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世為奴
千花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摒住了呼吸,指節也因攥得太緊而泛白。
她今年十一歲,那他應當是十六歲。她原以為自己還要好幾年才會遇見他,就像上一世一樣,哪知竟會提早這麽久。
即便在這樣一個稚嫩的年紀,他也難埋沒在人群裏——不是因為他的五官,盡管他的五官确實好看得過分,可這個年歲,好看的人并不少。
令他有別于旁人的是那種淡漠的不羁,許多人在他這個年紀都是不羁的,但極少有人不羁得沒有絲毫刻意和生澀。
他便是那極少數人之一。
狐之琰。
“狐”是一個古老的姓氏。狐氏祖上曾力助本朝世祖得到天下,兩百多年過去了,許多從前不受重視的世族逐漸崛起,亦有許多從前盛極一時的世族沒落,狐氏便屬于後者。
琬琰美玉,有着美玉的名字,美玉一般的人,說要照顧她一生的夫君,卻和柳眉一道害了她。
這個騙子!難怪他總不耐提起小時候的事情,原來是因為曾是樂戶,在太常寺呆過。
千花記得他手臂上有道碗口大的疤,狐之琰總說是幼時調皮所致,想來該是剜去樂戶烙印時留下來的罷。
千花不覺起身,跟在了那群少年身後。
“小娘子,您這是?”她突然變得怪怪的,崔錄事有點擔心。
千花卻不理他。她雖跟着他們走,卻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定距離,不教他們發現。
音聲人們方才訓練完畢,回到住處去休息。到得住地前,人群便散開了,千花想記着狐之琰住在哪裏,不料卻見到他被另外幾個少年圍在了角落裏。
“你脖子上挂着的,是什麽好東西?”為首的少年不懷好意地問道。
“這個不能給你。”千花聽見狐之琰的略顯低沉的聲音,似乎很是緊張。她覺得很新鮮,前一世的狐之琰在人前可比誰都嚣張,竟也曾這樣害怕過?
“你說不能給,就能不給麽?”為首的少年不是善茬,根本沒打算給他拒絕的機會,伸手便去搶。
狐之琰雙手緊緊護在胸前,不讓他有機可趁。
“按住他!”少年對身邊的人發號施令。那幾個人大約是他的狗腿子,便扯開了狐之琰的手,将他按在地上,令得少年輕而易舉地扯斷了他脖子上的細繩,搶走了他緊緊護着的寶貝。
少年看了一眼,嫌棄地踢了他一腳:“呿!一塊值不了幾個錢的破玉,虧我還以為是什麽值錢的玩意。”
“還給我!”狐之琰被人壓在地上,憤怒地低吼。
“到了我手裏,還想拿回去?給我打!”少年對狗腿子們號令道,順手将那塊玉塞進懷裏。
狐之琰才挨了一拳,千花就跑到了少年跟前,大聲道:“誰敢打他?”
男女音聲人一貫是分開的,是以少年聽見女童的聲音,立即轉過身來。
僅看千花的穿着打扮,便知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再看到她後面黑着臉挂着錄事腰牌的男子,更無須猜測她能不能惹了。
“誰許你們私下鬧事的?都給我把袖子卷起來!”崔錄事喝道。
少年及其狗腿子們顯然很害怕崔錄事,乖乖地站成了一排,卷起袖子,露出左臂的烙印及編號。所有的樂戶都有這種烙印,而編號則是為了方便管事的人記住他們。
他們這樣的音聲人沒有任何地位,人們連他們的名字也不屑于去記。
崔錄事忙着收拾他們,千花則緩步走到少年面前,小小的女童氣勢卻不弱:“東西拿來。”她看着那少年說道。
盡管她個頭不大,少年卻不敢輕視她,趕緊将從狐之琰那裏搶來的玉雙手奉上。
此時狐之琰也從地上爬起來了。他當真狼狽得很,頭發松散了,身上的衣服也髒亂了,看着更是滑稽。
前世的他只有揍別人的份,從沒有被別人欺負過,真難以想象他竟然也有這樣弱勢的時候。千花看着這個陌生的狐之琰,五味雜陳。
千花看了那玉一眼——只是一塊普通的玉石,無論材質造型還是雕工都沒有可圈點之處。前世可不知他還有這麽個寶貝,他從未将她放在心上過,所以才會什麽也不肯告訴她吧?
“還給你。”她嫌棄地将玉石丢還給他。
狐之琰小心翼翼地接過,一臉感激地向她道謝:“謝謝小娘子。”
千花哼了一聲,扭過臉掉頭就走;崔錄事記下了鬧事的人的編號,也随着她離開。
“崔錄事,他們都是罪人之子,是不是?”千花忽然仰起頭問崔錄事。
“是的。”崔錄事很是疑惑:“不知小娘子問及此事,所為何故?”
