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祝食用愉快

因我這可怖的面貌默默退避,或是甘果瓦又想法子試圖排擠我時,他也仍會帶着這樣的神情繼續袖手旁觀——只要我這可怖的面容一日不改,除你之外便無人敢對我有半分同情。”埃裏克不再撒嬌的時候,那雙金色眼眸中的控訴幾乎令人心碎,“您說過,我們不能一直這樣孤立下去——可您不許我改變。”

“相比杜蘭,相比所有為融入人群不惜令心靈蒙塵之人,我只需藏起一張最無用的臉龐是多麽幸運呀?”眼見蜜蘿依舊頑固地沉默,男童終于發出最後一擊。他眼裏沉澱着一點兒感傷的笑意,語氣卻如此溫柔,如此寬厚——簡直越來越像多年以後蜜蘿在歌劇院的情人了。

“我不認為這能夠與磨砺脾性之類世人皆有的經歷等同。”與埃裏克預料的頹唐或暴怒不同,蜜蘿輕松駁回了他詭辯,臉上固然有些傷感,眼底卻掠過一抹倏忽驚醒的神情,“但我仍願意送你一張面具——我們之間沒有什麽允許與否,你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很抱歉一直以來對你過分的幹涉,我親愛的小星辰——但願你依舊愛我。”

倘要脫身,反倒要經受一番剜心刺骨的痛楚……蜜蘿的語氣并不冷漠,甚至全然是鄭重懇切,小埃裏克卻莫名想起先前那個念頭,不禁錯覺自己已開始領教這自尋的苦楚了。

生日當天,埃裏克如期收到了自己要求的面具。那面具也不知是用什麽木材做成的,入手極輕,只上了一層清漆的薄木胎上,寥寥幾筆刻痕将原木本身的紋理修飾得驚豔清晰——與蜜蘿平素鐘愛的繁瑣風格大不相同。

埃裏克心不在焉地将大小适中的面具扣在臉上試了試,一雙眼卻好奇地打量着蜜蘿手上的另一張面具,心裏隐隐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

“別貪心,我的小星辰,這個是我的。”蜜蘿當然注意到了埃裏克刺探的目光,她輕輕将手上剩餘的面具扣在自己臉上,比先前那張面積略小的面具完美遮去黑發女童随年歲漸顯豔色的臉龐,只露出一雙巧笑倩兮的眼眸,“這樣特別的飾品,別告訴我你打算獨占風光。”

哪裏有什麽風光,不過是變着花樣分擔孤獨罷了。小埃裏克鼻子忽然有些發酸。他感到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同姐姐這樣接近過了——在世俗眼光的評判下。他不知道自己這番“抗争”過後,兩人的處境是否又回到了原點。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些無聊的抵觸就在這一瞬間冰消雪融,且永不複見。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兩周脫離苦海,然而手機屏幕碎裂,清明更新暫時跳票,萬分抱歉,神隐兩天後補更qaw

☆、經年浪跡

魯昂小鎮上原本只有貝爾納一戶木匠, 但當蜜蘿姐弟在杜蘭先生的資助下搬出去後就成了兩戶。老一輩人們仍舊找貝爾納打造桌椅床櫃之類, 蜜蘿本錢和力氣都有限, 就帶着埃裏克做些輕巧有趣的小玩意兒對過路的人們推銷。因埃裏克面貌之故,最開始生意實在清淡。但他并未料錯:人們從來健忘, 不過是多了一張自欺欺人的假面, 只要不直面那厭憎之源, 他們便可群聚而來,哄搶埃裏克天馬行空的巧思催生的奇貨。

埃裏克的主顧大多是家境尚可, 又愛攀比的孩子們, 其中與埃裏克有過節的甘果瓦最愛捧場。蜜蘿不耐煩做那些暗藏玄機的小玩意兒, 對作品的雕琢倒是天然比他精細許多, 索性專做花草動物的圓雕——最小的與成人一截手指相差仿佛,在隐秘處開個小孔, 用草編的細線繩一穿就成了項墜, 便宜又好看,做成一對兒正好做小鎮青年們談情說愛的信物;最大的農婦們兩個巴掌也能端穩, 栩栩如生的雕塑放在飯桌中間或是床頭櫃上換一整天的好心情可謂十分劃算。後來經某位從附近城裏找來的精明商人提議,他們也不時做些姿态各異的人偶,取材人們耳熟能詳的神話故事或英雄傳說,交由商人拿去城裏售賣。

