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唐門

唐門,會客大堂。

唐門幾代經營,府邸建的很是氣派,正堂寬敞明亮,主位上高懸着“浩然”二字牌匾,兩側一溜兒排了共十張椅子,此刻展昭白玉堂二人就坐在左側的一二位上。他們面前的主位上坐着一位中年長者,身材已有些微微發福,裹着一身華麗的錦袍,手上戴着個翠玉扳指,颔下幾縷微須,看起來慵懶而尊貴。可在這外表之下,他眼中卻隐有精光閃爍,雖然是這麽看似閑散地坐着,但全身上下無一處破綻,整個人都透着于江湖磨砺之後的冷暗鋒芒。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如今唐門家主唐峥。在下首右側第一位上還坐着一人,看上去三十出頭,相貌還算英俊,不過在這樣的場合卻顯得有些局促,正是他的長子唐宏。

唐峥此刻滿臉是笑,看着客座上的兩人,連聲道:“哎呀,久聞南俠聲名赫赫,唐某仰慕不已,今日得見,實在是三生有幸!南俠千萬不要客氣,此番前來一定要多住些日子,我讓我那女兒帶你四處玩玩,蜀中風物與中原大大不同,南俠定然不會失望的。”

展昭陪着笑,道:“前輩過獎了,晚輩萬萬不敢當。不瞞前輩,方才……”

“唐叔叔,”展昭話到一半,突然被白玉堂截口打斷,只見他嘴角噙着笑,眼底卻一片冰冷,把玩着手中茶盞,淡淡道:“小侄雖然幾年不曾前來拜會,但陷空島年年的節禮也未曾少過,叔叔怎的也不與小侄說幾句話?”

展昭一見他這臉色一聽這話,就知他與唐峥一定有些不對付,微一挑眉,立刻便不吭聲了。

唐峥被他一嗆,笑臉一僵,卻又撫掌大笑道:“多年不見,賢侄性子還是絲毫未變啊。”

“唐叔叔也風采如昔,”目光一轉,看了對面的唐家大公子一眼,微微皺眉,道:“怎的不見二公子?”

此言一出,那大公子唐宏臉色就是一變,頓時有些怒意,冷冷道:“白五爺竟然不知道麽,二弟已是死了。”

白玉堂一驚,“什麽、怎麽會……”他轉頭看向唐峥,卻見唐峥一臉悲戚,長長一聲喟嘆,垂下頭,澀聲道:“是他自己命不好,不小心出了意外——唉,些許家事,不足為人道也。”

白玉堂抿了抿唇,眸色變幻,似乎仍舊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一時竟無言以對。而他身旁的展昭冷眼旁觀,将一切都收入眼底,心下幾番思量,一一掃過幾人神情,沉吟片刻,忽然伸手将白玉堂手裏的茶盞接了過來,又回頭看向唐峥,道:“前輩,五弟他趕了大半天的路,恐怕有些累了。”

唐峥頓時反應過來,忙道:“不錯不錯,诶,是我疏忽了,二位賢侄莫怪。宏兒,還不快送二位去客房歇下,吩咐廚房排宴,待會兒在花廳為二位接風洗塵!”

展昭并未在意唐峥三言兩語間把自己也歸入“賢侄”的事情,只從容站起,朝他微微躬身,含笑道:“多謝前輩款待。”

唐宏已經走了過來,對着展昭笑得分外熱情,伸手引着連聲道“請”,當先領路,往堂外走去。

白玉堂也緩緩站了起來,只是臉色仍舊不好,目光空空的也不說話,只默默地跟在展昭身側,快要走出門外的時候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向唐峥,問道:“唐寒他……葬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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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門家規,橫死之人不得入祖陵,他在城西十裏坡。”

白玉堂豁然回頭,一雙眼冷銳如劍,猛地刺向唐宏,唐宏本來面色不善語氣生硬,此刻被他這麽一眼看來,頓時心頭一跳,喉嚨發幹,皺起了眉頭,連說話都不禁結巴起來,“這是我們唐、唐、唐家的規矩,你、你看我做什麽?”

