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蓼莪(13)

冬天的關中天黑的很早,用過飨食之後不到一個時辰天就徹底黑了。陳嫣喝了一杯熱熱的羊乳,不一會兒覺得上下眼皮打架,由傅母益抱着去了西偏殿歇息。劉啓作為還要工作的成年人留在了正殿,處理白天沒有處理完的政務。

站在殿外的武士一動不動,宮人的定力卻差一些。原地跺了跺腳,就着殿外幽暗的燈火看到黑色的夜空裏随着呼呼的風飄的來碎玉一樣的雪花。‘呼啦啦’,刮在臉上生疼。

宮外冷到了骨頭縫裏,宮殿內卻是溫暖如春的。公元前的西漢時期,取暖手段有限,就連暖炕都還沒有得到應用,真正有效的取暖手段就是烤火而已——當然,除了在殿內多設炭盆,溫室殿還有別的手段,只不過類似‘以椒塗壁’這樣的手段到底有多大的實際作用,那就只能自由心證了。

不過只是烤火也足夠了。

層層的帷幕将殿內分割成許多空間,同時也阻擋了溫度散失和冷空氣入侵。再加上足夠數量的炭盆,也很暖和了。

天子劉啓只穿了一身輕薄的絲綿袍就已經覺得恰好了。

殿內的宮人大多安靜侍立在一邊,注意着連枝燈裏燈油的情況,一旦有燈油不夠了,立刻要添油。

沒有人敢打擾天子處理政務,整個溫室殿安靜地落針可聞。倒是木炭燃燒發出的輕微‘畢剝’聲明顯了起來——這也有專門的宮人負責,免得火星子撣在缫席或者屏風上。

處理完了上上下下的政務,只剩下一些少府的呈送文件了。一般來說少府說到的都是一些‘家事’,沒有特殊情況的話,天子都是比較靠後去看。

今日少府有兩份奏章,劉啓拿起上面一份,看過之後‘呵’了一聲,不再去理會。這奏章上只說明了已經出嫁的平度公主低價買了少府一個漆器作坊——這有些類似清朝時的皇親國戚、王公大臣,手頭上缺錢的時候就會找國庫去借,然後這些人都在國庫挂了不小的賬目。抱着法不責衆的心态,也沒人覺得這是一個要緊的事。

然後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遇到了硬茬子的皇帝,該還錢還錢,問題嚴重的抄家。著名的曹雪芹先生家族就死在這件事上面——雖然當時的曹家問題很多,這件事只能算是導火索。

此時的少府也是如此,皇室成員,或者和皇室比較親近的王公貴族,一旦有什麽錢財上的不湊手,就會想到挖少府的牆角。低價買入一個手藝很不錯的漆器作坊,回去繼續運營,那就是躺在床上賺錢!

或者說,哪怕不低價買,就正常價格買,那也是賺的!普通人為什麽不做這個生意,不是人家想不到這個賺錢,而是沒有足夠的技術和工人!這可是西元前的時代,真當技術人才遍地可見啊!

這種事情只是小事,平常也很常見。只不過相比起小吃小拿,這次平度公主手筆大一些而已。但說起來還是小事一樁,報告給皇帝知道也只是表達一下少府忠心,沒有随便安排陛下資産的意思。

劉啓也不是在意這種小事的人,随手批了就扔到一邊。倒是剩下一份奏章讓他看了好一會兒…這是一份太醫令的奏章,主要說明的內容就是根據曲臺殿侍醫報告,清河王的風寒已經痊愈。

清河王是天子的親兒子,前頭天子還親自安排過藥方,現在病好了,主管這件事的官員說一聲是很正常的流程。

但看到這份奏章時劉啓想到了陳嫣拿出來的藥方…站起身來,往西偏殿去。

此時的西偏殿卧室已經熄了燈火,卧室外的燈倒是留了好幾盞,都是守夜的宮人在看。這些宮人都得管着炭盆不熄,還得服侍主人半夜喝水或者更衣…瞌睡是不敢打的,不然一夜無事也就罷了,一旦有什麽事誰都救不了!

這個時候主人倒不一定會懲罰,但上司絕不會放過!

劉啓到西偏殿的時候這些宮人就正在添炭、添燈油,見到天子來到,一個個都深深伏跪。而剛準備出聲問安就被天子阻止了,揮揮手,讓他們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而卧室之中也是有宮人的,兩個宮婢跽坐在床尾,照管陳嫣——防着陳嫣踢被子什麽的。

兩個宮婢當然注意到了外間的動靜,見到是天子也很乖覺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低着頭,跪着挪到了一邊。

适應了卧室的昏暗後,劉啓透過外間一點幽暗的燭光看到床上的大概情形。

陳嫣睡得很好,她沒有什麽睡覺的壞毛病。這上面劉啓沒有讓宮中女史訓練過,因為陳嫣好像從小就有很好的習慣,不需要掰正。

被子恰好掖在女童圓潤的下巴下面,規規矩矩地仰卧,一雙小手看被子輪廓是乖乖交疊在小腹上的。确定哪裏都好之後天子才在床頭的位置跪坐了下來,從他的角度能看到孩子臉上的細細絨毛,在幽暗的光線裏有着微微的光。

就像陽光下的細小灰塵。

伸出手本想摸摸孩子的腦袋,但又怕吵醒了孩子,于是手伸到一半又放了回來。

但還是吵醒了因為身體不好格外淺眠的孩子…陳嫣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舅舅…?”

