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悲歌
唐門這一任的大長老輩份極高,就連門主唐峥見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叫叔祖,更別說這些個小輩。他負手而立,坦然受了他們的大禮,掃了他們一眼,淡淡一甩袖子,“起來吧。”銳利的目光随即再次落到唐寒身上,見他竟然還直挺挺地站着,不由得更怒,喝道:“唐寒!你還不知罪麽!”
唐寒阖了阖眼,聽着耳畔傳來的厮殺聲,又看着對面的老者,心知今日功敗垂成,多年謀劃毀于一旦,不由得握緊了拳頭,啞聲道:“我有罪,那唐峥就無罪麽!”
“唐峥?”大長老眉頭一皺,似乎想起了什麽,瞥了那邊正被人運功療傷的唐峥一眼,又看向唐寒,哼了一聲,冷道:“別說廢話,你勾結外人謀奪主位,已是罪不可赦!”
“那唐峥呢!”唐寒鐵了心地要将一切公諸于世,哪怕自己難逃一死,也絕不會讓唐峥好過,“他當年弑父殺兄才奪了門主之位,難道就不該死!大長老!如今姐姐也在,你何不問問她!”
大長老兩道雪白的眉毛皺了起來,定定地看了唐寒一會兒,又左右一掃站在旁邊的展昭白玉堂,沉聲道:“過去的事,不必說了。”
“大長老!”旁邊突然傳來一個凄厲女聲,卻是唐宜不知何時已被解了穴道和束縛,趴在地上,一路摸索着,狼狽至極地爬到了他腳下,一把抱住了他的雙腿,凄然道:“大長老,當年就是唐峥殺了爺爺又嫁禍給爹,還将我毒瞎雙眼囚禁了這麽多年,大長老,求你、求你為爺爺、為爹、也為我做主啊!”
唐宇婷見她模樣,面露不忍,不禁上前了半步,柔聲道:“姐姐莫急,有什麽慢慢說,大長老一定會秉公執法、為你做主的。”又擡頭看向那老人,遲疑着道:“大長老,這……”
老人并未理會她,只是低着頭看着那一派慘然的女子,眸中神色變幻,沉默許久,忽然長長地嘆了一聲,“傻孩子……當年的事,你真以為我們不知道麽?”
晴!天!霹!靂!
此言一出,唐宜僵住了,唐寒僵住了,唐宇婷唐宙姐弟倆呆住,就連冷眼旁觀的展昭白玉堂都不由得愣了一愣,随即,幾乎所有人都先後明白了過來,如同被一陣極寒包裹,冷得連血都要凝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霎時間,幾人間靜得連地上掉下根針都能聽見,只有那蒼老的聲音浸着血色,緩緩淌過幾人耳邊,“只是沒有辦法,你爹爹争鬥中被唐峥廢了,門中除了他再無人可繼承,唐門百年基業,絕對不能就此斷絕。何況,成王敗寇,也怪不得旁人。只是,你……”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慈愛與憐憫,彎下腰,伸出雙手,将唐宜緩緩扶了起來,“若不是我們,你還真以為就憑唐寒那一天一夜的跪求,就能讓唐峥心軟,留下你的性命麽?”
唐宜早已被震驚得六神無主,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處,任他緩緩扶起,一句話也沒聽進去,腦海中一片空白。恨了多年怨了多年,那一根支撐着她的柱子突然就這麽倒塌了,臉上滿是茫然,本來已經沒有了感覺的雙眼此刻卻突然傳來了微微的刺痛,只輕輕一眨,一滴淚就墜了下來,落在她的手上。
“這麽些年,你的确受苦了,”老人又是一嘆,輕輕撫了撫她淩亂的長發,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伸手去把她的脈,“好孩子,別哭了,看你這臉色這樣差,讓我看看——”他的話語突然半途卡斷,似乎遇到了什麽不可思議之事,三根手指在唐宜腕上挪動着位置,臉上肌肉抖動着,突然猛地甩手,“啪”的一個耳光甩了過去,将尚自渾渾噩噩的唐宜打得連連後退直接摔倒在地,“賤人!”
“姐姐!”唐寒急忙兩步上前半跪下來,将她半扶半抱地護在懷裏,急道:“姐姐,姐姐你沒事吧?你怎麽樣!”