白玉堂默默盯着他半晌,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忽然一聲冷笑,袖袍一拂,大步跨出正堂,越過他的身邊時停下,側過了頭。

展昭踏上一步,微微皺眉。

唐宏站在原處,全身僵硬,用力挺直了背,卻禁不住心跳如雷,“你、你……”

“這麽多年了,你居然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唐宏,你果然永遠也比不上他。”

唐宏臉色陡變,蒼白且扭曲,膽怯而憤怒,睜大眼睛死死盯着白玉堂,嘴唇抖動着,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白玉堂冷哼一聲,再不看他一眼,徑自走遠了。展昭看着這一切,并未說什麽,只默默跟在他身後,兩人很快轉過屋外走廊,轉過彎不見了。

唐家為他們安排了一個獨立的小院,院中已有早開的迎春花迎風綻放,濃密的綠色枝條在牆下聚成一團,小小的黃色花朵點綴其上,看上去分外喜人。

展昭進了房間目光略微一掃,暗嘆唐門不愧是大族世家,連這客房也寬敞明亮,布置得很是精雅。不過此刻他卻無心多看,在桌上将包袱放下便去了隔壁房間。

隔壁的門沒關,展昭略站了下,随即走了進去。一進門就見白玉堂坐在桌邊,方才的冷厲早已不見,反而是一副呆呆愣愣的表情,似乎陷入某種情緒裏,苦苦掙紮不出。

展昭皺起了眉。

方才他在一旁聽着,這唐峥應該還有一個兒子,排行第二名喚唐寒,與長子唐宏似有不睦,卻與白玉堂曾有過一番交情。如今他乍然得知對方死訊,一時難以接受,也是情理之中。

看着他臉色蒼白神情怔忡的模樣,展昭突然一陣煩躁,忍不住略微擡高了聲音,“五弟。”

白玉堂回過神來,轉頭看向展昭,原本有些茫然的雙眼霎時又恢複了精神,見他神情凝重,頓時奇怪起來,“怎麽了?”

展昭緩緩走過來,在他對面坐下,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道:“我還想問你呢。”

白玉堂神情一僵,看着展昭,看着他沉靜又溫和的臉,從進了唐門就一直不曾靜過的心也不覺安定了下來,兩廂對視,片刻沉默,他輕輕一嘆,阖了阖眼,“我——大概六七年前吧,大哥為打通長江一線的商路,帶着大嫂、四哥還有我自陷空島一路溯江而上,就入了蜀中。”頓了頓,他話頭一轉,突然問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曾有醫毒并稱二聖麽?”

展昭不知他為何提起這個,略一回憶,便點了點頭,道:“醫聖毒聖兩位前輩的傳說,即便是如今也依舊流傳不休。”

“大嫂就是那毒聖的女兒,這一趟來了蜀中,自然是要來會會唐門的。”白玉堂神情平靜,展昭卻是臉色陡變——江湖傳說,當年的毒聖殺人無數,為煉毒甚至不惜抓了活人來試藥,曾引起好一場風波,終于在一次江湖正派的聯手追殺之下失去了蹤跡,從此生死不知。人道是他重傷而死,誰曾想到他竟還留下了一個女兒,這女兒還嫁與盧方,成了白玉堂的大嫂!

白玉堂将他表情收入眼底,眉頭一皺,臉色微冷,“怎麽,南俠大人,你不會覺得毒聖流毒天下,連他女兒也罪不可恕吧?”