“被籍沒的罪人之子,也可以被發配到官宦之家為奴,對不對?”千花眼睛睜得大大的。
“不錯,只是……通常入了太常寺的,不會再被發配至官宦之家為奴。”崔錄事仍未能明白她想做什麽。
“方才那個被欺負的音聲人很可憐,我想讓他到我們家做下人。”千花笑眯眯地說:“你先幫我将他扣下來,我去同阿爹和阿兄說。”
整個太常寺都是阿爹在管,偷偷地除掉一個人的名字,找人放到另外一個名冊上,并不是什麽難事。
千花不是見不得別人欺負他,而是想自己狠狠地欺負他。
在遇見狐之琰之前,她腦海裏從不曾有“報複”兩個字;直至見到他,內心角落裏那點火光忽地點燃了每一處,若不做些什麽,好像永遠也不會止息似的。
狐之琰前世能脫去樂戶之身,若不是得了某位權貴的寵信,便是尋了機會立下大功。而這一切,因為他是音聲人,有機會時常接觸到權貴才能得以實現。因而若放任他呆在太常寺,這輩子仍舊能飛黃騰達。
那個騙子,她才不要他那樣好過,須得讓她好好欺負一番。
等她何時心裏舒暢了,才會放過他。
“哎,小娘子……”崔錄事眼睜睜地看着千花一溜煙跑了,頓時糾結于是去追趕千花,還是按照千花的意思,先将那個少年扣下來。
孟氏父子有個寵到天上去的小娘子,整個太常寺都知道。
小小地糾結了一番後,崔錄事便依着她的意思,回身走向了那個少年。
其他人早就跑了,唯有方才被欺負的少年正弓着腰,向着他們離開的方向,仿佛是恭送他們似的。他看來十六七歲,眉目周正,即使穿着那身滑稽的衣裳,也難掩起清冷的氣質。
“你,過來。”崔錄事走了兩步,開口道。
少年聽見他的聲音,起身望見是他,略有些詫異:“錄事找我何事?”
因着千花的青眼,崔錄事多看了少年幾眼。他未開口說話時,有點冷漠不近人,可他一開口,那目光又澄透純淨得很。
裝模作樣!崔錄事不屑地想,這種人他見多了。太常音聲人雖婚同平民,但身份仍是低賤的樂戶,非征讨之功不能除籍。在權貴跟前搔首弄姿以期獲得額外赦免,雖說很難,但仍是許多人為之争破頭的捷徑。
但崔錄事并不擔心眼前的少年有這種癡心妄想,因為有孟綸和孟随在,他們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把衣袖卷起來。”崔錄事指着他的左臂命令道。
少年便卷起了衣袖,露出樂戶烙印以及他的編號——二三一。
“你在這裏等着,稍後我會叫人來傳你。若是叫我發現你亂跑,着緊你的皮肉。”崔錄事記下他的編號,撂下吓唬他的話後,突地想起千花是頭一遭來太常寺,一定找不着路,趕緊去追千花。
千花雖是第一次來,可太常寺四處有人走動。她衣着華貴,容貌神态一看便是嬌養大的小姐,當她對人說自己是孟綸之女,要去找孟綸時,那人絲毫懷疑也沒有,不僅為她指路,還親自帶她去找。
等崔錄事追上她時,千花已走到了孟綸所在的房間外。
在太常寺卿孟綸每日辦公之處,他正與兒子讨論即将到來的祭祀,小女兒突然推開門闖了進來。
千花進到房間裏才發覺自己沖動得忘了禮貌,又退回門邊,敲了敲門,一臉無辜地假裝剛才的強闖沒有發生過。
“進來吧。”孟綸哭笑不得。
千花一路小跑過去,趴在阿爹面前堆滿卷宗的案幾上,急匆匆地對他說:“阿爹,我想問你要一個人。”
孟綸和孟随都驚呆了。
她神情十分認真,一點兒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千花,你不是想要豐家小兒吧?”孟綸緊張得很:“他不合适。”
孟随也以為她說的是豐界玉,很不贊同:“雖說他是我好友,可我也認為他太愛胡鬧。你年紀尚小,不必這樣早考慮婚事。”
且不說千花早就不記得豐界玉了,如今方見了狐之琰,哪裏還能想得起他?
父兄兩個想得也忒遠了!
“我說的不是他!”這回該千花哭笑不得了:“方才看到個音聲人,我想帶回去做家奴。”
上一世他騙了她,還同柳眉一起害死她;這輩子一世為奴,是他該得的報應。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狐”姓:春秋時狐偃助晉文公重耳當上霸主,狐偃也是某魚的男神之一,所以一直很想寫一個姓“狐”的人XD
======深井冰的話痨======
本來想白天摸魚寫下午更新的,沒摸到魚,更新晚了,不好意思,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