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白玉堂趕到的時候,唐家那三個長老正圍在一處樓閣前商議着什麽,見着他來,一點好臉色也沒有,尤其是那大長老袖子一甩,怒道:“你來做甚!”
白玉堂對他們同樣也沒什麽好臉色,瞥了一眼就看向那樓閣,只見樓高三層,樓門緊閉,上懸一塊匾額,清清楚楚地寫着三個大字——生死閣!
唐門重地,收藏無數典籍與藥材的生死閣!
白玉堂暗叫糟糕,眉頭皺了起來,“唐寒跑進去了?”
大長老哼了一聲,咬牙道:“不錯,這逆子當真該死,竟敢闖入禁地!”
“裏面有密道可以逃走?”
“沒有,他被我們追上,到此處無路可退,只能逃了進去。”
“那你們幹嘛不接着追?”
另一個長老正色道:“唐門家規,未得門主許可,任何人不可闖入。”
暗暗翻了個白眼,素來自在随心的錦毛鼠實在看不上這種說辭,“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唐峥人事不省,你們就在這兒幹等着不成?”
“無知小兒!”又一個矮個兒的長老怒斥了一句,道:“閣中滿是機關,除非有門主令牌嵌入将機關暫停,否則一旦觸動非死即傷。”
“那就去拿令牌啊。”
“這……”那長老氣勢頓時矮了一大截,配着他微胖的身軀,神情略顯尴尬,左右看了同伴一眼,方道:“令牌是門主的标志,旁人怎麽會知道在哪兒……”
白玉堂真是連白眼都翻不動了,對唐門這一套一套的規矩實在沒了任何評價的力氣,将畫影往懷中一抱,桃花眼将三人上下一番打量,“所以說到底,就是你們仨怕了,不敢進呗?”
“胡說!”三人異口同聲。
白玉堂才懶得跟他們鬥嘴,哼了一聲,瞥了他們一眼,随即眉一挑,擡頭看着那“生死閣”三個大字,嘴角微微一勾,傲然道:“你們怕,爺可不怕,今日非得将他捉拿歸案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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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微胖又矮個兒的長老似乎想說什麽,卻被大長老一眼掃來,頓時閉口不再吭聲。
白玉堂并未注意到他們之間的小動作,身姿挺拔如劍,昂然大步走向那閣樓,上得三級臺階,毫不遲疑地一腳踹開了門。
成都府極為繁華,商貿往來十分頻繁。因為蜀道艱難,所以大宗的貨物多走水路運輸,自蜀中過巴州,然後進入長江,故而碼頭極是忙碌,江上終年人來人往,熱鬧至極,進進出出各種各樣的貨物都在此彙集。正當生意之外,自然也不乏渾水摸魚暗度陳倉之輩,因而官府在碼頭設有專門的官吏,也派駐了一隊士卒,負責登記來往貨物種類及數量、征收稅款、維持秩序等。
這一日的碼頭一如往常,幹體力活的民夫們揮汗如雨,即使在這寒冬天氣也只穿着單衣,商人們陪着笑,随同官吏一起查驗貨物,船老大呼喝着水手們揚帆起錨,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遠處漸漸傳來嘈雜聲響,越來越近,碼頭衆人都不禁停下了手中活路,循聲看去,只見路上人群紛紛閃躲,一個藍衣男人騎着馬,帶着一隊士兵匆忙趕來。他将馬一勒,放眼一望,只見沿江一溜排開五六艘貨船,有的剛剛到達正在收帆,有的又正裝好貨物準備揚帆起航,眉頭當即一皺,揚聲道:“禦前護衛展昭在此,這裏是誰管事?”
此言一出,衆人頓時炸開了鍋,議論紛紛指指點點,所說無非是“原來他就是那個禦貓”、“就是他啊,居然啷個年輕嗦”、“這是出了啥子事情哦咋個他都跑起來了”,展昭也無心理會,翻身下馬,大步朝碼頭走去,對面已有一人趕緊迎了上來。
“下官……”
展昭一擡手,阻止了他的客套話,徑直問道:“有個周記綢緞莊,這段時間可有貨物運出?”
那人愣了一下,略一回憶,便點頭道:“有的有的,周記是城中經營綢緞生意的大戶,往來貨物很多,大概十天前吧,就有一批貨送了過來……”
展昭心裏一緊,急道:“送走了?”