“怎會,”展昭搖搖頭,正色道:“江湖傳言真真假假,毒聖他究竟是何等樣人我等後輩如何能知道,就算他真的殺人如麻,那與他的女兒又有什麽關系?況且,盧夫人她溫柔娴靜,”頓了頓,突然想起某次去陷空島,碰見闵秀秀正揪着不知犯了什麽事的徐慶耳朵大罵的場景,想了想,決定迅速結束話題,“絕非奸惡之人。”

白玉堂看着展昭,從他清潤眸中看出十二分的坦蕩和明澈,心中不由一動,有些慌忙地別過眼去,輕哼道:“算你這貓懂事。”

展昭看他模樣,不禁微微笑了起來,放軟了聲音,問道:“五弟故事還未講完呢,當年你們來了唐門,又如何了?”

“誰在跟你講故事,又不是小孩……”白玉堂嘟哝一句,看向他,接道:“我們來了唐門,也就結識了唐家子弟,這一代共是兄妹四人,只有長子唐宏是嫡出。次子唐寒雖是庶出,但天分最高,遠比唐宏更加出色。”提起唐寒,他面上又浮現出淡淡悵然,默然片刻,方才接道:“餘下是一對雙胞胎姐弟,就是今兒見的唐宇婷和她弟弟唐宙。”

展昭默默點頭,遲疑了一下,緩緩道:“聽說,唐門子弟中,嫡出與庶出……差別很大。”

“死守着那狗屁的祖宗家法,這唐家遲早要敗!”白玉堂驀地冷笑,桃花眼中寒光驟現,“唐寒樣樣都比唐宏更好,可偏偏是個庶出身份,所以處處都被他壓了一頭。當年我與他們倆過招,唐宏簡直不堪一擊,唯有唐寒——”他突然剎住了口,似乎又想起什麽不愉快的經歷,微微皺眉,薄唇緊抿,臉色變了幾番,良久,方才緩緩吐出一聲嘆息,“可堪一戰。”

他神情蕭索,既有幾分不屑,卻又帶着惋惜,看得展昭不禁追問,“怎麽,你們這一戰……”

“輸的當然是他!”白玉堂急忙接了一句,又撇撇嘴,方才接道:“不過……本來說好了都不用暗器的,他卻還是用了。”

展昭臉色微變,急道:“可有傷到你?”

“當然沒有,”白玉堂擡了擡下巴,“五爺是什麽人,怎麽會被他傷了?”見展昭松了一口氣的模樣,不由得有些好笑,心裏有些莫名的欣喜,連語氣都輕快了許多,接道:“唐門家規素來森嚴,他在大庭廣衆之下搞了這麽一出,還是對着我們這些外客,自然大大地丢了唐家的臉面,唐峥氣得半死,當即下令将他拿下,往宗祠受罰去了。”

展昭默默點頭,“後來呢?”

“後來啊……沒有後來了,我們住了幾天,大哥辦了生意上的事,大嫂也和唐家人切磋了醫術用毒,我們自然就走了嘛,之後也不過是逢年過節的派人送禮,卻再沒來過。”

“沒結親?”

“當然沒有!唐峥那老東西從未真心對待過這姐弟倆,他養大這女兒,不過是想着用她的終身,為自己換取更多的東西罷了!”白玉堂一說起這個就是一肚子氣,拳頭緊握,重重一拳砸在桌上,“今天居然又想婷兒往你這兒推!”

展昭望天,“唐前輩他也就那麽一說,未必就有這意思,況且我又沒答應……”

“你敢答應!”

白玉堂下意識地吼出一句,随即兩人齊齊一愣,四目相對,白玉堂頓時窘迫起來,呆呆了半晌,騰得站起來囫囵說了一句什麽轉身就想走,卻猛地被人抓住了手腕。

手腕上傳來熾熱的溫度,幾乎要連他整個人都要燒起來,心跳開始加速,身後傳來那溫和的聲音,卻不知為何偏偏帶了幾分暗啞,“你去哪兒?”

白玉堂微微咬牙,不知是在克制什麽,正要說話,忽然聽見外邊傳來腳步聲,心念一動,立刻回身一把捂住了那人的嘴,“別出聲!”

