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野

峨眉天下秀。

不似江南的秀氣溫婉,也不似塞北的豪邁壯闊,而是介于兩者之間,既有如水的溫柔也有如火的熱情,白玉堂和展昭坐在峨眉山腳下對着那碗辣椒比面多的面時,就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出身江南的兩人,雖說不是不能吃辣,但顯然,外邊的“辣”和蜀中的“辣”完全不是一個概念,光是聞着,都讓兩人感到一陣嗆鼻,再靠近些,就連喉嚨都有了些微的刺激感,兩人實在無法想像,這些東西若是吃到嘴裏,那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天不怕地不怕的白公子皺着眉頭瞧着面前的碗,努力地想着該怎麽應對才能保住自己風流潇灑的光輝形象而不至于太過狼狽。一雙靈動的眼轉來轉去,看得展昭一聲嘆息,英勇就義般地提起筷子,伸向那碗面,略一翻攪,深深看了白玉堂一眼,一副“我先去了”的神色,低下頭,吃了一口。

白玉堂瞪大眼睛看着他。

展昭開始一臉凝重眉頭微皺,随後眉頭漸漸舒展,臉上竟似有了光彩,眼睛都亮了起來。看得白玉堂又擔心又好奇,忍不住開口,“怎麽樣,辣不辣?”

展昭微微搖了搖頭。

“真的?”白玉堂将信将疑,盯着自己面前的碗,猶豫半晌,最終豁出去了似的,抓起筷子夾了一夾子面,大口咬了下去。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嗚——”

辣辣辣辣辣辣辣!

那一瞬間白玉堂恨不得将舌頭割掉、鼻子堵住,那一股又辣又麻的滋味兒從舌尖開始,通過喉嚨後迅速地蹿入肺腑,辣得他全身上下幾乎都要燒起來。舌頭麻得幾乎要失去了知覺,他張大了嘴拼命吸氣,整個人喘得風箱也似,連一貫看重的公子形象也顧不得了。

在他的對面,展昭分明是早有準備,連忙一把端起旁邊的面湯就往嘴裏灌了下去;白玉堂一眼看見,不禁恨得咬牙,卻沒空理他,連忙也端起面湯,咕嚕咕嚕地大口喝了起來。

展昭幾口湯灌下,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方才裝模作樣忍得辛苦,此刻既然已騙得白玉堂中招,自然就沒必要再裝。雖然被辣得不行,但一想到那嚣張跋扈的錦毛鼠也被自己耍了一回,心中暢快,嘴角不由得勾起一個小小弧度,朝對面看去。

白玉堂也終于緩過起來。他方才全無防備,被那當地特産的藤椒嗆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此刻那一雙桃花眼微微泛紅甚至帶了水光,偏偏那目光又死死瞪着恨不得将這黑心貓剝皮拆骨,咬牙切齒磨牙吮血,微喘道:“好、好一個光明磊落的南俠客!”

展昭竟然還能笑得一臉無害,在那雙眼的注視下,心中的得意不禁又上了一層,硬是厚着臉皮回了他一句:“白五爺謬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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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叫他氣得笑了,暗道自己的度量真是又上了一層,否則怎能忍得住不把這碗面扣到那張笑得可惡的貓臉上去?可忍來忍去實在窩火,白五爺向來不是個會委屈自己的主,冷笑不止,眼刀殺向對面,同時一手抄起桌上筷子,唰的一下就朝那貓臉劃去。

展昭雖沒料到他說打就打,但也是應對迅速,略一歪頭就避開了這幾乎毀容的一擊,右手不知何時已捉了自己的一雙筷子在手,只見得輕輕一擡,就聽“咔”的一聲,兩雙筷子在半空中對個正着,相互架住,誰也再動不得半分。

半空中似有火花,白玉堂哼了一聲,竟然一下子松開了手,展昭沒料到他突然松手,下意識地手腕下沉去夾他下落的筷子,不料白玉堂手指一挑又将那筷子彈了起來,一手抓住筷子,一下子由上而下刺向展昭手腕。

這一下變得突然,展昭連忙翻腕回格,白玉堂分毫不讓步步緊逼。兩雙再普通不過的筷子在這兩只最不普通的手裏如同最鋒利的劍一般,上演出一場精彩絕倫卻又驚雷無聲的比試。

然而小小木筷如何架得住他倆這番來往,眼花缭亂中,只聽“咔”的一聲脆響,卻是展昭手中木筷從中折斷,掉了下去。

白玉堂正一下子刺來,突然沒了阻攔,就直往展昭胸口而去。他吓了一跳,正待收勢,展昭已搶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眼看着手中木筷還差幾分就要刺進那人胸口,白玉堂尚自愣着暗暗後怕,就聽溫和的低笑響在耳畔,“可消氣了?”