“沒有沒有,大人莫急,”那人見展昭着急,連忙擺手,接道:“我們碼頭啊貨物太多了,除非是自己有船的,否則都得排隊等着,周記的貨一直放在那邊倉庫裏,剛好,就今天才能送走呢。”
“這會兒走了麽?”
“過了晌午才開始裝的,他們家這次的貨多,四五十箱呢,特地包了一整艘,都沒和別家的混用,這會兒估計才裝好吧。”那人回頭看了看,指向了其中一艘船,“喏,大人您看,就是那船,一路過巴州、到襄陽,大人,怎麽……這批貨有問題麽?”說到最後,他也不由得緊張了起來,這四品的京官肯定不會是來玩的,萬一真有什麽問題,那他這頂小小的烏紗帽……
“多謝大人,展某知道了。”展昭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露出了一個安撫的笑容,也不多說,又向後叫了一聲“跟上”,接着縱身而起,在衆人的驚呼和崇敬目光中,幾個起落就已落到了那艘船上,驚得船上水手一愣,“你、你是什麽人?”
展昭臉色微沉,目光四下一掃,翻手将自己的腰牌亮了出來,“這裏誰負責,船老大呢?”
“這呢這呢!”船艙裏傳來一疊聲的應答,一個強壯漢子腳步匆匆,滿臉堆笑地趕了過來,“大人好,大人這是怎麽了?”
展昭上下看他一眼,将腰牌收起,負手而立,略揚了揚下巴,将架子拉了個十足十,道:“你們船上可有一批周記綢緞莊的貨?”
那船老大表情一僵,随即陪笑道:“有的有的,剛剛裝好呢。”
“是往哪兒送的?收貨的人是誰?”
“呃,”船老大遲疑了一下,眼睛卻看着已經圍上船的官兵,嘿嘿笑了幾聲,道:“這個,可是人家老板的秘密呢……”
“秘密?”展昭一挑眉,目光炯炯,逼視着船老大,緩緩道:“我再問一次,這批貨,是要往哪裏送的?”
“大人、大人莫急,我說、我說——”船老大似是受不了這目光,急得汗都沁出了腦門,連連退了兩步,猛地擡頭,大喝道:“兄弟們,動手!”
展昭皺起了眉。
就見十來個水手從船艙各處沖上甲板,手中持刀,對着上船的官兵就砍;官兵也不是吃素的,立刻拔刀迎上,雙方頓時戰在了一處。吓得周圍岸上的民夫紛紛扔下貨物轉頭就跑,只有那個管事的官兒扯着嗓子不住安撫:“大家不要慌,官府辦案,不要慌,不要慌!”
展昭仍舊負手而立,并不動手,只盯緊了那船老大,卻一句話也不說。船老大硬着頭皮和他對視,卻全身上下汗出如漿,動也不敢動,眼角餘光所見,皆是自家手下被官兵放倒的場景,眼見得大勢已去,一橫心,正準備說點什麽,對面的展昭忽然朝前踏了一步。
他立刻後退。
再踏上一步:“你們什麽人,聽誰的命令,還有沒有同夥?”
他咬緊了牙關,後退。
微微皺眉,繼續上前:“或許,你可以跟我回官府仔細想想再回答。”
目光恨恨,他再退——
腳下忽然被什麽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卻是一條麻繩,而自己也已經到了船的邊緣,一步之外就是滾滾江水,再也無路可走。
展昭也停下了腳步,“怎麽樣,想好了嗎?”
“展昭!你別以為這就算贏了!”許是到了絕路,他反而膽子大了起來,厲聲道:“你休想從我這裏得到任何消息!”話音一落,他人已縱身一躍,跳進了滾滾江水之中!
展昭臉色大變,幾步搶上前去,除去江水滔滔,卻是什麽也看不見了。
等唐宇婷将外邊的事料理得差不多後匆匆趕來之時,見到的仍舊是生死閣外的三個長老,她心下疑惑,恭敬施禮之後,連忙問道:“長老,這是……”
大長老對這個幹練的女子印象很好,笑了笑,露出一絲慈愛神色來,卻并未回答她,只問道:“外邊的事情都處理好了?你爹爹怎麽樣?”
唐宇婷略略低下頭,恭聲道:“外邊已安排妥當,受傷的弟子有小宙在安排醫治,餘下的人安排了四下守衛,靈堂那邊也已經叫下人去收拾打掃了。爹爹那邊由另外兩位長老護送回房,還不知究竟如何……”一一回答完了,她又擡起頭,再次問道:“大長老,這裏是怎麽一回事?二哥……唐寒呢,白少俠呢?”
