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蓼莪(12)
早晨的溫室殿是忙碌的,上上下下的宮人都圍繞着天子,直到天子儀仗出了溫室殿往宣室殿去才能稍微放松一些。不過再忙碌也忙不到溫室殿西邊偏殿,這邊是陳嫣的居所。在溫室殿正殿上下忙亂的時候,經過這裏的宮人都放輕了腳步。
這也是天子吩咐的,不夜翁主一個小孩子,正應該多睡,根本不讓宮人叫醒,就讓她睡到自然醒。
天子的命令對于宮人來說不啻于鐵則,陳嫣由此在未央宮過上了比皇帝還舒服的日子——天子還要早起上朝呢!皇子公主也得早起請安,不存在睡懶覺到日上三竿的!
不過公元前的西漢沒有什麽夜間生活,或者說有,但是和一個六七歲女童也是無關的。所以陳嫣向來早睡,就算是孩童覺多,巳時之前也能起床,正好趕上和天子大舅吃饔食。
不過今日有些不同,待天子儀仗離開溫室殿後,沒過半個時辰陳嫣就翻身起床了。等到盥洗完畢,她吩咐請來了自己身邊熟悉的侍醫。
西漢的太醫制度分為兩班,一邊歸太常,一邊歸少府。太常的太醫系統專門為朝臣服務,少府的太醫系統則是為皇室服務。而所謂少府太醫,大多是地方選送的優秀醫生,這些人往往在專門的機構待诏。只有皇室有需求的時候才會傳喚到宮廷,稱之為侍醫。
陳嫣從小生病到大,身邊的侍醫幾經淘汰,剩下的都是熟悉她身體情況,醫術十分專精的小兒侍醫。因為常常見面,彼此之間也算是熟悉。
“翁主這方子麽…”已經五六十歲的太醫捋了捋一把白胡子,凝神思索起來。
他思索的不是別的什麽,而是陳嫣拿出來的一個藥方。要說這個藥方是真不錯,太醫一見就有一種眼前一亮的感覺。但陳嫣打算向清河王身邊的侍醫推薦這個新藥方,這就讓人猶豫了。
要是治好了清河王,那自然皆大歡喜,沒有什麽好說的。可要是沒有治好,甚至最後清河王還是夭折了,會不會有人聯系到這個藥方,牽連到不夜翁主身上?
不夜翁主年紀小,沒人會覺得這件事是她一力主張的,只會将藥方安在他們這些侍醫身上。到時候真有個不好,豈不是惹禍上身?
陳嫣自昨日從曲臺殿回溫室殿想了很多,最終做出決定卻沒有多少猶豫。
說來也是巧合,陳嫣上輩子的時候祖父是一名中醫。說不上醫術精湛,但在本地還是有一定名氣的。大病他不會去治,會勸人去大醫院。可要是日常小病,他向來是手到擒來的。
感冒發燒顯然屬于此列。
陳嫣沒有跟着爺爺學中醫,但小的時候學寫毛筆字,抄寫的不是什麽詩詞文章,而是中醫學的古代典籍,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所以對中醫藥方是有一定了解的。
就是這樣她也不敢給人開藥,因為中醫是一門很講究經驗的學科。有的時候兩個病人的病症看起來完全一樣,也有可能要用兩個完全不一樣的藥方。
但是劉乘的病症不一樣,他屬于風寒感冒,這是一種後世差不多已經研究透徹的病症,不存在多少意外。再加上此時他身邊的侍醫已經斷出了他的病,不需要陳嫣再去判斷…缺的只是一個對症、有奇效的藥方而已。
陳嫣心裏十拿九穩,她想到的是《傷寒雜病論》中被譽為千古第一方的‘桂枝湯’。
這個方子一個是容易湊出來,所用的藥材都是此時已經理解了藥效的,只不過沒有人将其組合起來——也可以看成是此時的人對于中醫學藥理理解還沒有後來醫聖張仲景時期那麽深刻。
另一個,這個藥方可以針對很多病症,而不只是風寒感冒,很多時候都用得着,出現頻率極高,這才有了‘千古第一方’的美譽。
更、更重要的是,劉乘的種種症狀都正對‘桂枝湯’!