腳步聲在屋外停下,随即被展昭關上的房門響了起來,“五爺,您在嗎?老爺讓小的來請您和展爺去花廳赴宴。”

展昭眨眨眼睛,沒有出聲,只覺那人的手微微發涼——忽然又想到,他的手,似乎從來不曾熱過。

于是心底便密密麻麻地湧上了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忽然很想将他的手拉下來握住暖一暖,而不是放任這份寒涼占據他的全部。

展昭想要驅散這涼意。

“五爺,您在嗎?”門外的下人又擡高聲音叫了一遍,見仍是無人作答,腳步聲又往旁邊展昭房間過去,叫了幾遍沒人回應,嘀嘀咕咕或是罵罵咧咧的,終于漸漸走遠了。

白玉堂凝神聽着,确認再無旁人之後,終于松了口氣,放下了手。

這一放下,就看見展昭嘴角的那一絲笑意,幾分審視幾分打趣還有幾分讓人看不懂的光彩,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做了什麽,頓時只覺那手燙得要命,尴尬到了極處,可他卻不是會服軟的人,脖子一梗,頭一揚,桃花眼一瞪,“看什麽看,爺就不愛吃這唐家的宴,若不是為了……”他突然頓住,話頭一轉,扭過頭去,“若非婷兒逼着,爺才不來!”

展昭目光中似有什麽東西飛快掠過,又在片刻間隐去無蹤,應道:“可是爺,”他眨眨眼,表情分外的真誠和坦白,“趕了大半天的路,您不餓麽?”

“……”白玉堂張了張嘴,“爺——”

“畢竟是人家的地盤,你方才還一口一個叔叔地叫着,如今招呼不打就直接走人的話,是不是不太好?”

白玉堂臉色變了幾番,若是以他過去脾氣,這唐家家門都不會踏入半步,早已甩手走人了,誰敢說他一個“不”字,可如今和這人一起,又身負重案,幾番權衡,最終咬牙又咬牙,“哼……臭貓,偏你事多!”

唐宇婷回到家的時候,那宴席已是開始了。唐家女兒向來沒有上席的資格,她聽見了點點頭便算,又慢慢地朝自己屋子走去。

穿過一道又一道曲折的回廊,經過一座又一座華麗的屋宇,宅院奢華得空蕩,四下寂寂無聲,獨有她一人孑然而行。

偶有碰見掃灑的仆役,遠的便當沒瞧見,近的待她經過時停下活路微微躬身行禮,她帶着矜持而尊貴的笑容一一回應,忽有幾人結伴迎面而來,看服飾并非下人仆役,而是門中弟子。

那些弟子見唐宇婷過來,都停下了腳步,拱手行禮,“小姐。”

——他們大多都是唐家旁支,雖然論起來都是血親,但是脈系太遠,地位自是遠遠比不上身為家主親女的唐宇婷,故而皆以“小姐”相稱。

“幾位哥哥安好。”唐宇婷禮數周到,回了一禮,款款笑道:“聽聞今日府中有貴客上門,哥哥們沒去瞧瞧?”

“呵,府中貴客,哪裏輪得到我們去瞧?”當先一人輕哼一聲,看着唐宇婷的雙眼,反問道:“小姐怎麽也沒去?”

“府中事務,自有爹和大哥操持,我不過是個閑人罷了。”唐宇婷笑得波瀾不起,毫不避忌地直視對方雙眼,明眸之中透着幾分嚴肅,“今日來的可是赫赫有名的南俠和錦毛鼠,哥哥們若是見了,不要失了禮節才好。”

那人目光一閃,眼眸微垂,“小姐放心吧。”

唐宇婷淡淡一笑,又朝幾人福了福身,随即告辭而去。

她的屋子在宅院的深深處,清靜得近乎冷清。走近了推門進去,就看見書桌前的少年擡頭一笑,“姐,你回來啦!”