埃裏克知道那位名字不知真假的商人從中賺取的利潤一定遠比他分潤給蜜蘿的更多;也知道他欺自己兩人年幼, 一直堂而皇之派人偷師。不過從他至今沒有抛開蜜蘿單幹, 反而發展出了好幾位長期客戶來看,顯然毫無成效。這并不奇怪,畢竟技藝精湛的匠師俯仰皆是, 但除了蜜蘿,埃裏克還沒見過有誰能輕易令人清醒或迷醉。在埃裏克看來,這是比她平常指揮飛鳥繞着大樹的樹冠轉圈兒或者催發草木更玄奧的天賦。可惜任由那位合作夥伴一天三趟派人催促,除了那幾筆長期訂單以外,蜜蘿創作很不勤快,甚至從沒完全用心——只是擁有顯著醒神或安眠功效的木雕已經是蜜蘿創作時刻意收斂的結果了。

這當然不利于雙方建立良好的信任關系,但蜜蘿并不關心,埃裏克也沒有迫切地想改變什麽。畢竟,與姐姐一同配佩戴面具,将鎮子上的閑人們的議論猜測作為單調生活的調劑品;在适當的時機推出店裏的新品,空閑時就像更小的時候那樣再次敲開別家的房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心安理得接受年輕人們的熱捧和老一輩人誠懇的惋惜、愧疚以及随之而來不痛不癢的照顧、補償;遇上節日還可以在熱鬧的人群裏盡情穿梭,假裝自己已成為小鎮中其樂融融的一份子……這樣的日子,固然無緣姐姐曾對他描繪的那些波瀾壯闊,比起從前入目皆是明晃晃的厭惡、排斥與恐懼已足夠令人欣慰。

所以繼續藏好這副被神靈詛咒的面孔吧,埃裏克順理成章地說服了自己,并且越來越習慣拒絕回想面具下的秘密是驚吓還是驚喜——與其始終心懷某種虛妄的期盼直到絕望凋零,就這樣糊弄一輩子,似乎也不是太過令人難耐的事情。

但蜜蘿忽然問他:“你有多久沒唱歌了?”早春的陽光像是很和煦的,姐姐的眼光也一如既往的溫柔,兩種暖融融的光芒一同打在埃裏克輕巧的面具上,偏偏交織出幾分沉甸甸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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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應該是兩人開店的第三年,對杜蘭先生的債務剛剛按月還清,手上只有很少的積蓄——省着點用差不多剛夠兩人度過兩三個月的模樣。彼時甘果瓦已經被他發了財的父親接去附近的大城市裏生活,臨走前撒嬌耍賴硬要蜜蘿摘掉面具,被埃裏克狠心拒絕後,不肯吃虧地叫人抱走了小店裏最精巧繁複的旋轉木馬模型作為補償——實際上,如果不拿去城裏售賣,小鎮上并沒有哪家人願意支付如此高昂的價款只為一座除了觀賞玩樂別無它用的木馬模型。這朵奇葩從誕生之日起就是作為小店的鎮店之寶存在——與其餘幾樣同樣出自埃裏克之手,超脫了“玩具”概念的奇妙藝術品一同賦予了那間樸素小店某種引人注目的特質。

“現在我覺得木雕更有意思。”埃裏克下意識掃了一眼木馬模型的空缺,真心實意地回答。雖然他幾乎從沒有能夠用“圓潤”來形容的時期,但十二歲男孩的身形依然像春時正盛的柳條般迅速抽長——同時變得愈加單薄,以至于蜜蘿憂心不已。埃裏克回話時依舊需要稍稍仰頭,但已經不太适合像年幼時那樣恣意撒嬌了。

“你不僅越來越不愛唱歌,還不許我唱歌;說話也越來越少,甚至拒絕跟我一起鍛煉身體——埃裏克,”蜜蘿認真地與少年對視,柔波潋滟的黑眼睛依舊與傳統意義上的疾言厲色相去甚遠;她伸手輕觸少年臉上半舊的面具,輕柔的語氣透着些許令人不安的憂郁,“難道我将它贈送給你的意義就在于埋葬你天賜的才華,亦或是令我們的心靈漸漸背離?”