說起來古代治療風寒的湯藥也不止一種,桂枝湯、麻黃湯、葛根湯、小柴胡湯等等,同樣都是很有效驗的名方。但不同的藥方針對的是看起來相似,實則謬以千裏的病症。
陳嫣曾多次看到爺爺使用桂枝湯治療,相關的常識還是懂得。
劉乘是典型的風寒感冒,脈象無力,舌頭色淡,腹部微微痙攣,與此同時伴随着出汗的症狀。再聯想到她平常身體虛弱——用桂枝湯是無疑的。
而為了保險,陳嫣又找來了身邊的侍醫。他們都是常常處理小兒疾病的,他們或許無法自己想出一個良方,但一副藥對症不對症還是看得出來的。這就好比是成績好的學生做題,特別難的題目讓他們去做也不見得一定能做出。但看到答案推測正确不正确,卻相對容易。
“翁主這方子倒是極好的,對了清河王的病症。只不過…”吞吞吐吐半晌,侍醫才道:“只不過能不能病愈有時也不是看藥方,若是不能痊愈,到時候…”
有的人生病放着不管也會好,有的人吃的藥再對症也沒用!哪怕是在醫學相對發達了不知道多少的現代社會也有這樣的問題,更何況是公元前的西漢了。
考慮到劉乘的身體一慣不好,用了藥也不好是很有可能的。
侍醫不必将話說滿,陳嫣也很清楚他的未盡之意。事實上,昨天之所以會思考這件事,也就是這方面的擔憂。但也只是短暫的擔憂而已,她很快做出了決定。
“我知道這個,只是…”只是她不能看劉乘這這樣去死!
來到這個時代之後,周圍的人就不再是歷史書上一個個鉛字印刷的名字了,而是活生生的人!
是的,這個時代的人命不怎麽值錢,在陳嫣看不到的地方,餓死、病死的人何其多!劉乘除了皇子與諸侯王的身份以外,其實并不顯得特別。為了他惹上不必要的麻煩,這值得嗎?
沒有什麽值不值得,陳嫣很快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得失來衡量,很多事情是陳嫣沒有辦法!她也不是什麽有着兼濟天下理想的聖人。但事情發生在眼前,她确實有解決的辦法,失敗了也不過就是不會傷筋動骨的小麻煩。
為什麽不去做?
劉乘像一個哥哥那樣對待她,因為明哲保身的關系看着對方去死?不做一點點的努力與嘗試——若是劉乘真的因此死了,她恐怕一輩子都會愧疚!
饔食時陳嫣向天子大舅說了這件事,畢竟她不想自己送去曲臺殿的藥方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被使用。若是由天子直接命令,執行力是能夠得到保障的。而且若真是依舊不能藥到病除,陳嫣也不會有太多的壓力。
唯一的問題是她得和天子大舅解釋這張藥方的來歷。
“阿嫣這藥方哪裏得來的?”劉啓問過侍醫,得到藥方确實對症的肯定答複後,挑了挑眉。
他當然不會覺得這是陳嫣自己想出來的,久病成良醫的故事也不可能發生在一個六七歲女童身上。
對別人,陳嫣或許還能夠胡扯一個出處。或者是在不夜縣的時候聽當地大夫說的,又或者不記得哪本醫書上看到的。這個說法或許能夠驗證,但誰又會閑着沒事非要去驗證陳嫣話裏的真假呢?
藥方确實沒有問題,這就足夠了。
但對着父親一樣的舅舅,陳嫣無法說謊…只能低着頭道:“是、是醫書上看到的。”
确實是醫書上看到的,只不過這部醫術還有等幾百年才會誕生。
劉啓點了點頭,像是知道了什麽,又像只是不在意這件事的究裏而已。将藥方交給身邊的一個宦官:“送到曲臺殿,着侍醫用藥。”
“唯唯。”宦官連個等兒都沒有打,轉身就往外走。
陳嫣心裏惴惴,但在發現天子大舅真的無意追問後,很快放下心來了——不是她心大,而是說話的對象是劉啓!對于一個皇帝來說,他如果真的有想法,需要對陳嫣迂回着來嗎?不需要的。所以這個時候不問就是真的不問,而不是有其他的目的。
晌後陳嫣去睡午覺,劉啓将上午沒有處理完的奏章批閱完畢,這才躺在榻上,由宮女揉捏頭部。微微閉着眼睛:“去,叫來嫣翁主身邊的傅母和侍醫。”
不一會兒,傅母益和侍醫就過來了。
“翁主最近接觸了什麽人?看了什麽書?”
傅母益和侍醫自然不知道這問話是什麽意思,但面對天子誰也不敢隐瞞,所以陳嫣身上的事情被事無巨細地禀報了上來。
劉啓閉着眼睛聽在耳朵裏,思緒不由得漸漸飄遠——他并不怪他的孩子想要摻活到兒子的病裏。如果陳嫣不是他的孩子,這件事會變得很敏感…皇家醫藥事,向來都是惹人遐想的。
這是她該過問的麽?其中會有什麽陰謀麽?
但因為陳嫣是他心愛的孩子,所以想法就發生了變化。他很清楚,陳嫣要是真有什麽心思,根本沒必要如此,事情有着簡單的多的辦法。陳嫣這樣做,真的就是關心一個平常親近的表兄而已。
她未必不知道這件事敏感,只是她依舊去做了。
等到傅母益和侍醫退下,貼身宦官朱孟低聲道:“陛下,嫣翁主良善…”
劉啓微微擡了擡眼皮,微微一哂:“朕知道阿嫣心善,只是擔心她是被有心人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