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蓼莪(4)
又是上朝的日子,居住在宮城附近的高級官員早早出門,經過宮廷衛士的檢查,在宣室殿外魚貫而入。有些人徑直站在宮殿外回廊上等着,有些人則是三五個拉到一邊去低聲說着什麽。
早朝時需要讨論的問題有的簡單,就是走個過場而已,有的卻相當複雜,需要一些人提前溝通好,彼此配合、互為奧援,這才好下手。
衆多朝臣中魏其侯窦嬰相當顯眼,一個人倚靠在回廊邊閉目養神——誰都知道魏其侯平生最愛交友,在朝臣中間也有個好人緣…這或許就是個人魅力了,即使是政敵也不得不承認,與這位窦家外戚出身的同僚交往,總讓人有一種如沐春風、心向往之的感覺。
也有人與魏其侯打招呼,但魏其侯窦嬰都只是按照禮節回禮,始終沒有交談的意思。
就在衆大臣等待的時候,負責通知的宦官大聲道:“上朝!”
百官上朝自然有一套禮儀,不可能像是小雞出籠一樣一窩蜂地擁上去。實際上,大家都按照早就心知肚明的次序分列兩邊,有序地進入宣室殿正殿。有一些禮儀十分精熟的,怎麽走路、怎麽擺手都一毫不錯!
事實上,這種場合本來就有專門的官員作為監察,若是誰錯了一點兒,立刻就會被記錄下來…因此開罪天子?那倒不至于,但作為留檔,總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兒就是了。
此時天子劉啓乘辇出房,一路儀仗往宣室殿,路上有谒者大聲道:“皇上駕到!”
谒者一人傳一人,從宮門口傳到了宣室殿,不久,天子禦辇至。穿着天子禮服,頭戴旒冕的大漢天子擺擺手,不要宦官攙扶,然後在儀仗簇擁下在宣室殿上位落座。
此時百官才行禮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西漢時的‘山呼萬歲’還不是天子獨享的至高待遇,事實上很多時候發自內心的激動都可以用‘萬歲’來表示。只能說這是始建封建的時代,封建君主的權威還沒有拔高到後來的巅峰位置,就連所謂的‘朕’這種說是皇帝專用的自稱,也就是一個擺設,皇帝很少這樣稱呼自己。
簡單來說,此時的皇帝大多很親民,還沒有完全脫離人民群衆…而這也是一個王朝穩固的根本。王公貴族、地主豪強這些人面對小老百姓的時候是擁有絕對權威的,如果皇帝還不站在小老百姓這邊,天下就離崩壞不遠了!
不過不管怎麽說,‘萬歲’始終是一種很高規格的慶賀方式,這是沒錯的。
“平身吧,”劉啓揮揮手,和緩道:“平身吧。”
衆大臣謝過天子,這才跪坐在兩邊——說起來封建時代後期官員上朝也是跪着的,但此跪卻與彼跪不同,因為後期的跪是真跪,此時的跪嚴格意義上應該叫做‘跽’,是‘坐’的意思。
由此可見封建始建時期皇帝與臣子的關系相對來說還是平等的。
“說說看…近日有些什麽上奏。”劉啓的語氣很平常,仿佛是家常一樣,這也算是劉家前面這幾位天子的風格了。除開中間呂後、漢惠帝、漢前少帝、漢後少帝這些人不提,高皇帝劉邦來自民間,孝文皇帝劉恒本身是個偏遠地方諸侯王,還生性簡樸。至于當今天子劉啓,一向強調以孝文皇帝為榜樣……
“啓禀皇上,自上月起青州、徐州、揚州等地上計吏已經陸續抵達長安…”
“嗯…”
“啓禀皇上,廷尉彈劾膠西王劉端宮闱混亂、殘害官員的奏本已經呈上!”
聽到這裏劉啓皺了皺眉頭,但依舊沒有說什麽,只讓百官繼續上奏。
膠西王劉端是劉啓還活着的兒子裏面排行第八的,年紀漸長,如今早就已經就藩。再見到這個兒子,也就是三年一次的朝觐了。
但劉端的荒唐事一直都是公開的秘密——傳言膠西王劉端陽痿,不能親近女子,便與男子狎昵,更兼性情古怪。原本在長安的時候有天子、有衆大臣盯着,倒還好,只是顯得有些陰沉古怪而已。
這在他這樣的王子皇孫身上算不了什麽,皇子中間有奇怪嗜好的多着呢!