“……寒兒,寒兒……”唐宜被這麽一打,半邊臉登時紅腫了起來,那條傷疤也顯得愈發猙獰。她神情凄惶,手茫然地擺動着,一把抓住了唐寒的袖子,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即使結果是一同沉沒,也絕不肯放開。大滴大滴的眼淚從那無神的眼眸中流下,唐宜幾度張嘴,卻只慘然道出一聲:“他們知道、他們竟然知道……”
她雙眼通紅,太久未曾流過淚,每一滴淚的溢出都讓她刺痛不已——可眼睛再痛,又怎麽比得過心上那淩遲一般的痛楚?平反昭雪的最後一絲希望竟然就是當年的幫兇,她忍辱負重偷生多年,又究竟是為了什麽!
Advertisement
“姐姐、姐姐……”唐寒心中何嘗不恨,何嘗不苦?可還未等他想出什麽話來安慰,就聽人怒喝道:“身居幽囚竟還與人茍合,你真是丢盡了我唐門的臉!說,那孩子是誰的!”
唐宙睜大眼,下意識地看向唐宇婷。唐宇婷倒吸一口涼氣,掩住了口,察覺到弟弟的目光,神情震動,顯然一時無法消化這個消息,帶着些微的忙亂,輕輕搖了搖頭。
展昭白玉堂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到了一處,兩人對望一眼,白玉堂嘴角抽了抽,心中已有了猜測,喃喃道:“不會吧……”
目光落在那彼此依靠的兩人身上,展昭沒有說話。
唐寒瞪大了眼睛,似乎沒聽清他說的話,愣了半晌,擡頭看去,只覺他們的目光或驚訝或憤怒,如刀如劍,刺得他全身體無完膚,灼痛得連呼吸都成了折磨。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質問什麽,最終卻只是緩緩低下頭,慌張道:“姐姐、姐姐他說什麽?孩、孩子……”
唐宜神色怔忡,臉上還挂着淚痕,聞言愣愣地撫上自己的小腹,似乎在感受着什麽。呆了半晌,她突然笑了出來,笑容中滿是苦澀,眼淚再一次湧出,神情近乎癫狂,“哈,孩子……寒兒,竟然會有孩子……”
唐寒驀地想起那個無月的夜晚,時隔多年,他終于再一次踏入這座帶給他無數傷痕的府邸,終于再一次見到這個除了母親之外唯一給過他溫暖的女子,他們如同兩只絕境中的野獸,一個流浪一個幽囚,在多年之後重逢。他們依偎着取暖,早已忘記了彼此的面目,甚至也記不得自己的本來面目,只有同樣的恨同樣的怨,只想用盡所有,去痛快燃燒。
在那個被世人遺忘的黑暗角落裏,抛卻一切身份地位,抛卻一切禮義廉恥,抛卻一切倫理綱常,抛卻一切謀算理智,拼命地從彼此身上汲取着溫暖,舔舐着彼此身上的傷口,成為彼此唯一的依靠。
在場之人都不是傻子,一看兩人模樣就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各人臉色可謂精彩紛呈,面面相觑着,再也不知還能說些什麽了。
一片死寂中,那大長老暴怒的聲音突然響起,厲喝道:“你們兩個,好、好得很!悖逆倫常做下這種事來,簡直、簡直……”年近八旬的老者一手指着他們,一手卻按住了自己胸口,氣得連話都說不下去了。
他這般暴怒,唐寒反而是平靜了下來,看着唐宜那張殘破的臉,卻仿佛面對着絕世的美人,眼神裏充滿了眷戀與溫柔,緩緩擡手替她理了理淩亂的頭發,微微笑了起來,輕輕道:“姐姐,別哭了,別哭了……”他的手指拂過她的眼角,“有我在呢,等我殺了他們,就不會再有人能傷害你、傷害孩子了……”
唐宜又是哭着又是笑着,癡癡愣愣,也不知聽進他的話沒有。唐寒也不在意,對面又傳來了大長老的怒罵,唐寒聽他越是生氣,心頭反而越是高興,擡頭看去,臉上竟然還帶了笑,“大長老這是在恭喜寒兒麽?”