“哼。”白玉堂一斜眉眼一聲冷哼,将筷子一摔,抓了包袱起身就走。展昭哭笑不得,看了眼這兩碗基本沒吃也沒法再吃的面,搖搖頭站起來,将銀錢放在桌上,提起包袱跟了上去。

“诶,客官兒……”沒一會兒就聽見那小攤老板追了出來,想必是看見了他倆留在桌上的面,嘆道:“唉,最近的客人啷個一個個都啷個浪費……”

展昭耳力極好,雖然已走出了十幾步,但仍舊聽見了這一句低語,心中一動,停下腳步轉身回頭看了一眼,見那老板開始快手快腳地收拾碗筷,再一掃眼确認四下無人,略一思忖,又走了回去。

那老板猛一擡頭,見那年輕客人居然又走了回來,不由得愣了一下,讷讷道:“客官啷個又回來了?”

展昭微笑道:“沒事,也不着急趕路,所以回來坐會兒,麻煩上壺茶吧。”

“要得要得,馬上哈。”

展昭找了個幹淨桌子坐下,目光不經意地往路邊林子裏一瞟,不出意料地看見一角白影飛快飄過。

村野之地自然不會有什麽好器物,展昭端着那粗瓷杯子抿了一口,笑道:“這茶還不錯嘛。”

那老板立刻眉開眼笑,道:“是哦,我們這兒巴到峨眉山的嘛,都是毛峰!”

展昭思忖了片刻才明白他口中的“巴到”就是靠近的意思,點了點頭,道:“你這兒平時生意好麽?”

“将就到嘛,逢年過節會好些,平時哪個來這山裏頭嘛,都是上香的,廟子頭就吃了。”

那老板一口川話說得又快又急,還好展昭耳力不錯總算聽懂了,目光微閃,點頭笑道:“那我剛剛聽你說,最近客人好像還挺多?”

“诶就是,前段時間來了一夥子人,好像是住到山裏頭的,經常出來吃面。”

展昭心中一動,追問道:“怎麽,不是當地人?”

“肯定不是啊,可能就、就幾天前嘛,才來的,認不到,聽口音都是外頭的。”

“沒有本地人?”

“好像有一兩個吧,但是還有外頭的。”

“什麽模樣的人?”

那老板愣了一下,看展昭的眼神變了變,猶豫了一下,試探着問道:“客官問啷個多要啷個喲?”

“實話說吧,”展昭嘆了一口氣,面上浮現幾分尴尬又為難的神色,遲疑道:“我、我是從汴京過來的,家裏小舅子脾氣不好,之前離家出走了。他在這邊做過生意,有許多朋友,我一路跟着發現他也是往這裏走的。我家娘子現在急得上火,一定要找他回去的。”

“哦,啷個嗦,早說嘛!”那老板一副了然又同情的神色,十分理解地點點頭,又朝他擠擠眼睛:“要是找不到,回切可能連床都上不到了哇?”

展昭:“呃……”

“诶不對哦,那剛剛那個小哥又是哪個嘞?”

“這個嘛……”展昭行走江湖什麽場面沒見過,應對這麽個山野村夫自然不在話下,心念一轉已嘿嘿笑了起來,挑挑眉,“你也知道,有些人在外行走不方便,所以、那個、對吧……”

老板愣了一下,撓了撓頭,突然“哦——”的一聲反應了過來,連眼睛都亮了,連連點頭,道:“難怪難怪,我說哪兒來的哥兒這麽俊呢,原來是你娘子……”

“咔!”

路邊突然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老板大驚之下回頭看去,就見旁邊一棵樹一根枝桠斷裂嘩啦啦地摔到了地上,吓了一跳,“哎喲”一聲,罵道:“這些猴子些真是越來越嚣張了!”

