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鵲巢(4)
劉乘再次來到溫室殿是幾天後的事情了,身後還跟着沒了‘心不甘情不願’神情,但依舊說不上有多友善的劉舜——上次來是為了感謝陳嫣出手相救,這一次就是為了昨日的綿被了(至少名義上如此)。
而陳嫣此時正在…嗯,正在鼓搗新東西。
跽坐在憑幾左側,面前放着兩個圓肚陶制簋器。簋器中盛放的是‘菽’,也就是豆子。呃,陳嫣正在非常用心地挑豆子。
天子則在殿前正中批閱奏章,似乎絲毫沒有覺得陳嫣在他批奏章的時候挑豆子有什麽問題。見到劉乘和劉舜也只是略作示意——讓孩子們一邊兒說話去,別打擾他處理政務。
“乘表兄、舜表兄随我來!”陳嫣放下豆子,朝着劉乘和劉舜招招手,然後就齊往內室去了。
內室已經有宮女在鋪席了,陳嫣在梳妝臺旁的位置随意坐下,也請劉乘和劉舜随意:“乘表兄有事?”
這是陳嫣的猜測,很多人想要借陳嫣接近天子。比如和陳嫣成為玩伴就有了随時随地來找她的機會,到時候在天子面前混個眼熟再容易不過。而劉乘之所以能和陳嫣相處地這樣好,除了因為脾氣好、兩人相投,就在于十分懂得分寸了。
他常和陳嫣在天祿閣見面,偶爾也在天子寝宮。但一般都會挑好時間,雖然不會特意避開天子,但也沒有利用陳嫣接觸天子的意思——這不僅僅是給自己平白招來惡感,也有可能給陳嫣帶去麻煩!
得知道劉乘也是皇子,即使已經有了太子,但那又如何呢?之前還有粟太子呢!一個普通皇子太過接近天子,其中的含義不言而喻。而牽涉到這樣的皇家秘事當中,可以說是相當兇險了。
這個時間是天子在寝宮辦公的時間,此時前來肯定不能是沒事找事。
“是來多謝阿嫣的綿被的。”說着劉乘自己也笑了起來:“之前風寒痊愈的事還沒有正式謝過,這次倒是又添了一樁——今日我和舜出宮去東市,阿嫣有什麽要托帶的,盡可以說來。”
風寒的事情雖然口頭感謝了一下,但那并不正式,劉乘本來就打算好好謝謝陳嫣的,這次是兩次賬一次算了。
“出宮?”陳嫣有點羨慕。她也想出宮玩兒,但是她天子大舅不準…主要是擔心外面人多眼雜,她又身體不好,有什麽磕磕碰碰的就不好了。事實上,劉啓看哪裏都不安全。
“大舅還不如當我只有三寸大小,揣在袖裏呢!”陳嫣曾經請求出門而不得,氣鼓鼓道。
這個主意顯然讓天子很是意動,然而也就只能意動而已。
漢代的商業是挺發達的,雖然西漢遠遠比不上東漢對商人‘友好’,但此時已經湧現出了許多大商人!其中有一些在歷史書上留下了名字,比如說前些年七國之亂時給朝廷借錢的大商人無鹽氏——給朝廷借軍費,開出了十倍的‘天價利息’,最後還真的收回了本息,啧啧啧…
可見此時商人群體雖然政治地位低下,但本身的發展是沒有受到多大的打壓,畢竟要真的是生存環境堪憂,恐怕不會有人敢給國家借錢。或者說敢于借錢也不敢拿利息,更不要說是這樣高的利息了。
這和漢初的國策有關,當初經過秦末大戰,國家民生凋敝,而且還有匈奴虎視眈眈,漢家天子只能以黃老之學治國,使百姓休養生息。什麽是黃老之學的治國理念?有人說是無為而治,其實這只是一種不太準确的說法。
實際上應該是國家減少幹涉,降低賦稅,盡量減少政府的存在感。以及,只要法律沒有禁止做的事情,人民都可以做——法律沒有禁止商人收取國家十倍利息,所以就算朝廷很不爽無鹽氏開出十倍利息,也只能認栽。
畢竟打死一個無鹽氏很簡單,關鍵是由這件事引發的政治風波該怎麽辦?天下人會不會因為這件事心中不安?這可等于是違背堅持了這麽多年的國策!
能成長起來這樣的大商人,可見此時的商業活動比較發達——偏遠地方不算,至少長安以外,邯鄲、臨淄、洛陽、南陽、成都這‘天下五都’都是商業繁榮的所在。
長安有很多大小市場,但最有名的當然是東市和西市,漢代實行着市坊分離政策,所以東市西市都是單獨有城牆的,像是城中之城,方便了管理。其中西市大多為手工作坊,東市則基本為鋪面。
一般去逛市場,說的都是東市。
陳嫣生活在未央宮,天子下令一切具同公主,但實際上她的待遇比公主只高不低。應該是天子用什麽她就用什麽,原則上她無權指揮少府,但讓天子身邊的宦官去少府要一些想要的東西,少府又怎麽會拒絕呢。
少府是皇家府庫,很多時候比國庫的規模還大,天下奇珍自不必說。按照道理來說,她不應該對外面的市場感興趣的。但、但這種事又怎麽說的好呢,真要是這樣,她母親,赫赫有名的館陶長公主也不必常常讓東市的店鋪送來各色珠寶首飾了。
少府好是好,但民間市場也有少府不能及的——比如飾品就更多樣、更時尚、更活潑。
陳嫣眼睛亮閃閃的,對身旁的婢女利道:“利,拿來我的珠盒!”