兒時大小适中的面具戴到現在已經小了好幾圈兒,面具邊緣明晃晃露出少年面容怪異的一隅,好在并未大片裸露而不至于令人過于畏懼——這面具自然早就該替換了,但蜜蘿不提,埃裏克也就裝作對此毫無所覺,就像裝作不知蜜蘿期望他主動摘下面具一般。少年下意識将姐姐纖細的手指攥在掌心,一時啞口無言。

“你瞧,你以前可不會這樣随便對我沉默。”黑發少女于是照例發出一聲過分柔和的控訴,霧蒙蒙的黑眼睛看上去很有幾分惹人愛憐的委屈。顯然,這些年下來,谙熟撒嬌真谛的可不只有埃裏克一個人。

“可你從前也沒有那麽多仰慕者。”埃裏克的确很難對蜜蘿沉默。事實上,他大概是太習慣被那柔情的眼波撫慰,以至于原打算深埋心底的話語就這樣輕率地脫口而出。少年有些慌亂地抿緊了嘴唇,微微仰臉的姿态卻像是在等一個承諾。從蜜蘿的角度,能夠清楚地瞧見假面後那雙水潤的金色眼眸,一如幼年。

“以後你也會有的。”但黑發少女用一種看奇異的眼光來回打量埃裏克,直到他快要惱羞成怒才意猶未盡地收回目光,那雙柔情的黑眼睛忽然溢出幾分神秘又篤定的笑意。

我不會,即便我們戴上相似的面具,在旁人眼中也不會因此有半分相配,就如同鎮上那群腦袋空空的青年人總是千方百計游說你拿下面具,卻總要确認我并未露出真容才願意進店選購一般。

埃裏克注視着蜜蘿面具下緣隐隐露出的線條優美的下颌與雪白修長的脖頸,本能地想要反駁;但他手上立刻被塞了一副更大也更精致的輕木面具。這回就完全是蜜蘿最愛的風格了——考慮到面具的實用性,雙層镂雕算不得多麽繁複,卻與最外層星雲羽翼的浮雕紋飾結合巧妙,表面還精心上了一層紅漆做底,紋飾轉折處則以金漆勾描,分外奪人眼球。自然,這與蜜蘿同時換上的面具仍是一對兒。

“聽我講了這麽多年故事,你就不想出去看看嗎?”最後,蜜蘿從店鋪後半段特意隔出的狹小起居室裏翻出兩個裝得滿滿當當的方形背包,笑眯眯地問他。埃裏克于是恍然,姐姐先前那個問題不過是體貼的鋪墊,而他的種種心思,她理所當然比他更早了解。

埃裏克不知道蜜蘿是從何時萌生去意,他只記得自己接過其中一個沉甸甸的皮背包時從內心深處湧出的輕松愉悅與啓程時天邊殷殷相送的绮色雲霞。

他們像吉普賽人那樣在整個歐洲無拘無束地流浪,一開始因蜜蘿貪看風景時常錯過宿頭,幹脆在幽密的林蔭下扯開粗繩密織的吊床,便是一夜好夢——有蜜蘿那奇特的禀賦在,埃裏克甚至從不會被林間蛇蟲所擾;但當他某次在集市上與人相談甚歡,被主人家熱情邀請後,蜜蘿便更喜歡拉着他借宿民居——還總要他想辦法叫人主動留宿,若有人好奇問及假面,便一律推說是家鄉風俗。

那真是無限自由,無限美好的一段時光——小鎮裏盡人皆知的原罪,鎮外卻無人知曉;于是面具下的少年也得以暫時掙脫那胎中帶來的詛咒,被賦予了擁抱白晝之光的權利。

最重要的是,被那一雙面具遮掩的不僅是埃裏克駭人的真容,還有蜜蘿随年紀增長愈發驚人的豔色;于是兩人終于真正得以親密無間,再一次地,一如埃裏克幼年。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随着這對獨特的流浪藝人在歐洲大陸上聲名漸盛,他們每到一處,少年要同時應付兩人的追求者也愈發不容易——才華橫溢、風度翩翩還帶些恰到好處的神秘感,這樣的少年總是很容易與年輕女子們的幻夢相契,而這些年下來,埃裏克早知道蜜蘿并不耐煩打理種種交際,在魯昂小鎮為弟弟苦心磨練的讨鄉鄰歡心的本事更是在他還沒完全習慣與生人打交道時就已經幹脆地忘光了。