少年和她一般年歲,就連面容也有五分相似,正是他同胞弟弟唐宙。唐宙此時正坐在書桌前,桌上擺滿了書,還有零零散散七八個小瓶子,看起來正在埋頭用功。

唐宇婷柔柔一笑,應了一聲,道:“看了一天書了,不累麽?”

“不累!我在琢磨新東西呢,姐你說,”他一手抓起一本書,問道:“這裏說,沉夢之毒會讓人日漸昏沉,月餘後虛弱而死;這裏又有一種毒會讓人全身血液加速亢奮而死,要是把這兩樣東西混在一處,會有什麽效果?”

唐宇婷沉吟片刻,搖頭笑道:“這倒是個好問題,我在毒理上向來不如你,你都不知道,我自然更不會知道了。”

唐宙将兩本書放下,大大惋惜的模樣,嘆了口氣,“可惜沉夢早已散失了,否則還能混起來試試看……诶姐,你說,現在還有哪兒能找到沉夢麽?”

“沉夢乃是昔年毒聖前輩為悼念亡妻所做,本來只想做成一種讓人産生幻覺能看見過去的迷藥,後來不知怎的,搞成了這麽一種無藥可解的絕毒,就連他自己也因此而死……”唐宇婷一面說着,一面緩緩走到屋內圓桌旁坐下,神情上有幾分嘆惋,似乎也為這背後的故事所打動,誰能想到,傳說中辣手無情的毒聖對妻子卻是黃泉碧落相随而去,至死不渝?

唐宇婷出了一會兒神,又接道:“當年闵姐姐來時,說起沉夢,不是說早就全部銷毀了麽?”

“她就沒留下一丁點兒?那可是毒聖最後的作品啊,他畢生精研都在這裏了!”提起這個,唐宙不由得激動起來,“要不,我們寫封信去問問?”

“小宙!”唐宇婷低斥了一聲,“這沉夢要了她爹的命,她怎麽可能還留着那種禍害!還有,闵姐姐身份特殊,絕對不能讓江湖中人知道,若是從我們這裏走漏消息,唐門将來還有什麽資格立足、什麽臉面做人,況且還擔着陷空島的幹系!”

唐宙被她一番訓斥,總算反應過來,垂下頭小雞啄米似的點着,一疊聲道:“姐、姐你別急,我知道錯了,再也不說了!”

唐宇婷盯着弟弟的臉半晌,方才漸漸緩了神色,他們姐弟從小相依為命,感情之深實在難以言喻,這麽冷臉相對也是不忍,不由得又放柔了聲音,安慰道:“毒理藥理醫理,如武學一樣,向來是沒有止境的,你也不必太過沉溺,否則萬一走火入魔,那便得不償失了。”

唐宙鄭重點頭,還算稚嫩的臉上寫滿堅定,應道:“姐你放心,我一定會拿捏好分寸的,我一定要做出一番成就來,讓爹、讓所有人都看看,我不是不如大哥的!”

唐宇婷臉色微微一變,似乎想說什麽,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有些勉強地笑了笑,心事沉沉地湧上來,不知想到了什麽,神情有些怔忡,半晌,方才輕輕舒出一口氣,自言自語一般,輕輕道:“我只要你好好的,別的……自有姐姐在呢……”

花廳。

正是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唐峥唐宏父子、展昭白玉堂四人坐在桌邊,高談闊論暢談天下名勝江湖人物,大是快意,推杯換盞轉眼已是杯盤狼藉,行至尾聲。唐峥端着上好的白瓷酒杯,看着對面兩人,已有了七分酒意的他雙眼微眯,笑道:“兩位賢侄如今已在官家有了大好前程,此番千裏迢迢遠來蜀中,不知為何而來?”不等二人回答,他已将杯中酒一口飲下,又大笑道:“不是唐某誇口,在這地面上,無論二位想查什麽,只要開口,唐某保證辦得妥妥帖帖,二位盡管放心!”