展昭含笑瞟了那方向一眼,好像完全沒感覺到什麽不對,問道:“這兒有猴子?”

“有,咋個沒得嘛,多得是!”老板回頭看向展昭,道:“這山頭猴子最兇,又不怕人,你們要是進山要小心,不要随便把吃的拿出來,要遭搶的!”

展昭連連點頭,一副虛心受教的表情。

“哦對了,還有,萬一碰到野豬,一定要趕緊上樹,千萬不要跑,跑不過的!更不要想打來吃,我看你們帶起劍肯定也是會打的,但是咋個打得過那些野豬嘛,惹不起,我們這兒的獵人都不敢跟它鬥,只敢用陷阱抓!”

展昭連忙道謝,“知道了,多謝多謝。剛剛你說的那群人是住哪兒的你知道嗎,我想去看看,萬一小舅子在呢?”

“哦,這條路就是進山的,你們順到走嘛,碰哈運氣看。”

展昭點頭起身,又反複謝了老板,告辭離去。老板笑眯了眼,道:“快切快切,啷個漂亮的人一個走山路你也放心,趕快去嘛。”

展昭沒想到他還記着這茬兒,一時頗有些哭笑不得,點頭告辭,快步往那山路上走去。

山路曲折,不一會兒就已離了那老板的視線範圍,展昭正自走着,忽覺頭頂一陣勁風襲來,狠辣淩厲絲毫未留情面,不由暗道一聲糟,連忙擰身避過,就聽旁邊又是“咔嚓”一聲,一根可憐的枝桠被做了替罪羔羊,折成兩段。

“白公子,你可小聲些,別叫那老板跟過來看見了,”展昭也不知搭錯了哪根筋,居然還能面不紅心不跳地指責起他來,“那樣多不好。”

白玉堂冷着一張臉,被他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攥着拳頭握着劍,只想沖上去給這張該死的貓臉添點花兒,咬牙切齒了半天,終于恨聲道:“你若想要那大舅子小舅子的,只管去茉花村!”一句話說完扭頭就走,直接越過展昭,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展昭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到茉花村,原以為只是氣自己調侃了幾句而已,畢竟錦毛鼠年少華美,從來最恨別人說他容貌更遑論被說成女子。本已做好了挨他打上幾下消氣賠罪的打算,可如今聽他意思,似乎……還有別的?

看看天又看看地,饒是洞察燭照的禦貓也猜不到此刻的耗子心思,再擡頭看時,耗子已走得沒了蹤影,心裏一跳,連忙按下心頭那點疑惑與慌亂,連忙跟了上去。

白玉堂沉着臉完全無視展昭的存在,腳步飛快一路向前,走不了多久,腳下山路愈發狹窄,到了最後,幾乎就是盡容一人的小道,多半是當地獵人樵夫走出來的。

路況越來越差,他們的速度也不由得慢了下來。展昭跟在他身後,估摸着他氣也消了一些了,斟酌着詞句,開口道:“咱們這麽漫無目的地走着也不是個事,五弟,你有沒有什麽想法?”

白玉堂猛地剎住了腳步,豁然回頭,死死盯着展昭。那一雙本應光華流轉靈動飛揚的桃花眼裏混雜着無數的情緒,震驚、憤怒、無奈,甚至還帶了一絲委屈,他就這麽盯着展昭,整個人繃直如一杆挺立的标槍,随時都能發動攻擊。

展昭心神一震,心裏某個角落似乎被人重重一擊,那一堵本已出現裂縫的牆終于落下了一塊,露出背後的一縷曦光。那一點光芒點亮了他的眼睛,他動了動嘴,卻什麽也沒能說出來。

白玉堂看着他,良久,薄唇開阖,扔下了三個淡淡的字:“找水源。”

展昭略一垂眸,嘴角帶了幾分笑意,面上浮現出衆人所熟悉的溫和,似乎又還在溫和之上。他看着白玉堂,毫不避諱地直視着那雙眼,補充道:“是,他們若藏身山裏,必然要選擇一個靠近水源的地方。”

白玉堂默不作聲,看了他一眼,轉身接着趕路。展昭笑了笑,也趕緊跟了上去。

走了快一個時辰,兩人終于隐約聽見了水聲,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眸中喜色,循聲找去,穿過那茂密森林,水聲漸漸大了起來,撥開最後的草木遮擋,終于看清了全貌。