大長老輕哼一聲,淡淡道:“唐寒跑了進去,那個白玉堂去追了。”
唐宇婷臉色驟變,急道:“進生死閣?那怎麽可以!閣中到處都是機關毒藥,步步要人性命,五哥哥他對裏面一無所知……”
“無知小子,也該為自己的輕狂付些代價。”大長老哼了一聲,無所謂地擺了擺手,“放心吧,不會讓他死的,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老夫便能救他回來。”
“可是……”
唐宇婷話才開口,突然聽見一陣乒乓亂響,赫然是從閣中傳出。外間四人臉色皆是大變,唐宇婷一時情急便要往裏沖,才跑了兩步,突然頭頂“嘩啦”一聲巨響,只見三樓一扇窗戶四分五裂,一個人從裏摔了出來,“砰”的一聲悶響,重重砸在了地上。
四人目瞪口呆,就見那人一身黑衣,臉上傷疤可怖,可不就是唐寒?此刻唐寒滿身狼狽,松開的衣領間,可見脖頸處還纏着一圈紗布,似是舊傷,身上一道淩厲劍痕自左肩劃過胸口,皮肉翻卷深可見骨,加上又那麽狠狠一摔,內外交加,一張口就噴出血來,眼神渙散,已是受了重傷。
眨眼間又見一道白影輕飄飄地落到了一邊,白玉堂神情淡淡,袖袍微動,只聽“叮叮當當”一陣脆響,一大堆銀針飛镖鐵蒺藜之類的暗器被扔在了一邊。
三個長老面面相觑,不知能說什麽。唐宇婷看看唐寒又看看白玉堂,忍不住喚道:“五哥哥……”
白玉堂看了她一眼,見她神情緊張滿是關切,神情不由得略略緩和了一些,但仍透着淡淡的疏離,“我沒事。”說罷又看向唐寒。
唐寒滿身是血,卻依然滿臉不甘,拼命掙紮着想要再站起來,但全身上下再也使不出絲毫力氣,最終只得無奈地仰躺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像一條離了水的魚。
唐宇婷見狀,心下有些不忍,略略別過了頭去。那大長老卻是哼了一聲,冷道:“唐寒,你大逆不道,如今可知罪了!”
唐寒瞥了他一眼,雖然說不出話來,但眼神中卻滿是不屑與嘲諷,喘息漸漸弱了下去,忽然全身一抖,目光緩緩轉向那無垠天際。
天高雲淡一碧如洗,和十年前百年前千年萬年前沒有任何區別,一直都是這樣高高在上俯視蒼生。他也曾拼過曾鬥過,可那渴望過的化作蒼鷹搏擊長空的夢想,再也無法實現了。
他的手垂落身畔,再也無力握緊,緩緩松開,只見一枚飛镖刺破掌心,掌心一片烏黑。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這一切,有痛恨、有驚訝、有嘆息、也有憐憫,一時四下寂靜,唯有風聲蕭瑟,唯有一人忍不住喃喃低嘆:“二哥……”
三個長老都沒有反應,只有白玉堂看了她一眼,神色複雜,薄唇微抿,終是一言不發,一襲白衣獵獵,轉身已在另一邊的牆頭之上,再一閃身,便再也看不見了。
碼頭的亂局已經平息了。
船上的水手都不是什麽武林高手,不過是一群水匪,平日裏仗着人多勢衆,幹些搶劫的營生。他們一見首領跳江生死不明,又見官兵勢大,再加上展昭幾句勸降,便紛紛繳了械。問起船上貨物,也只知道是那匪首收了什麽人物的錢,這才喬裝過來幫人運輸,除此之外什麽也審問不出來。
展昭派人查驗貨物,果然在那些箱子裏發現了失竊的官銀,上面蓋着一層蜀錦,粗略點過之後,正合所失之數,他們此番的任務總算是完成了。