白玉堂的酒意似乎比他還沉,一雙桃花眼半睜半合,臉頰緋紅,整個人也是軟綿綿地,一只胳膊撐在桌上,另一手翻來覆去地玩着一個空蕩蕩的酒杯,後背幾乎靠在了展昭身上。

展昭挨着他坐着,本來距離恰到好處,後來越說越起勁,酒也越來越多,眼看着白玉堂身子也越來越軟,他無法可想也只得慢慢地将凳子挪過去。直到此刻側身而坐,笑得端方如舊,一手端着酒杯,一手虛扶在白玉堂腰上,免得這醉老鼠一不留神被人喝到桌子底下去,那可是大大丢臉,若是醒來知道了,又是一番好鬧。

唐峥這話一出來,就連半醉的白玉堂手中酒杯都微微一停,随即咕哝着嘿嘿笑了起來,懶洋洋道:“這可是叔叔你自己說的,回頭有什麽事兒找到你面前,可不許耍賴。”

“哈哈哈哈,好、好!”唐峥拍桌大笑,“有什麽事盡管開口,有叔叔在,還怕解決不了麽?”一面說着,一面指了指一旁陪着的唐宏,笑道:“有什麽盡管找你唐大哥!”

白玉堂斜斜瞟了唐宏一眼,“哦”了一聲,輕笑道:“不必勞煩,有婷兒呢。”

“婷兒?”唐峥愣了一下,随即醒悟過來,笑道:“是是是,我倒是忘了,你與婷兒也是老相識,如今婷兒也大了,出落得可是愈發好了,我這就叫她出來。”

“前輩不必麻煩了,我與五弟來時,已在外面與小姐見過了。”

唐峥眉頭微微一皺:“見過了?”

“這野女子!”唐宏突然低聲罵了一句,突覺面上一寒,仿佛被冰刀子貼面刮過似的,一時冷得徹骨,過後又熱得發燙,擡眼看去,竟是白玉堂一眼看了過來,也不知他究竟明不明白他這句方言的意思,唐宏心頭一跳,連手中杯都不由得一顫,幾滴醇酒灑了出來。

白玉堂卻又轉過了眼去,看着唐峥,依舊是那副懶洋洋軟綿綿似醉非醉似笑非笑的模樣,但不知為何卻叫唐峥心底微涼,還未來得及細想,便聽他悠悠道:“婷兒是叔叔的親生女兒,一身本事自然是不俗的。”

唐峥點頭笑道:“這倒是,這丫頭尤其擅長輕功和暗器,不過論起毒理來,還是她弟弟更勝一籌。”

白玉堂笑意不改,展昭卻聽得心中暗道可惜——什麽叫“尤其擅長”?多半是因了她的女兒之身,沒有資格真正傳承唐門絕學罷了!

“小宙他向來勤懇,叔叔倒也省心。”白玉堂淡淡一笑,“這次的事說來也是簡單,我與貓兒追着一夥兒江洋大盜過來,其中一個在被我們抓着時突然死了,看那樣子是中毒。我與他皆不通醫術,想到這裏是叔叔的地界,便厚着臉皮,來請叔叔幫個忙了。”

“無妨無妨,小事一樁!”唐峥聞言大笑,“管他什麽江洋大盜,只要入了蜀中,就是我唐門的甕中鼈!二位盡管放心,不必客氣,有什麽需要的盡管開口便是!”

白玉堂淡笑未答,半眯了眼,似是酒意上頭,又朝展昭靠了靠。展昭一手扶着他,一手端起酒杯,朝唐峥、唐宏依次示意,随即一飲而盡,“如此,便多謝前輩了。”

好不容易宴席散去,展昭半扶半抱地将昏昏沉沉的白玉堂帶回房間,安置在床上,正要回身去關門,忽然衣擺一緊,低頭一看,已被人扯住了。

這人自然是白玉堂,此刻的他哪裏還有半點酒意,神情平靜,一雙眼直直盯着展昭。展昭看着他這沉默的模樣,突然心底一疼,不由得放柔了聲音,輕輕道:“怎麽,不舒服?”