那是一個小小的瀑布,瀑布下有一個水潭,水流從山上經過瀑布和水潭又歸入一條溪水之中,蜿蜒而下,也不知會流向何方。水潭周圍綠樹環繞,清幽雅致,水聲琳琅如珠玉,濺起的水花霧氣在陽光下為這片區域帶上一層朦胧之感,若非此時他們身負重任,倒是個極好的休閑所在。

白玉堂只看了一眼,就露出了一副歡喜神色,但眼角餘光一瞥展昭,神色又冷了下來。

展昭一直悄悄觑着他的神色,見他一下變臉,不由得暗暗嘆息,想了想,又看了看天色,道:“這裏不像是有人的樣子,要不,我們分頭找找,黃昏時候到這裏會合?”頓了頓,又不禁露出一絲苦笑,眼底帶了幾分歉意,攤了攤手,道:“只是今晚恐怕得宿在山裏了。”

白玉堂斜他一眼,自然明白他話中之意,冷哼道:“展大人當白某是那身嬌肉貴的閨閣千金麽,一路奔赴蜀中千裏追擊,風餐露宿的時候多了去了,爺幾時皺過眉頭?展大人的這份關心,還是留給未來娘子吧。”

說罷一扭頭,上前幾步走到溪邊,也不見他如何起步,就見得白影一晃,如同白鶴沖天一般,輕飄飄的如仙人禦風,眨眼間已落到了溪水那頭,隔着溪水扔下一句“這邊歸爺,展大人自便”,身形一閃便隐入林中,再也看不見了。

展昭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将他話中意思翻來覆去揣摩了好幾回,依舊想不通——他果然不僅僅是氣他說成女人,但除此之外,他到底還在生什麽氣呢……

想來想去也不得其法,他暗暗嘆了口氣,又朝他離去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這才緩緩轉身,尋了個方向,也鑽進林子裏去了。

展昭早年獨自一人浪跡江湖,野外搜索露宿的事早已熟練,那密林雖然複雜,但畢竟帶着蜀中山水的秀麗,走起來并不費力。他沿着山勢一路搜索着,雖然發現了幾個山體裂縫,卻沒有人活動的跡象,繞了許久也不曾找到半分人跡,不由得有些失望,直至夕陽西下,這才轉頭往那水潭走去。

回程的路上順帶抓了只野兔,拾了些柴火——雖說兩人不是第一次露宿野外,可他從未見過白玉堂親自動手料理吃食,如今又在氣頭上,自己還是殷勤些的好。

往水潭的方向走去,估計着快要到了,隐約已聽見水聲,還隐約夾雜着一股香味。展昭愣了一下,似乎猜到了什麽,有些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連忙加快了腳步。

不一會兒已回到那水潭,撥開枝葉一看,只見平靜的水潭邊上,早已生起了一堆篝火,白衣人背對着展昭的方向坐着,手裏拿着串好了的野雞烤着,走得近了,甚至還能聽見油滴在火裏的滋滋聲,香味也愈發濃烈起來。

展昭眼睛朝溪水邊一掃,看見一小攤血跡和大把的雞毛,不由得再次對他刮目相看。

相識以來,展昭早已知道他并非如表面上看起來那樣錦衣玉食處處挑剔,雖然在家時最愛享受,可一旦出門在外條件不足,該忍的他也都能忍得下去。可饒是如此,展昭也是第一次見他親自動手料理野味,驚訝之餘又帶了幾分莫名的歡喜,腳步也輕快了些,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笑道:“好香好香,想不到白公子也有這樣的手藝,在下今日可有口福了。”

白玉堂輕哼一聲,手裏的木棍轉了轉,又有幾滴油滴入火裏發出滋滋聲,“可惜這是只半大的雞仔,恐怕滿足不了展大人的胃口。”說話間,展昭已走到了他身邊,将野兔放在了一旁。白玉堂一眼瞧見,連眼皮也不擡,根本不看他人,淡淡道:“看來展大人有備無患啊,何必稀罕白某這點兒東西。”

展昭眉頭一皺,“你什麽意思?”他不是傻子,白玉堂幾次三番出言諷刺,終于叫他隐約猜到幾分,一股無明業火猛地蹿上腦門,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他扯了起來,“難不成你覺得,你對我而言是随時可以替換掉的?”