劉啓将孩子用絲綿被裹好,抱在懷裏輕輕拍背:“…阿嫣安睡吧。”

聞到一股讓人安心的檀木香氣,本來就不怎麽清醒的陳嫣不一會兒又睡着了——仿佛全心全意信任着父母的幼崽。

小孩子乖巧柔軟的樣子讓劉啓不經意間想起了好幾年前的事情…那一日本身是平平無奇的,沒有發生任何值得銘記的大事。但奇異的是那一天的種種瑣碎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上天預示着什麽一樣。

一切都在向人間的帝王示意:上天早有安排。

夜裏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自己還年輕,精力無限,春日裏在上林苑縱馬。飲馬河邊的時候卻遇到一個從上游漂流而下的木盆,木盆裏是鮮花擁簇的一個孩子…上百種的鮮花有異香,聞起來讓人心馳神往。

忽然夢醒,之後天将破曉的時候有宮人來禀報,之前後半夜裏他的姐姐館陶長公主生下一個女孩子。

雖然覺得巧合,但天子此時并沒有完全将兩者聯系到一起。說到托夢的故事,老劉家才是祖宗,高皇帝玩這一手順的不行!而到了劉啓這裏,王皇後做妃嫔的時候就向外宣揚過兒子劉徹是夢日而生。劉啓相信嗎?沒有人會去問天子這個問題。

一開始聽說,當是後宮女子争寵的手段,只當是聽個樂就是了。做到了皇帝這一步,因為‘近天’‘近神’,反而更容易看透這方面的虛僞。也因為如此,天子并沒有因此生氣,誰會為一件一笑置之的小事生氣呢。

直到後來這個孩子送到了自己身邊,劉啓的內心才反複想起那個夢境——有些事情或許的确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劉啓才會主動去看自己的小外甥女。一開始他的目的很簡單,只不過想弄清楚這個孩子是不是真的有奇異之處。

說實話,真正的奇異沒有看出來,唯一可見的就是這孩子格外乖巧而已。

這孩子的小手沒有力氣,但還是什麽都不知道一樣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黑白分明的眼睛、全心全意的依賴——她是全然愛并信任着面前這個男子的,不因為他是大漢天子,不因為他擁有四海,甚至不因為這個男人能夠決定自己的命運。

只是因為她當他是‘父親’,她是他的孩子,他是世界上最可親可信的人。

天子劉啓的一生經歷過許多東西,好的壞的,真誠的虛僞的,老實說壞的可能更多一些——寡人,稱孤道寡、孤家寡人,站在這個位置上,別人即使是好意也會下意識地懷疑為不懷好意。至于別人的惡意,坐在龍椅上,看每一個人都覺得是自己的敵人!

皇帝或許就是這種角色,擁有了一切,而又一無所有。

以至于他發現上天垂憐,送來這樣一個全然愛他,不因為他是皇帝,甚至不因為他是‘劉啓’的孩子,心中有一種接近于‘受寵若驚’的感覺。

他當然是愛這個孩子的,因為這個孩子愛他,同時也因為這個孩子昭示着神明的旨意——若是他沒有得到上天的認可,上天為什麽要送來這樣一個讓他不再孤獨的孩子?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劉啓愛着他的孩子,這種愛難以消解,因為這份愛很大一部分是從‘愛自己’而來。

陳嫣象征着他的成功,在是他的孩子之外,也是他的勳章。

陳嫣拿出來的藥方治好了劉乘,被太醫們贊不絕口。而劉啓很清楚,陳嫣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到少府太醫之外的疾醫,而她所說的醫書…有也好,沒有也好,其實都是一樣的。

沒有這部醫書,她是從何得知藥方?有這部醫書,她又是何等巧合才能找到?少府太醫這麽多,誰又不是當世的名醫?他們未有知曉,卻被一個孩子知曉了,本身就是神跡!

天子最不相信‘神’,因為他們離‘造神’太近,就像是巫婆神漢一般都不相信神神鬼鬼一樣!但天子一旦相信這些,則比誰都偏執——身處漩渦中央,不是最平靜,就是最洶湧。

懷裏的孩子可比小時候枕頭大小有分量多了,讓劉啓有一種安心感…好不容易養到這麽大的孩子,總不會再被上天收走吧。

“…不會的…”天子輕聲道,這個時候他不再是這個龐大帝國的帝王,只是一個服從于命運,會猶豫不定的普通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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