白玉堂緩緩搖頭,依然直勾勾地盯着他,緊緊抓着他的衣擺,好像怕他一眨眼一松手就消失了似的,默然好半晌,方才緩緩出聲:“陪我……去看看唐寒吧。”

展昭眉頭猛地一皺,一句質問脫口而出,“你們關系很好?”

白玉堂搖了搖頭,“連好都算不上。”頓了頓,神情變得悠遠而悵然,微垂了眼眸,低低一嘆,“不過當年之事,我也不怪他,争強好勝而已,小時候誰沒胡鬧過?如今人也死了,畢竟是少年故交,都到家門口了,好歹,也該去看看的。”

展昭默然片刻,點了點頭,“也罷。”他不太明白自己剛剛那一瞬間升騰又很快消失的不快,看着白玉堂,猶豫片刻,伸手握住了他抓着自己衣擺的手,“那你還能走麽?”

白玉堂瞥他一眼,“廢話!”

感到那緊抓的手漸漸松開,展昭淡淡一笑,微微用力,将他拉了起來,“那就快點——醉耗子,剛剛借酒耍賴,如今總不要人扶了吧?”

出了城,他們并沒有費太大的力氣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還算整潔的墓碑,和碑上極度刺眼的黑字——唐寒之墓。

在它的前後左右,還有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座墓碑,碑上年代不同碑下年紀也不同,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那個尊貴而冷漠的姓氏——他們為這個姓氏生生死死,最終卻不得葬入祖陵,只能在這片山野裏相依為命。

展昭白玉堂并肩站在唐寒的墓碑前。

白玉堂神情淡漠,白衣獵獵飛揚,手裏拎着一壺尚未開封的酒,注視着那冷冰冰的墓碑,眼底沒有一絲波瀾。

展昭站在他身側,也看着那墓碑,心裏卻不由得開始想像這究竟會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即便只是少年時短短幾日相交,就值得這人挂念如斯……

風中隐約傳來了人的腳步聲,白玉堂不為所動,展昭循聲看去,只見路上遠遠走來一個人,待他近了,可見是個蒼老的樵夫,弓着腰駝着背低着頭,速度也不快,緩緩走了過來。

那樵夫擡頭瞧見他倆也是吃了一驚,愣了半天,見展昭笑得溫和并無別事,方才漸漸緩了情緒,卻也不敢走近了,左右看了看,走向後面一棵樹下,将背上柴薪卸下,暫且歇了下來。

展昭轉回目光,又落到白玉堂身上,低聲道:“白五爺果然氣勢不凡,看把那無辜百姓吓得……”

如同打破水面平靜的石子,展昭話音剛落,白玉堂就一眼瞪了過來,有些氣悶又有些無奈,輕哼一聲不理他,舉起壇子一手拍開泥封,看着那墓碑,緩緩道:“唐寒,雖然只有短短幾天,但你我總算相識一場……”他頓住話語,似也不知還能說些什麽,靜了片刻,接道:“也不知你喜歡喝什麽,這女兒紅是五爺最愛,你也嘗嘗吧!”

他一面說罷,一面提起酒壇咕嚕嚕灌了一大口,随即“啪”的一聲,将酒壇摔在了碑前地上,看着那香醇美酒一點一點地滲入地底,默然良久,方才阖了阖眼,轉頭看向展昭,“走吧。”

展昭點頭,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說,只與他并肩轉身,兩條身影襯着那藍天白雲,漸漸地走遠了。

那樹下樵夫将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祭奠,沒有香燭紙錢甚至連瓜果祭品也沒有,可由這兩人做來,卻偏偏叫人挑不出錯處,而他自己也成了這番荒誕的唯一見證。他一直怔怔地瞧着兩人背影,好半晌,才轉回頭看向那座墓碑,一動不動,目光中神情變幻,竟是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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