大長老被他噎得一口氣險些沒接上,就聽旁邊傳來一聲怒喝:“孽畜!”同時,一股勁風就朝他襲來。
唐寒臉色一變,抱着唐宜就地一滾,避開了這股掌力。擡頭一看,竟是唐峥在幾個長老的運功療傷之下恢複了一些元氣,雖然臉色蒼白額上有汗,但已不再是方才那被寒毒火毒交錯折磨的光景。他療傷之時一直留神着這邊的動靜,發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此刻也不顧自己身體,一心要除了這兩人,方才能消這心頭之恨。
唐寒一見是他,立刻紅了眼睛。不知有意或是無意,他躲避的方向正是展昭白玉堂所在的地方,此刻兩方相距不過一丈,他将明顯尚未回神的唐宜小心地挪出懷裏讓她坐好,擡頭深深看了他們一眼,轉身就朝唐峥撲去。
白玉堂終于忍不住嘆息。
“這是他們自己選的路……”展昭低低道了一聲,也不知能不能算是安慰,轉頭看向另一邊,只見靈堂前的鏖戰已經結束,黑衣人被盡數殲滅,然而唐門弟子也所剩無幾,可謂慘勝。此刻餘下的弟子相互攙扶着清理戰場,每一腳踩下去,都浸着厚厚的血。展昭看在眼裏,不由得露出一絲悲憫之色,嘆道:“只是要這許多人命陪葬,未免太狠了。”
“反正也不會有什麽好的結局了,狠與不狠,留給閻王去判吧。”
白玉堂說這話時,唐峥唐寒交手正急。唐峥畢竟是武林名宿,功力深厚,哪怕此刻傷重,也仍舊威風凜凜;而唐寒這些年不知有何際遇,出手極是刁鑽詭異,兩人戰成一團,這本應是最親密的父子,此刻都誓要對方性命,一時死死糾纏,難分難解。
兩人交手之時,風聲霍霍,衆人的目光都定在二人身上,誰也沒有看見唐宜似乎漸漸地回過了神來,眉頭微微皺起,凝神側耳,在細細聽着什麽,緩緩坐直了身子,拳頭也漸漸握緊——
唐峥方才中了唐安的陰陽掌,那陰陽掌乃是武林中最為狠毒的幾種功夫之一,一旦中掌就極難根除,非但要有極深的內力輔助,還得許多靈藥調合才行,故而多年來死在這功夫上的人不計其數。唐峥不過是被幾位長老以內力壓制了掌力的發作,又吃了幾顆唐門丹藥,根本沒有好生療傷,此刻又急火攻心與人動手,時間一長便漸漸不支,體內忽冷忽熱,速度與威勢都弱了下來。
唐寒如何肯放過機會,立刻幾招強攻,甚至不顧自己空門大敞,招招逼向他的命門,唐峥一時不支,連退了幾步,伸臂架住唐寒一掌,正待反擊,忽聽唐宇婷驚叫一聲,還未反應過來,就覺後心處一股大力,直貫入他奇經八脈五髒六腑,剎那間只覺髒腑盡裂,“噗”的一大口血噴了出來。
“爹爹!”
“豈有此理!”
一聲驚叫、一聲怒喝幾乎同時響起,唐寒被那口血噴了一臉,視線一時模糊,只聽身側風聲驟緊,也顧不上唐峥如何,下意識地就往旁邊退去。
後退的剎那,他看見了站在唐峥身後的唐宜,看見唐宜臉上露出了一絲滿足的笑意,長發飄舞,風華絕代,于是他也不由得揚起了嘴角,可那笑容尚未成型,就猛地僵在了臉上,唐寒張大了嘴似乎想要呼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把匕首飛了過來,直直地刺入唐宜心口。
“姐姐——”
鮮血在她心口綻開,如同豔麗的罂粟從腐爛的土地中盛放,剎那輝煌又剎那凋謝,唐宜身子晃了晃,循着唐寒的聲音面向他的方向,早已瞎掉的眼中似乎煥發了光彩,嘴角動了動,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可還未開口,人已倒了下去。掙紮着撫上自己的小腹,她眼中的光芒如風中殘燭般熄滅,最後一滴淚緩緩落入塵土,再無蹤跡。
白玉堂霍然擡頭看向唐宇婷,唐宇婷似乎被他吓到,微微瑟縮了一下,張大眼睛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直到旁邊的唐宙又喊了一聲“爹爹”,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跑了上去,扶住了唐峥将要倒地的身軀,姐弟倆一起扶着他跌坐在地,“爹爹——長老!”