一面派人徹底搜索這艘船,一面守着将箱子搬出送回府裏,展昭獨立船頭,仗劍負手,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大人!”只聽旁邊傳來一聲喚,一個士卒快步走來,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物,道:“這是我們在那船老大房間裏搜到的。”
展昭一看,卻是一個木盒裏放着一塊漆黑的令牌,将令牌拿出細看,見它只有半個手掌大小,正面刻着一條騰飛的龍,背面則是一朵盛放的花。
展昭皺起了眉頭,龍乃皇權象征,尋常人家誰敢将它刻在令牌之上?若說是唐寒手筆,那也未免太過瘋狂了。還有這背後的花……如果他沒有認錯的話,此花雍容華貴,花團碩大花瓣重疊,應該是牡丹。
龍與牡丹……究竟代表着什麽?展昭握緊了手中令牌,直覺告訴他,即使如今官銀找到,可這背後所牽扯的一切,不過才剛剛開始。
山雨欲來風滿樓,可即使斧钺加身,無論将要面臨什麽,他也會堅定地走下去,不破迷霧,誓不回頭。
——何況,他并不是一人獨行。
将令牌揣入懷裏,心底某個角落傳來的熱流讓他略微勾起了嘴角,眼底漾開一派春水似的柔和暖意:還是趕緊回去看看吧,那只脾氣不好的小白耗子,可別又節外生枝啊……
唐門之亂,最終以唐寒的死而劃上了句號。
接下來的幾天裏,唐門上下忙得團團轉,傷者需要醫治,死者需要安葬,然而就在這一片忙亂中,最後一個噩耗傳來——門主唐峥傷重不治,撒手人寰。
本已人心惶惶的唐門頓時大亂,所有人各懷心思,目光都聚在了同一個地方——老門主死了,那新門主該由誰繼位?
按唐峥生前的态度,繼承者毫無疑問應該是唐宏,然而唐宏已死,他就只剩了唐宙一個兒子,故而以長老們的意思,便應由唐宙繼承。但唐宙素來隐于人後,沒什麽人望,反而是大弟子唐寧頗得人心,唐門弟子大多以他為首,私下議論紛紛,都希望捧唐寧上位。
便在此時,唐寧卻在衆人面前堅辭了門主之位,說自己無才無德難當大任,此次平亂中也未能保護好門主,何況門主骨肉尚在,弟子又豈可逾越,力挺唐宙繼承,其餘弟子們見他态度堅決,也不好再說什麽了。
于是,在五位長老的主持之下,唐門擇了吉日,正式立唐宙為門主。唐宙因自己年少,下令由唐寧主持日常事務,于是皆大歡喜,唐峥的風光大葬,也有條不紊地鋪開了。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展昭和白玉堂都沒有參與,要麽去街頭走走看看蜀中風物,要麽就待在府衙裏等着開封那邊的回信,以安排護送官銀之事。唐門的消息倒是源源不絕地傳來,但他們誰都沒有理會,即使是新門主的繼位典禮,那紙請帖也被扔到了一邊,未曾出席。
直到這一日午後,府中小厮送來一封書信,才終于讓白玉堂的表情出現了一絲波動。
“怎麽了?”正在倒茶的展昭見他神情帶了一絲恍惚,不由得皺了皺眉,“寫的什麽?”
“是……她送來的,”白玉堂輕輕嘆了口氣,五指收緊,将信紙揉成了一團,“她說已悄悄安排人将唐寒和唐宜合葬,塵歸塵土歸土,這樁恩怨,算是徹底結束了。”
展昭略垂了垂眼,随即勾唇一笑,将茶杯遞給他,“也是有心了——喝完這杯,我們就去吧。”
白玉堂擡眸看他,見他從容而篤定,還帶着那閑散淡然的笑,不由得撇了撇嘴,“還去幹嘛?唐寒死了,線索斷了,難不成她還能知道那背後的人?”
“不是這個,這件事當下無處入手,只能回去查查唐寒這些年的經歷,不過多半查不到。”展昭淡淡一笑,并沒有在這種無解之題上浪費太多時間,眼底帶了些寵溺,道:“還有些問題不搞清楚,我也放心不下,五爺就算是陪我走一趟,可好?”