但就藩之後越發亂來了…
可天子也無法真的因為這些‘私德’上的事情就對這個兒子如何,只能申饬、懲罰一番而已。
需要上朝時特別讨論的政務往往比較特殊,要麽是事關重大,要麽是相當敏感——涉及到敏感事件、敏感人物。這就像是皇室采購食材種類與軍區撥款問題,後者當然重大得多,但真論起需要小心的程度,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這種問題除非是多事之秋,不然其實也沒有多少。而最近臨近十月大朝會,按照華夏官場的傳統,這個時候都是講究一個‘風平浪靜’的,有什麽事也得拖後!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早朝完畢,都是些幾句話就能處理的小事,不需要廷議。
等到皇帝離去,大臣們再按照順序退出大殿,不過大殿之外大家就随意很多了。大多數人肯定是直接出宮的,魏其侯窦嬰則不同,去長樂宮與堂兄弟南皮侯窦彭祖碰頭,然後才結伴往溫室殿去求見天子。
窦家出美男子,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其實這也是可以推測的,當年窦太後若是姿色平平也不可能獲得彼時還是代王的孝文皇帝寵愛,連續生下兩子一女。有一個這樣的女孩,家裏的兄弟大概也差不到哪裏去。
所以作為窦太後兄弟的窦長君、章武侯窦廣國都是出名的美男子,身高八尺有餘(接近後世的一米八!),儀表堂堂、姿容爽朗…這大概也是窦家兄弟能夠獲得皇室喜愛的原因之一吧。
此時的人認為人的才能與長相有一種神秘的聯系…呃、顏狗的狂歡
南皮侯窦彭祖作為窦長君的兒子自不必說,堂弟窦嬰則更加出色,這樣兩個氣度出衆的美男子一向在長樂宮、未央宮兩宮很吃得開。而此時兩人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特別是南皮侯,簡直稱得上憂心忡忡了。
相比朝中絕大多數人還未收到消息,人脈深厚、消息靈通的窦嬰卻已經知道了——太子劉徹巡視關中,在虢縣、汧縣等縣查出官員瞞報旱災、蟲害,同時對百姓不予撫恤,任其破産等事!
當地百姓深受其害——縣內上下勾結,百姓求助無門,就算是想要逃難都出不了縣!最終只能賣田賣地,最後出賣自身成為奴婢!
對于小地主、自耕農這些人來說,遇到各種天災,是非常凄慘的,說不定就要破産。但對于有實力的豪強地主、大商人之流來說這就不一樣了,這正是他們抄底買進的時候!
抓住災荒的機會,逼迫沒飯吃的農民只能出賣土地…平常想要積攢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可不容易,花錢很多也不一定能夠完成!
還有就是奴仆,若是只有土地沒有奴仆,土地也會荒廢,而趁着災荒年間人不值錢,這個時候買人就是一樁好買賣!
所以才需要聯系縣內官員,不然有朝廷撫恤,甚至退一步,能夠外出逃難,對于這些想要将土地和廉價勞動力一網打盡的豪強都是‘割肉’!
這種事本來欺上瞞下做的挺嚴密的,卻不想被微服巡查的太子一行給捅破了!既然天都被捅破了,剩下的自然是一地雞毛。
本來這也和窦家無關,誰讓查着查着發現這幾個縣令大都和南皮侯窦彭祖有關!或者是曾給窦彭祖做過門客,或者多次在長安拜會窦彭祖。甚至其中有一人能當上縣令都是窦彭祖資助——窦彭祖給人買的官。
赀官,這是漢代的一個特色,想要當官要麽有才學、有關系,要麽就有錢,可以走正常渠道買官——完全合理合法!所以也別去想靈帝時期西園賣官有多荒唐了,這件事是有基因的!或許在當時的人看來,這根本算不上如何荒唐呢!
窦彭祖是真不知道這些人做了這些混賬事!但這種事就算沒有證據是你做的又如何?這本來就是一個自由心證的問題!別人認為你清白無辜就是清白無辜,可若是認為你有問題,找不到證據也只當你做的嚴密…疑罪從無?那只是法律上,人心可沒有那麽簡單幹脆。
窦嬰消息靈通,不久就知道對外不動聲色的天子在溫室殿已經震怒過了——身為外戚,窦嬰時常出入宮闱,收集一些消息并不難。
天子沒有對外說就是等着窦廣國主動陳說呢!而窦家一門一榮皆榮、一損俱損,作為這一代窦家領軍人物的窦嬰也跟着窦彭祖一起來了。
漢家宮室以大為美,夯土建築将宮室築地極高,而宮室之外的廣場面積也很大。別看皇室要跑馬往往會去到上林苑,實際上幾座宮城都有可以用來跑馬的空地。
窦家兄弟二人來的時候天子并不在溫室殿,而是在未央宮靠東邊宮城城牆的一塊空地。
接引兩人的宦官輕聲道:“魏其侯、南皮侯請随我來,縣官正在宮城東邊騎馬。”
‘縣官’是西漢對皇帝的稱呼,這其實就是宦官在偷偷傳遞消息。
果然,那宦官又接着道:“典客丞送來了幾匹烏孫寶馬,其中有兩匹小馬,縣官正教嫣翁主騎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