那邊幫着打掃戰場的四個長老聽見聲音,連忙朝幾人跑來。而大長老袖袍鼓動,卻是一連數招朝唐寒攻了過去,喝道:“孽子,還敢頑抗麽!”
唐寒渾渾噩噩神思不屬,滿腦子還想着方才唐宜的模樣,招架起來全無掌法,左躲右閃狼狽不堪。而那大長老幾十年的修為,又豈是唐寒這般狀态能夠匹敵的?不過十招,唐寒胸口空門大敞,被他一掌打了過來。
眼看着唐寒就要被斃于掌下,忽然人影一閃,一道藍影直插入兩人之間,同時有白影拉住唐寒衣領将他往後面一扯,只聽“啪”的一聲,那大長老連退三步,神情震動,看着對面那身形輕晃的年輕男人,怒道:“你又是何人,竟敢管我唐門家事!”
男人微微一笑,拱手行禮,将後輩禮數做了個十足十,“晚輩展昭,見過唐門大長老。”
“展昭?”老人微微皺眉,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問道:“老夫聽說近些年江湖上出了個南俠,可是你麽?”
“承蒙同道擡愛,晚輩愧不敢當。”
“那就閃開,我唐門家事,還得什麽南俠來管麽!”
“南俠管不了,可開封府的展護衛管得了,”後面傳來一道涼涼的男聲,白玉堂一手扣着唐寒脖頸處的穴道,挑了挑眉,冷冷道:“這唐寒犯了案子,得回開封府受審。”
“豈有此理,我唐家的人犯了事,自有我唐家家法處置,什麽時候輪到官府來管!”大長老狠狠一甩袖子,斜着眼将白玉堂上下一看,輕哼一聲,反問道:“你便是那陷空島的錦毛鼠?怎麽,也甘心做了官家的‘禦鼠’不成?”
白玉堂還未說話,展昭已沉下了臉,手一翻,已将一面漆黑的腰牌拿在了手中,緩緩道:“大長老,晚輩敬您年長位高,好言相勸。今日唐門私鬥,且算江湖之事,盡可自行處理,只是這唐寒卻是朝廷要犯,還請您,莫要與官府為敵。”
今日唐門連遭變故,大長老心火正旺,無處發洩,哪裏能容得這麽個小輩在他面前放肆?他年輕時縱橫江湖,見慣了不平,心中對官府從來沒什麽好感,如今聽展昭一口一個朝廷官府,頓時大怒,看也不看他那面黑色腰牌,将袖袍一甩,嗤笑道:“嘿嘿,便與官府為敵了又如何!”話音落時,人已飛身而出,卻不是朝着展昭,而是向唐寒撲去。
可他身形方動,展昭已擋在了他的面前,“前輩,有話好……”他那一個“說”字尚未出口,暴怒的老人已然一掌拍來:“閃開!”
白玉堂暗暗翻了個白眼,将唐寒拉着朝後面退了幾步,唐寒咬牙切齒,卻被扣着命門不敢妄動,只能恨聲道:“白玉堂,放開我!”
“不成,還指着你找出剩下的官銀呢。”白玉堂随口答了,眼睛卻只看着展昭,見他腰身一扭,避開那氣勢洶洶的一掌,同時劍鞘一擡,穩穩架住接下來的第二掌,又輕身而起,不與他正面對敵,只仗着絕頂輕功四下游走,又糾纏起來。
白玉堂看得分明,撇了撇嘴,這才看向唐寒,忍不住道:“你說你們唐家,外表看着光鮮,怎麽背地裏亂成這副樣子?”
“你讓我殺了唐峥,便清淨了!”白玉堂正要說話,唐寒突然盯緊了他的臉,狠狠道:“你幫我殺了他,我便告訴你剩下的官銀在哪兒!”
白玉堂正要開口,唐寒唯恐籌碼不夠,又急道:“還有我背後的人,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這個麽,我可以告訴你,這背後的事遠比你想像得更大,我知道的一切都可以告訴你!只要你殺了唐峥!”