臺階給得十分及時且精确,五爺十分滿意,點了點頭,桃花眼一彎,“瞧你可憐,五爺準了。”
唐宇婷也忙了起來。
作為新任門主的親姐姐,她的地位比之前那不受重視的庶女高了幾倍,唐宙從小鑽研毒術,對唐門事務一竅不通,即使将大權交給了唐寧,唐宇婷也不可能完全撒手不管,必得參與其中,以作參詳。
好不容易在這一日午後有了一些空閑,她便回了自己院子,想要休息一會兒。
可剛一推開院門,她就愣住了。
院中兩人,一站一坐,正靜靜等着她。
唐宇婷愣了片刻,很快反應了過來,疾走幾步,驚喜道:“五哥哥、展哥哥,你們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也不讓人叫我?讓你們這般幹等,倒是婷兒大大失禮了。”
“唐門主剛剛接任,我們還未來得及恭喜,”展昭坐在院中石凳上,微笑道:“大小姐貴人事忙,我們自然不好打擾。”
“這話可是見外了!”唐宇婷笑靥如花,道:“這幾日忙着,是婷兒疏忽接待不周,還請哥哥們饒過才是。”
展昭淡笑不答,目光悠悠,落到了白玉堂身上。
白玉堂站在一邊,沉着臉,全身上下都透着疏離與冷漠。唐宇婷看了他一眼,心中一跳,還未說話,就聽他清冷嗓音響起,“都到這時候了,你還要與我們演戲麽?”
唐宇婷臉色一僵,似乎連身子都抖了一下,眼帶茫然,如同一只受了驚的小鹿,看上去煞是可憐,“五哥哥,你、你在說什麽?”
“你還要裝!”白玉堂霍然一甩袖子,眉宇間霎時帶上了凜冽寒意,怒道:“那一日唐寒來襲,唐寧第一次叫人只回了不到一半,唐峥打出信號也只是招來了待在門中的弟子,直到你打出信號,外派的人才全部趕了回來——你倒是說說,他們為何只聽你的?”
他每說一句,唐宇婷的臉色就白一分,話到最後,她臉色慘白,貝齒緊咬,一雙杏目死死盯着他,卻是一句辯白也說不出來。
展昭看着她的臉色,又看向白玉堂,不輕不重地喚了一聲:“五弟。”
白玉堂哼了一聲,轉過了頭去。
這一聲算是喚回了唐宇婷的神智,她阖了阖眼,深深呼吸,用力握了握拳,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一些,“五哥哥……我、我不是有意的。”
白玉堂沒有理她。
“我的确,背着爹爹,暗中有了一些自己的勢力,但我并不想做什麽,只是想有自保能力而已。唐家的女兒,如果沒有足夠的能力,就只能任由父兄擺布,出嫁別處,成為利益交換的工具……這次的事情,我的确是提前做了一些準備,也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頓了頓,她一橫心,接道:“事實證明我做得沒錯,若是一開始就将人全部召回,說不定會讓人包了餃子,全軍覆沒!”
展昭看着她,眼神雪亮,語氣卻依然不溫不火,“唐姑娘,我們很好奇,唐寒來襲之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你們讓我驗屍的時候,我便知道了。”唐宇婷咬咬唇,不等他再問,便索性一股腦兒地全說了,“那毒不是凝碧,而是在凝碧的基礎上有了新的變化,凝碧就是二哥當年所制,這番變化,自然也是他的手筆。”
白玉堂皺起了眉,“唐門不是一直宣稱,唐寒早已死了麽?當年究竟是怎麽回事?”
“當年……二哥他私闖生死閣盜取秘籍,被大哥發現,便叛逃出去,最終跳崖死了。”唐宇婷擡手拂了拂鬓發,嘴角露出一絲諷意,淡淡道:“這是大哥回來對爹爹禀報的,家醜不可外揚,對外自然得編個理由。至于他的生死……我也是前幾年才得知他并未跳崖,而是被他的近侍唐安救走了。大哥大概是覺得丢了人沒面子,所以連爹爹也騙了。”
“那你知道他後來有什麽遭遇麽?認識了誰,從何處學得那一身詭異功夫,又怎會有這樣大的勢力召集這麽多人來襲?”
唐宇婷茫然搖頭。
“罷了……”展昭嘆了一聲,也不知是嘆的哪一個。一聲嘆罷,他眼神轉厲,語氣也冷了起來,“你本來有機會阻止,可你并沒有告訴你爹,也沒有告訴我們,而是暗中安排,冷眼看着幾方争鬥,就靜靜地等在一旁——坐收漁利。”
唐宇婷無可辯駁,也不欲辯駁,她神色沉靜,略微擡了擡下巴,忽然問了一句,“你可知,我為何會叫這個名字麽?”