好在被麻煩的人全不介意。事實上,随着兩人年歲漸長,比起作為弟弟被蜜蘿細心看顧,埃裏克漸漸更願意作為一個男人為自己至親的女人遮風擋雨,而蜜蘿放任了這轉變。這令埃裏克欣喜,又難免隐隐不安,甚至疑心這是否是蜜蘿又一次包容他的無理取鬧。但無論如何,曾經不為世俗所容的少年終究飛快地學會了駕馭人間聲色;至少,當蜜蘿需要仰起頭才能同埃裏克對視時,已經很習慣躲在少年的羽翼之下惬意地坐享安閑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以為上周星期五就能閑下來的我實在天真……五一這幾天努力更吧……以及,太久沒寫,思路果然斷掉了,幹脆廢掉了原來的細綱直接重來,藏了個巨大的腦洞,感覺自己這段時間,包括即将到來的學位英語考和期中考試簡直是現實向的恐怖片,要是這學期沒能碼完,就只有暑假勤奮更了qaq

☆、歡盡此宵

如果早知道自己的生命會在此刻劃上終點, 今早出門前一定不會跟父親争吵——至少也要認真道歉, 再多補一句“永遠愛你”。美洲豹的血盆大口已經逼近了, 伊文捷琳苦笑着閉眼,在地上滾過幾圈的黑發狼狽地散落在她慘白的面頰上。

“蛋羹、蛋餅, 去救人。”混亂的集市一角, 埃裏克不出意料聽到蜜蘿果斷的命令, 但青年女子面具掩藏下的眼神似乎比平常柔軟幾分。他疑惑地向那位即将逃過一劫的幸運兒望去,入目是一張眉眼秀氣, 略帶東方風情的面孔。

作為難得長年跟随蜜蘿的小寵, 已經從“細手鏈”長成“螺旋滑梯”的兩條金環蛇配合默契——它們同時從蜜蘿身邊向事發地電射而去, 蛋餅輕而易舉就令那不知為什麽發了狂的黑豹停在原地同它對峙起來;蛋羹則趁機舒展身軀, 迅速卷起小姑娘回到主人身邊。

“伊文捷琳.達寇奇,謝謝你們救了我。不介意的話, 叫我‘伊文’就好。”伊文捷琳暈乎乎地從蛇身上爬起來, 卻不忘道謝,輕微沙啞的聲音有種獨特的韻味。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 蜜蘿總覺得這位姑娘的臉色仿佛比即将葬身獸口時還要慘淡幾分?

“我是蜜蘿,這是我弟弟埃裏克。”但她還是一面在姑娘擔憂驚訝的目光中走向那只在蛋羹纏繞中死命掙紮的黑豹,一面用友善的語氣回答,“我必須說, 這小家夥脾氣可不太好——你和你的同伴以後還是小心為妙。”埃裏克在蜜蘿介紹到自己的時候禮貌地向她點點頭, 為适應表演特意綴了亮片的短衣雖不至于配色豔俗,但也難免失于浮誇,卻硬生生被主人穿出一種矜貴的氣質。

伊文捷琳茫然地點點頭, 根本沒在意蜜蘿說了什麽——她只見自己的救命恩人沉穩地向事發地走去,一只骨肉勻稱的手掌從黑豹腦袋頂上一路輕輕摩挲到它長着柔軟短毛的尾巴尖兒,那本要擇人而噬的猛獸便不由自主安分下來,幽冷的獸瞳半閉着,悄然翻出的白肚皮顯得分外溫馴。至于蜜蘿自己馴養的大蛇,早在她走近時就丢開沒多少挑戰性的手下敗将,“谄媚”地盤在主人腳邊。

“啊,是‘假面吟游者’對吧,我聽說過你們!事實上,我跟爸爸都對你們的表演非常好奇!”伊文捷琳愣了愣,眼裏忽然迸射出極熱切的光。而這時候,幾位比她年紀略大的同伴才從方才生死一瞬的夢魇中掙脫,一窩蜂圍了上來。自然,埃裏克很習慣地應付着一群人的謝意與有意無意的打探,兩人順理成章地被邀請到伊文捷琳一行人的營帳裏做客。