桃花眼微微瞪大,帶了些驚訝帶了些惶急,但很快又恢複常态,看着那雙盈滿怒氣的眸子,暗暗咬牙,扭過了頭去,“你不是覺得,只有女人陪在你身邊才是合适的嗎?”

“我什麽時候——”展昭話到一半突然反應過來,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我那只是随口編了個理由混過去而已。”

“說明在你的心裏始終覺得,你的身邊應該有個女人。”白玉堂仰起頭看着他,面色漠然,桃花眼澄澈無比,沒有一絲雜質。看得展昭心底一顫,手上的勁下意識地松了半分,那人立刻一甩手掙開了他的鉗制,“而我白玉堂,永遠不會是女人。”

說罷他一撩衣袍坐下來,将野雞重新架在火上,全若無事,慢悠悠地烤了起來。

夕陽愈發的斜了,金黃的光芒落在兩人身上,如同兩尊靜默的神像。展昭呆呆站了一會兒,看着他冷若冰霜的模樣,沉默半晌,方才緩緩盤膝坐下,看着那跳動的火焰,良久,緩緩開口,卻沒有太多的言語,只有沉沉的三個字:“我知道。”

——再不必更多的解釋,所有的猶豫與猜疑都在這時灰飛煙滅,那朦胧的、模糊的、隐約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塵埃落定。

白玉堂目光一閃,卻沒有轉頭看他,只默默地轉了轉手中木棍。展昭也沒有看他,火焰映在他的眼睛裏,卻仿佛燒進了他的心裏。

夕陽下,兩人并肩而坐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一時靜谧無聲,各懷心事,誰都不想打破這份難得的平和寧靜,直到——

“啊!”

焦糊的味道傳來,白玉堂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将木棍舉起來,還未看清究竟糊成了什麽樣,就聽旁邊傳來一聲壓抑的低笑:“噗——”

是可忍孰不可忍,白玉堂心裏那股氣本來就還沒徹底消下去,這會兒一時發呆出了大糗,聽他這般嘲笑,不禁又是尴尬又是惱怒,心道歸根結底還不是這只賊貓的錯,竟還敢笑!頓時火從心頭冒惡向膽邊生,當下将木棍連同烤好的晚餐一扔,一拳朝展昭打了過去!

展昭沒想到他說打就打,一時沒防備,雖然連忙仰身但還是被砸中了肩膀,幸虧白玉堂沒帶內力,否則還真是夠他消受一番的。

饒是如此,展昭依然被疼得一龇牙,身體就勢躺倒,一個翻身躲開他的第二拳,挺腰站起,還沒來得及讨饒,白玉堂的第三拳已經到了面前。

展昭自知理虧,哪敢真的跟他動手,只得左躲右躲,一時狼狽至極。若叫人見了,無論如何也沒法把他與那赫赫威名的南俠聯系起來,也幸虧這荒郊野嶺的再無別人,否則南俠客一世英名,可就徹底毀掉了。

不過此刻的南俠顯然沒把自己的一世英名放在眼裏,只見他一面閃躲,一面不住地“哎喲哎喲”、“五弟饒命是我錯了”,卻是一臉的無奈又無賴,好像那拳頭真的落在了他身上似的。

白玉堂氣急,趁着展昭後退閃避的一瞬間突然撤了手,展昭一愣,以為這耗子總算消了氣,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見那人不管不顧地直撲過來,撞進自己懷裏。

下一刻,兩個人一起栽倒在地上。

白玉堂咬牙切齒,跨坐在展昭腰腹之上,一把抓住他的領子将人扯起來,一雙桃花眼仿佛要噴出了火,“展昭,耍弄我很好玩是不是!”

展昭被他拉得極近,那溫熱的呼吸就噴在面頰上,燙得他下意識地想要後縮,卻又被那雙清澈的眸子攝住了魂魄一般,只覺得他那睫毛就如小刷子在心頭撓着似的,癢得他心跳如鼓,僵着脖子一動不動,脊背幾乎要滲出了汗,卻連目光也舍不得移開。

白玉堂本來一肚子火,可這般雙目一對,卻被那清潤目光中的癡愣一下子化軟了心,那口氣不由得洩了大半,卻又仍是忿忿,一咬牙一橫心,一頭撞了過去。

“砰!”