他們自然無法回答,她也沒有打算等他們回答,徑自說了下去:“我娘,原也是正經人家的女兒,後來家道中落不得已委身青樓,就和爹爹認識了。爹爹那時年少風流,呵,就替娘贖身,卻不敢将她帶回唐門,只悄悄地另外買了個小院子,将她養在外室,偶爾過來坐坐散心,我和小宙,便是那樣有的。
“這個名字當年娘依照唐家輩份為我們取的,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她希望我們此生能夠有足夠廣闊的空間自在生活,而不是像她一樣,少年困于閨閣、成年困于青樓如今又困于這小院,永遠也不得自由……後來爹爹嫌我這個‘宇’字不像個女兒,便又在後面加了這‘婷’字,所以我的兄弟姐妹們姓名都是兩個字,只有我是三個。”
展昭看了白玉堂一眼,斟酌着詞句,緩緩道:“令堂慈母之心,真叫人欽佩。”
“呵,慈母之心,又管得什麽用!沒有力量自保,還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唐宇婷神色一冷,厲聲道:“我們是見不得人的私生子,在那方寸之地長到六七歲,可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終于有一天,這事情被唐門知道了,于是爹爹便回來,說要帶我們姐弟回去,認祖歸宗。
——展大人可聽清了?他要帶走的只是我們姐弟倆,因為我們是唐家骨血不可流落在外,至于娘……她不過是草芥一樣的青樓女子,怎麽有資格進入赫赫唐家!”
展昭臉色微變,心裏隐隐有了猜測,“那令堂……”
唐宇婷閉了閉眼,神色哀戚,低低道:“在我們離開之後的第二天,娘便自缢了。”
白玉堂皺起了眉,心裏忖度着其中糾葛,沉默片刻,方試着問道:“所以,你恨唐門?”
“我當然恨,恨這個門規森嚴什麽事都要那狗屁的面子的唐門!我要把它背後的龌龊全部掀出來,讓世人看看這個金玉其表的世家門閥到底是個什麽鬼樣子!”唐宇婷面色肅然,整個人似被冰霜籠罩,哪裏還有過去那溫婉可憐的模樣,俨然便是個殺伐決斷的上位者,冷然道:“破舊立新,我要親手再造一個唐門!”
白玉堂點點頭,他是眼裏容不得沙子的人,對唐峥連帶唐門早已厭惡至極,此時不由得對這個女子另眼相看,語聲也緩和了許多,替她把話說了出來,“所以,當你知道唐寒回來的時候,就知道機會來了,暗中布置,最終扶持唐宙,坐上了門主之位。”
“沒錯,事情就是這樣,為了娘親也為了小宙,我不後悔。”将心中藏了太久的事和盤托出,唐宇婷顯得輕松了不少,淡淡笑了笑,輕輕道:“如果哥哥們覺得我錯了,我是那種心機深沉的奸詐小人,我也無話可說。”
白玉堂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轉頭看了展昭一眼,似在詢問他的意思。展昭看着那再也沒有之前天真模樣的女子,默然片刻,忽然笑了出來,“殺唐宏的不是你,殺唐峥的不是你,殺唐寒也不是你,真正死在你手裏也不過唐宜一個——她卻是殺唐峥的兇手之一,為父報仇自然也怪不得你。”他挑了挑眉,“所以,你什麽人也沒殺,什麽錯處也沒有,怎麽會是奸詐小人呢?”
他一番話說得唐宇婷臉色紅紅白白,不知究竟是什麽意思,正無言可對,就見他臉上笑容倏然褪去,“只是,展某還有一事不明。”
唐宇婷心裏一跳,連忙打起了精神,就聽他聲音冷冽,“那一日你送我們離開唐門,我們中途誤闖唐宜的院子,知道了當年唐門內亂的事情——當時五弟他情況不對,是不是你做的手腳?”
