張臉都泛着一種說不上來的極其柔和的光,她看着孩子的那個方向,眼睛裏溫柔的快滴出水來了,“你看她啊,阿墨,她跟你小時候真的很像,嘴角也是天生微微上翹的,好像在笑一樣,我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心都化了……”
沈墨眼珠子轉動,狀似不經意朝着身側瞥了一眼,然後又面色平淡的飛快收回了視線。
短短的一眼他就開始心跳加速,腦海裏閃閃晃動的是剛才那一瞥而過的畫面,濃黑的胎發,黑壓壓的長睫,奶白的皮膚,還有那花瓣一樣粉嫩的唇,安安靜靜的躺在那兒睡着,乖巧極了。
他蹙着眉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床頂開始思考和懷疑,孩子剛生下來不是都紅通通皺巴巴的麽,為什麽她長得這麽好?
他到底昏睡了多久了?睡了一覺孩子都長大了?!還是說,他以前的認知根本就是錯的?!
……最後他得到了一個毫不相關的結論,那就是,實踐果然漲知識。
沈冰見他反應如此平淡,望着床頂出神也不願意多看孩子一眼,臉色的喜色很快的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澀然和低落,眼神裏隐隐透出些不安。
她傾身把孩子抱起來,對沈墨說去給他拿吃的,就匆匆的出去了。
風卷殘雲般的大吃了一頓,沈墨總算是找回了點力氣,安子明來看他的時候,沈冰抱着醒來的孩子找奶娘喂奶去了,屋子裏就剩下沈墨坐在那兒正看着自己癟下去的肚子發呆。
沈墨現在是本來的面目,安子明應該早就看過了,他也沒有多此一舉的去遮掩什麽了。而安子明面對他也是神色自然,沒有問他多餘的話,只是給他探了探脈,又叮囑他要好好休息,不要吹風着涼,然後就走了。
接下去的半個月,都是陰雨綿綿的天氣,沈墨呆在房間裏沒怎麽出去,呆着無聊了就時常在在房間裏走動走動,感受着身體久違的輕盈只自在。
只是,他總覺得整個房間安靜的怪異,像是少了點什麽……
沈冰每天準時的給他端來飯菜炖湯,看着他吃下去,然後再默默的收拾着東西離開。孩子出生她就暫時沒去前面學習了,不管白天夜晚都是她在帶,而且從那次過後,她幾乎很少抱着孩子往沈墨這裏湊。有時候就算抱來了,她也很快就抱走,生怕孩子吵到他似的。
沈墨隐約的察覺到她情緒有些不對勁,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着,沈墨想了想披上衣服,推開門往隔壁沈冰房裏走去。
房門是半敞的,沈墨還沒進去,就看見沈冰懷裏抱着熟睡的孩子,正在默默垂淚,渾身上下都彌漫着一股噬人的悲傷。
沈墨看呆了一下,忙推門進去,“阿姐,你怎麽了?!”
沈冰見是他,下意識裏将孩子抱緊了些,她抹淚,搖搖頭,“沒事,我沒事。”
沈墨坐到她身邊,抓住她的手,發現她眼睛都是腫的,肯定不是只哭了這一會兒。
“還說沒事,你都哭成這樣了。到底怎麽了?阿姐,到底是發生什麽事情了?”
在他的印象中,她是很少哭的,就算有哭的,那也都是為了他。
沈冰聽他不停的問,嘴唇顫了顫,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緊緊反握住沈墨的手,終于是忍不住了,流着淚傷心欲絕的看着他,哽咽着說:“阿墨,阿墨,姐姐求你,晚些把孩子送走好不好?我舍不得,我不想跟這個孩子緣分這麽淺。我不敢想,我真的心要碎了,她真的很乖,很聽話,我不會讓她吵着你,姐姐求你……”
沈墨愣怔的看着她哀傷不已的眼淚,屏息腦袋懵圈了半晌,才瞪圓了眼睛張口結舌的反問:“阿、阿姐,我辛辛苦苦的懷她,又拼了命的生下來,為、為什麽要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