白玉堂微微皺了皺眉,眼中掠過一絲光亮,顯然,這個答案比官銀更有誘惑力,只是……
“做夢,唐寒,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爺了,唐峥雖然該死……”他轉頭看向另一邊,只見唐峥躺在地上,周圍密麻麻圍着許多人,也不知究竟是死是活。眼神微微一黯,白玉堂搖了搖頭,“但乘人之危這種事,爺可做不出來。你背後之人,爺自己查。”
唐寒看着他,看着他一身白衣如雪不染塵垢,如天心明月般高不可攀,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神森冷,咬牙道:“白玉堂,你可知道,我最讨厭的,就是你這副清高的模樣……”
白玉堂微微偏了偏頭,只以餘光掃他半眼,“哦”了一聲,淡淡道:“現在知道了。”
唐寒幾乎咬碎了滿口的牙,無奈此刻人在他掌控之中,除了怒視之外沒有任何辦法。目光轉向唐峥,卻又看見了那孤零零地倒在血泊中的唐宜,愣了愣,眼神頓時柔和下來,悲傷如潮,将他瞬間沒頂,潮水冰冷刺骨,他忍不住顫栗起來,想要呼喊想要觸摸,卻被那不可抗拒的力量越推越遠,從此生死殊途,再無人可相依。
似乎感覺到了什麽,白玉堂偏頭看了他一眼,被他那癡愣又悲哀的表情弄得一愣,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頓時明白過來,心下不禁恻然。無論唐寒做了什麽,唐宜總是無辜,這個女子從掌上珠淪為階下囚,又在黑暗中熬過了這麽多年,到頭來發現根本沒有人會理會她和她父親的冤屈,最終含恨而終,一世悲苦,着實讓人扼腕。
至于她和唐寒——白玉堂垂了垂眼簾,突然有些詞窮,不知該如何去評論他們之間的感情。親情?大約不止;愛情?應該不算;只不過是兩個絕境中的可憐人抱團取暖罷了,在這個湮沒了是非颠倒了黑白的家族裏,他們這點事,實在算不得什麽……默然半晌,又忍不住看向唐寒,定定看着他臉上神情,突然明白過來——他們之間的感情只有他們自己能決定,與外人何幹?縱然千夫所指,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又有什麽關系!
他剎那間醍醐灌頂神思俱明,只覺全身通透,舒坦至極,擡了頭正想說些什麽,就聽一聲怒喝:“你們還愣着幹嘛,快給我拿下唐寒這逆子!”
白玉堂眨眨眼,循聲看去,卻是那大長老想打又碰不着展昭,想走又被死死纏着,進退不得惱羞成怒,便下令其他人動手。而那群弟子剛剛才經歷一場血戰,又哪裏還有力氣來面對這位白五爺?弟子們左顧右盼無人肯動,只有兩個長老模樣的人聞言朝他們看了一眼,相互使個眼色,飛身而起,一左一右地朝白玉堂和唐寒沖來。
白玉堂挑挑眉,輕笑了一聲,随手将唐寒往旁邊一推,手中畫影一橫,也不出鞘,往左邊那人面前一擋,腳下移動人已飄飄閃開,右掌綿綿而出,看似無力,卻是使了個“引”字訣,将兩人都牢牢鎖在了自己身前。
唐寒被他推得一個踉跄,神情震動,似是想不到他竟會就這麽放開自己,愣了片刻,低喚了一聲“姐姐”,匆忙幾步跑向唐宜,跪在她身畔,雙手微微顫抖,将她上身托起抱在懷中,下巴抵住她的額頭,輕輕蹭了蹭,感受着這少年時唯一的溫暖漸漸變得冰涼,神情中滿是眷戀與悲哀,嘴裏不住喃喃喚着“姐姐”,聲聲哀戚,卻是無人能應了。
他這廂癡癡愣愣,那廂卻已有人盯住了他,和白玉堂纏鬥的一個長老見唐寒呆着,手一翻,一柄飛镖已朝他後心射去,白玉堂登時大怒,一腳踹向那長老,同時喝道:“唐寒趴下!”