“哎喲——”

接連幾聲,卻是兩人同時痛呼,捂着額頭就往後倒。白玉堂腰一挺堪堪穩住身形,展昭卻是一頭栽倒,後腦磕在地上,頓時疼得臉色又是一白,好不可憐。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招分明就是市井無賴小兒打架的手段,被白玉堂一時頭腦發熱用了,登時疼得他龇牙咧嘴,這筆賬自然又算在了展昭頭上,趁着他還沒緩過來,又一拳砸在他胸口,“死貓,叫你折騰!”

到底是誰在折騰啊……展昭頓時頭大,欲哭無淚。

陽光終于退了下去,天徹底黑了下來。不多時,月色漸明,山中靜谧無聲,一派幽然。

夜風微涼,泡在水裏的白玉堂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他在洗澡。

黃昏時候鬧了一場,展昭賠了十二萬個不是,總算揭過了那一頁。一日奔波,身上早已汗濕,放着那天然的浴池不用,除非他白玉堂是傻的。

于是也不管展昭再三提醒如今天寒下水容易受涼,脫了衣裳小心翼翼地試着水深下了水,清涼的水流環繞周身,實在是說不出的爽快舒暢。潭水不深,恰好淹過他的肩膀,他擡起手抹了把臉,水珠沾在他白瓷般的肌膚上,在月色下熠熠生輝。

展昭背對着水潭,坐在岸邊侍弄篝火,火光照着他的臉色,忽明忽暗看不分明,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身後的水聲大了起來,展昭皺了皺眉,眼色微暗,忽聽“咔”的一聲,竟是他手裏的樹枝一下子斷成了兩半。他如夢初醒,身形幾不可查地一顫,盯着面前篝火呆了片刻,忽然站了起來,微微偏過頭,“那個,柴不夠了,我再去找些來。”說罷随手從火堆裏撿了一根燃燒的木頭,幾步進了林子,沒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

白玉堂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若有所思地呆了片刻,眉睫微垂,微微一笑,又撩起一捧水潑在臉上,輕輕舒出一口氣,甩了甩頭。

時光如水,就這般靜靜流過,月影落在水中,随着水波輕輕晃動着,光華璀璨,照得一潭清透。白玉堂看着這沉璧也似的影,心中一片寧靜安詳,又泡了一會兒,終于準備起身。

可他還未動,忽然聽見樹林裏傳來奇怪的聲響,動靜還不小,像是什麽野獸奔跑似的。白玉堂皺眉,掃了那堆篝火一眼——因為沒有添柴,火已經暗了許多,若真遇上什麽野物,恐怕也吓不住他們。

一轉念他又恨得咬牙,以他白玉堂的本事,自然是絕對不怕什麽野獸的,可問題是他如今光溜溜地泡在水裏,雖然四下無人,也沒法說服自己就這麽跳出去和那些野獸幹架,偏偏那該死的展昭又不在,卻叫他白五爺如何是好?

正糾結間,那林間動靜越發大了起來,白玉堂下意識地繃緊了身子。

只見對面的樹枝草木開始晃動起來,應是有什麽東西正在往外鑽,隐約還傳來了“吭哧吭哧”的響聲,白玉堂皺眉,瞪大眼睛,就看見漆黑的林子裏,緩緩探出了一個頭。

——豬頭。

一顆青面獠牙、眼如銅鈴、鬣毛粗硬、猙獰可怖的野豬頭。

那野豬拱着擋路的雜草鑽出了林子,走到潭邊停下。借着火光月色,可以看見它身軀幾乎有半匹馬大,肌肉結實皮膚厚實,還覆蓋着一層亂糟糟的泥漿雜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白玉堂頓時一個頭變了兩個大。

那野豬站在潭邊,“吭哧吭哧”的呼吸聲沉重又急促,看着水裏的白玉堂,似乎也拿不準對面那是個什麽角色,一時也沒有動作。

白玉堂僵着身子不敢動,生怕驚着了它。他也不知道野豬會不會水,反正絕對不想和這髒兮兮的家夥泡在同一潭水裏。一面壓着呼吸,一面借着月色打量那野豬,忽然眉頭一皺,仔細看去,竟發現那野豬自脊背到後臀上一片暗紅,竟是血跡斑斑,已受了重傷。