“唯。”不一會兒,作為陳嫣守臧婢的婢女利就抱來了一個頗大的盒子。啓開盒子,裏面是一層又一層的木格,每一格中都是珠子。
貴女喜歡這些漂亮的小東西再正常不過,不過從劉乘的品鑒水平來看,這些珠子價值差別很大!既有貴重到瑩瑩發光的滾圓珍珠,也有賤到近乎石質的石珠,不過就是花紋好看一些。說實在的,對于居于未央宮,錦繡堆裏養大的陳嫣,可能後者更難得一些。
畢竟前者只要着人去少府要,立刻就能得。而後者麽,恐怕還得讓工匠臨時做一些出來呢!
珠盒之中珍珠、白玉、瑪瑙、水晶、琥珀、媒精、金、銀、玳瑁各種材質又做成了各種形态的珠子。最簡單的滾圓形,然後就是水滴、管狀、米粒珠等等,最後還有打造雕琢成各種樣式的小飾品,譬如花朵形薄片、雲彩、仙鶴、小亭子……
陳嫣還拿出一本帛書冊子給劉乘看,上面都是她設計的小飾品零件:“這些是我讓少府打造的,不過東市肯定也有新奇東西——這樣的小玩意,請乘表兄多帶一些回來。”
陳嫣可不和劉乘客氣!人家是天潢貴胄,花錢是最簡單的事情了。若是她太客氣了,那才奇怪呢!
雖然不懂陳嫣為什麽要收藏許多只有指頭尖大小的飾品,但既然陳嫣喜歡,左不過是小女孩的玩意,又有什麽可問的。所以記下了這件事,然後談了兩人最近看的書籍,喝了一杯蜜水,直到劉舜在旁不耐煩地幾乎要爆發了,劉乘這才告辭。
送走了兩位表兄,陳嫣才重新回到溫室殿正殿,開開心心地繼續挑豆子。
劉啓此時正好在休息,留意了一眼:“阿嫣要制‘黃卷’、做菜肴,這又是弄什麽新鮮東西?”
黃卷其實就是豆芽,因為其‘黃而卷’得名。此時已經有了這個了,只不過西漢人不把黃卷當成是正經食材,更像是一味藥——其中的原因可能是此時發豆芽沒有什麽技巧,發出來的豆芽不太好食。
好吃的做菜,難吃的入藥,這又是一件古已有之的事情。
至于劉啓說新鮮東西,指的是陳嫣才鼓搗出來的‘絲綿被’。
劉嫖受到陳嫣的啓發,派人做了很多這種新式蠶絲被,給親近的人家都送了一些。考慮到一床絲綿被要使用的蠶繭數量,以及此時蠶絲的難得,這禮物還算符合劉嫖長公主的身份。
收了蠶絲被自然會對這種新式蠶絲被的制造感興趣,大家都沒見過咩~
于是‘故事’就流傳出來了——此是不夜翁主專為長輩所制。這其實也是劉嫖故意的,這種孝敬長輩的事跡在以孝治國的漢朝是很加分的,雖然在劉嫖看來自己的女兒不用額外加分也是一等一的,但誰又會嫌棄名聲更好呢?
然後又傳出消息,天子、太後、皇後如今都用這種蠶絲被…封建時代,天下最大的明星就是皇帝、皇室,事實上,哪怕是現代社會,皇室生活依舊是引得民衆追捧的。日後劉徹用李夫人的玉簪撓頭,惹得長安玉價陡增,人人用玉簪,甚至給玉簪弄了一個‘玉搔頭’的別號,就是證明!
所以這種蠶絲被以很快的速度風靡了長安貴族階層——蠶繭的價格應聲而漲。不過也無所謂,對于這些貴族來說能夠緊跟皇室腳步追趕一下流行,而且這種被子蓋着确實很舒服,那麽多花一點兒錢也就不算什麽了。
現在已經有人稱這種蠶絲被為‘翁主被’了——之所以會這麽快叫響,是因為天子對自己表兄窦嬰的‘炫耀’。
“哦,魏其侯現在也用阿嫣所制之被了麽?”天子故意這樣問道。
窦嬰怎麽可能不懂,立刻笑着道:“非、非!嬰所用乃長公主所贈,天子乃翁主敬制,如何能比——孝心貴重!”
天子大笑:“我如今才知道養女兒的益處!譬如貼身綿被,可謂‘體貼’!”
‘翁主被’的名頭自然不胫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