白玉堂愣了一下,這才想起好像的确有這一回事,那天晚上路過那院子時,自己仿佛被什麽蠱惑了,無論如何都要往那兒去,這才撞破了唐宜之事,難道……
唐宇婷臉色蒼白,低下眼簾,咬着唇半晌未答。展昭看在眼裏,神色漸冷,正要再說什麽,忽然被白玉堂伸手一攔,“貓兒,有人來了。”
展昭看他一眼,又看看唐宇婷,輕哼一聲,眼底帶着些厲色,似乎還想說些什麽。白玉堂看他模樣,長睫微微一顫,抿了抿唇,低低道了一聲,“算了。”
展昭看着他半晌,終是沒有再說什麽,只是拂袖而起,也不見如何動作,一閃身已躍出院外,不見了人影。
白玉堂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知怎的有些晃神,怔了怔才回頭看向唐宇婷,神色冷淡,雖然沒有什麽怒意,但也再沒有什麽情分可言了,默默搖了搖頭,“你,好自為之吧。”
“五哥哥……”唐宇婷霍然擡頭,卻只見一個白色背影,再一眨眼,便什麽也看不見了。
唐寧推開院門時,就看見這女子孤零零地站在院子裏,怔怔地看着某個方向,寒風冷冽,她卻一動不動,單薄的背影看來随時都會倒下。
他皺了皺眉,反手将院門關上,聲音驚動了院中唐宇婷,她猛地回過神來,回頭看了一眼,一見是他,眼神微變了變,還是勉強笑了笑,朝他點了頭,轉身往屋中走去。
在桌邊坐下,唐宇婷心中一片寂然,就聽身後人緊跟着進了屋,半真半假地笑着,“怎麽,大小姐看起來不太開心啊。”
緩緩貼近了她的後背,一雙手搭在她的雙肩,親昵到近乎狎昵地在她光滑的脖頸上輕輕摩挲,那人眯了眯眼,悠然道:“如今心願已經達成,還有什麽不知足的麽?”
“寧哥哥……”感到有只手不安分地探向自己領口,唐宇婷氣息有些不穩,“寧哥哥怎麽這時候過來了?”
“自然是看大小姐不在,特來尋找啊……”那人竟然就是曾經的唐門大弟子,如今一人之下的大總管唐寧,此刻竟然就這麽站在唐宇婷身後,慢悠悠地拖着調子,一只手貼着她的脖頸,另一只手自她脊背緩緩滑下,流連在她的腰際,“大小姐獨守空房,不會寂寞麽?”
“寧哥哥、說笑了……”唐宇婷身軀微顫,雙拳緊握,眼底分明已露出了屈辱之色,卻是絲毫不敢妄動,任由那人的手在自己身上肆虐,“如今門中事務繁多,婷兒不敢懈怠,又怎會、怎會無聊……”
“是啊,大小姐自然是不能懈怠的,想我唐寧之前假裝昏迷讓你們出盡了風頭,如今又将門主之位拱手讓出,哪怕論功行賞,大小姐也得多辛苦一陣啊……”
唐宇婷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經滿是冷漠,緩緩道:“寧哥哥放心,你所做的一切,婷兒……”她眼底厲色一閃,豁然轉身,手中寒光一閃,“銘、記、在、心!”
唐寧猛地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面前幾乎變了個模樣的女子,腹部的劇痛傳來,他低下頭,看着那把徹底沒入的匕首,又将頭擡起,“你、你竟敢……”
唐宇婷唇角微微一勾,“我有何不敢?”她緩緩站起,每站起一分,手中的匕首就在唐寧腹中挑起一分,唐寧就不得不後退,“寧哥哥,”她笑得極為溫柔,眼波如水,流連在唐寧身上,聲音也柔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可以去死了。”
“你、你——”唐寧擡手就是一掌打去,唐宇婷纖腰一扭,已輕巧避開,同時匕首拔出,帶出大股鮮血,滴落一地。唐寧捂着肚子連連後退,重重撞上牆壁,喘息着厲聲道:“你若是殺了我,要怎麽和門中交待?”
“唐門大弟子唐寧,因師尊為人所害,深悔自己辦事不利,于師尊靈前自裁謝罪。”唐宇婷依舊笑着,歪了歪頭,竟還露出了些許俏皮模樣,“門主感其忠義,特許以公子之禮将他安葬。”
唐寧越聽,心中越冷,是他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這個女子,以為自己掌握一切,以為能夠大權獨攬,卻在這最後一步被打入深淵。
唐宇婷手裏的匕首擡起,轉了轉,反射出一片刺眼的寒光,看得唐寧心底一顫,啞聲道:“你、你休想,我不可能……”
“跟你有什麽關系呢,寧哥哥?”唐宇婷輕笑一聲,擡起下巴看他,眼底滿是鄙夷,“婷兒自然會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她緩緩走到旁邊的櫃子前,拉開抽屜,從中取出了一個盒子,又斜斜睨他一眼,笑問道:“你可知道,這裏面是什麽?”
不等他回答,她又将盒子輕輕放了回去,合上抽屜,将額角散落的鬓發拂到耳後,輕嘆一聲,“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