那野豬似乎是傷重無力,沒有了傳言中的那等暴躁兇狠,看了一會兒,突然聽見了什麽動靜一般,猛地噴了個響鼻,又看了水中的白玉堂一眼,跳起轉身,一溜煙地逃進了旁邊的林子裏,一陣噼啪亂響之後,終于才漸漸地平靜了。

白玉堂一陣莫名,心道這蠢豬是怎麽回事,大半夜的看自己洗澡看了半天也沒做什麽怎麽又跑了?一轉念又暗笑自己,這不過是一只山林野豬罷了,居然就能逼得自己泡在水裏不敢動,難不成還能演出什麽浪蕩子偷香竊玉的戲碼麽,縱然真有那等不長眼的,他白五爺也不是十八歲的美嬌娘,還怕了不成?

一面想着,一面緩緩往岸上走去,才走了一半,聽得樹林子裏沙沙響,一擡頭,展昭已在面前。

白玉堂呆了一下,忽然覺得,今夜的月光太過耀眼了些。

面前的男人身姿挺拔而修長,那肩膀胸膛都算不上強壯,卻看着叫人無比安心,能遮風擋雨撐起一片平和天地,蘊含着叫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力量。那握劍的手裏抓着一大捆柴火,衣服沾了些污漬,可他面容溫和,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絲毫改變不了通身的氣質,整個人如松如竹,幹淨清爽得仿佛剛剛沐浴過了收拾好出門,去赴一場桃紅柳綠的風雅邀約。

展昭也愣住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撿完柴火回來竟會撞上這麽一幕。明亮的月光下,靜谧的潭水中,那人就這麽站在水中,剛好露出半個身子,水波在他勁瘦的腰線上起伏徘徊,自肩背到手臂,看起來都是那樣的精致和柔軟,沾着晶瑩發亮的水珠,平日裏都被遮蓋在寬大華麗的白衣之下,能撫琴作畫煮酒烹茶享盡一切風雅,也能劍出如電淩厲殺伐縱橫這個天下。

觸目所及,那白瓷般的肌膚細嫩無比,一點也不像個習武之人,可展昭卻清楚地知道,他身上的哪些地方曾經受過怎樣的傷,即使被最好的藥材去掉了疤,那疤痕也留在他的心上,怎麽也抹不去。

不知何處吹來的風落在身上,激起一陣細小的戰栗。白玉堂猛地抖了抖,極輕地“嘶”了一聲,随即回過神來,狠狠瞪了展昭一眼,“看什麽看,死貓,轉過去!”

“啊,哦……”展昭如夢初醒,有些僵硬地轉過身去,就聽見身後一陣細細的水聲還有窸窸窣窣的穿衣聲,一時尴尬無比,擡了擡頭看着天,沒話找話道:“怎麽這麽久,我以為你已經弄好了。”

“嘁,爺也不想啊,洗到一半跑來一只野豬,簡直莫名其妙。”

“野豬?”展昭的心提起來幾分,眉頭皺起,問道:“它沒傷着你吧?”

“當然沒有,”白玉堂将外衫穿上,翻了個白眼,又低下頭去系腰帶,“你當爺是什麽人,會被只野豬傷到?何況它自己都受了傷呢。”

展昭眉頭并未松開,隐隐約約地似乎發現了什麽,喃喃道:“野豬可是山林一霸……”

白玉堂整理腰帶的手一頓,腦中靈光一閃,似乎想到了什麽,正擡頭想說,就見展昭也豁然回過頭來,四目相對,都看出對方眼裏那一抹明亮的光。

——峨眉并無虎豹之類的大型猛獸,野豬可以算是山中大王,就連獵戶也不敢正面圍捕,什麽東西竟能傷得到它?若是機關陷坑,它又是如何跑出來的?

“山中廟裏都是佛門子弟,縱有武功也不會殺生,山中獵戶向來不敢招惹野豬,只可能是外來之人所為!”

“一定是唐寒他們一夥,憑他們的本事自然不會把野豬放在眼裏,否則這峨眉山上哪還有別的勢力!”

兩人幾乎同時說出這兩句話來,相視一笑,兩雙眼睛如同長夜将明時升起的那顆星子,照亮前進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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