唐寒幾乎沒有思考就照他的話做了,剛剛彎下腰就覺一股冷風貼着脊背擦過去,頓時驚起了一身冷汗,人也終于徹底清醒過來,最後再看了懷中的唐宜一眼,一橫心,将她放開,同時人已飛身而起,觑着一個空隙猛地穿出人群,飛快地往唐門深處那重重疊疊的屋宇中逃去。
“站住!”大長老一聲怒喝,雙袖一翻,也顧不上長輩的身份體面了,袖中唰唰射出好幾枚銀光閃閃的暗器,直奔展昭。展昭本來也不是真心與他動手,只是游走周旋罷了,怎料他突然使出這等殺手來?到底是南俠,只見他眉目一肅,足尖輕點,身子一下子橫在半空,同時巨闕在身前一擋,只聽“铛铛”兩聲,那幾枚暗器避開的避開,打落的打落,連他一根頭發也沒碰上。
可被這暗器一阻,大長老已抽身飛退,轉眼已在三丈之外。蜀中地勢奇絕,唐門輕功因地制宜自成一派,大長老又是幾十年的深厚功力,如何能小觑?不等展昭再追,他已甩袖而去,緊追唐寒去了。
展昭一見他身法,就知已追他不上,也就不再白費力氣,站定了原地,看向周圍,忽然目光一凝,似乎看見了什麽東西,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喂,別跑!”旁邊傳來某只小耗子忿忿的叫嚷,展昭一偏頭,順手一抓,穩穩地揪住正想去追那兩個長老的白玉堂,不出意外地換來一個怒視:“貓!幹嘛?”
展昭很自覺地忽視了他的憤怒,擡手指向某處,“你看,那是什麽?”
白玉堂順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見唐宜歪倒在地上,懷中半露出什麽東西,看上去像是手鏈珠串之類。
兩人對望一眼,展昭便朝她走去,才走了兩步,就聽人喝道:“站住,你想做什麽!”
循聲看去,卻是一個唐門弟子出聲質問,展昭眉頭一皺,也不理他,只看向了唐宇婷。
那紫衣的女子正守在唐峥身邊看着那兩個長老給他療傷,聞言看了過來,目光從那弟子到唐宜最後落到展白二人身上,默然片刻,嘴角勾了勾,卻終究沒能扯出笑來,只略微朝他們走了兩步,輕聲道:“二位哥哥,今日唐門遭逢劇變,你們……”
“我們無意于唐門家事,只是……”展昭聲音略一停頓,走向唐宜,蹲下身,将她懷中半露的東西取了出來,看了一眼,又退了兩步,“這件東西恐怕是重要的線索。”
唐宇婷略一點頭,神情也嚴肅起來,“那自然随展大人處置。”随即又看向那弟子,吩咐道:“快将大小姐送去別處安置。”
那弟子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大小姐”是說這已死的唐宜,連忙答應了。唐宇婷又彎腰對那長老說了句什麽,就見長老點了點頭,她便直起身子,杏目四下一掃,略略擡了擡下巴,神情微冷,帶着顯而易見的威嚴,揚聲道:“都別愣着了,留幾個人送門主回房,餘下的人去查點門中弟子人數,看看究竟傷亡如何。小宙,你快去給受傷的師兄弟安排療傷。”
唐宙鄭重點頭:“好,我知道了。”
唐門弟子們又開始忙活起來,各司其職,看得展昭暗暗點頭,卻無心理會,只握着手中物事走回白玉堂身邊,“你看。”
他手裏拿着的,赫然是一串由小貝殼小海螺制成的手鏈,做工并不算精致,只是以紅繩簡單串成而已,可問題在于……
“她怎麽會有這東西?”白玉堂皺起了眉,“這東西沿海常見,可蜀中地處內陸,我們來了這麽幾天,也沒見哪裏有賣這玩意兒的,能有東西的地方只有……”
兩人對視一眼,突然異口同聲地說了出來:“船?”
第一個關竅被沖破,餘下的問題自然迎刃而解,展昭點了點頭,接道:“對,而且得是沿長江而下直到海口的商船。唐宜被困,那麽只能是唐寒給她的,唐寒他……你還記不記得,那家綢緞莊?”
“記得,城西的周記綢緞莊。當初唐寒為了拖住我們,故意給了我們一個人去屋空的地址。蜀錦名揚天下,往來交易太多,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白玉堂皺了皺眉,斷然道:“你帶官兵先去碼頭,我去抓唐寒!”
展昭點頭,神情堅毅,沒有任何的猶豫,只道了一聲:“那你小心。”
白玉堂揚眉一笑,“你也一樣。”說罷一個縱身,衣袂翻飛,已追着他們的方向去了。
展昭也再不耽擱,最後看了這忙忙碌碌的唐家一眼,一詞不置,毅然轉身離去,留下這一場血淚交織的殘局——萬事因果輪回,縱然傷痕累累,也只能由他們自己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