奶白的肌膚,婉約的面容,埃裏克借着熊熊篝火細細打量伊文捷琳,還是覺得她一點兒也不像時常作為姐姐故事主角的波西米亞女郎;但除伊文捷琳父女倆以外,填滿營帳的又的确都是深色肌膚。埃裏克放下不知哪位遞來的酒壺,正考慮再研究一二,忽然被一片陰影占據了大半視線,是蜜蘿。對此,埃裏克倒并不惱怒,反而立即暗暗戒備,同時忍不住揣測正與自己熱情攀談的對象有什麽需要警惕的地方——雖然蜜蘿表現得并不明顯,但埃裏克确信姐姐面具後的神情并非是完全的善意。

“蜜蘿小姐?”同樣被阻隔了視線的波普先生則迷惑地喊了一聲。他就是伊文捷琳的父親了。與女兒某些明顯的北歐特征不同,雖然這位先生擁有一個歐式的名字,對德法意三種語言都很精通,卻擁有一張純粹的亞洲面孔。他對埃裏克介紹自己從前也是個獨行的流浪藝人,機緣巧合下加入了這個波西米亞人的流浪馬戲班,并通過一手馴獸絕技打破波西米亞人不與外族通婚的禁例,俘獲前任班主女兒的芳心,最終在自家女兒八歲生日時成了馬戲班的新班主。

這位即将步入老年的男人現在就像任意一位平常的長輩一樣對年輕人和藹熱情,言語間帶有分寸适度的感激,但蜜蘿輕易就發現他身上曾經血火拼殺留痕——時光的沖刷能令它們漸漸淡去,卻終究無法完全抹煞。鑒于末世對珍稀人才的一貫優待,蜜蘿身上幸運地并沒有相似的留痕,但畢竟從前見得太多,即便不仔細查探也能一眼明了。

當然,這并不重要。畢竟沒有人規定試過了刀口舔血的生活就不許重歸平靜,而且蜜蘿并不認為區區一群舊人類能對自己兩人能造成什麽像樣的威脅。但她聽着波普先生話裏話外對自家女兒的誇耀,依舊少見地感到幾分不耐。

這種不耐在伊文捷琳依照波西米亞人的傳統,含情脈脈地對埃裏克歌唱時達到了頂峰。

這些年來,并非只有這一位大膽的姑娘對埃裏克蠢蠢欲動奉上芳心。相比從前遭遇的大多數僅抱着蒼白幻夢的貴族千金、有夫之婦或者被生活的重擔磋磨盡了光彩的貧民少女,熱情美麗、歌舞娴熟的波西米亞姑娘至少能夠勉強般配。這也并非少年挑剔的唇舌第一次同誰應和,共攀至美的頂峰。畢竟,自然界亘古已存的鬼斧神工,四面八方喧嚣的人群甚至路邊頑童一句偶然的疑問或是乞者麻木的嘆息都那麽容易感染藝術家敏銳的心靈;而不必了解唱詞的含義,蜜蘿也能感受到波西米亞姑娘歌舞之中蓬勃噴湧的生命的熱力與溶進血脈的自由不羁的精魂——這正是年輕藝術家最為渴求的部分。

“我們将時間用來流浪,肉體用于享樂,将生命用來遺忘,而将靈魂用來歌唱……”伊文捷琳将這首意韻深遠的歌謠用埃裏克還算精通,蜜蘿卻只是一知半解的吉普賽語唱完一遍後,又用一種埃裏克從未聽過而蜜蘿隐隐感到熟悉的語言唱了一遍。波西米亞姑娘的容貌不算特別精致美麗,相比高鼻深目的純種西方人甚至稍顯寡淡,但那載歌載舞的身影在篝火跳躍的焰苗映襯下卻宛如從火中誕生的精靈——她在飛揚的彩虹裙中向姐弟倆投去帶點激将意味的一瞥,鴉羽般濃黑的眼睫翩跹,說不出的萬種風情。

語言不通從不能成為阻絕歌聲的借口。埃裏克很快抓準節拍,自如地哼唱起來。少年大方回視波西米亞姑娘含情的眼眸,胸中恰到好處地湧起幾分酒意——跳躍的火光映襯下,裙袂飛揚的波西米亞姑娘好似終于同幼年時的幻夢中神秘浪漫的吉普賽女郎重合。

但這夢一般的美妙境遇卻并不能使的藝術家駐足太久——不到四小節,這傲慢的應和者便理直氣壯反客為主,愈發恣肆地歡唱起來,宛如一位誤入仙境的頑童。少年面具後笑意迷蒙的金色眼眸卻毫不留戀波西米亞姑娘靈巧的舞步,反而大膽在蜜蘿唯一暴露的脖頸和指尖流連。

蜜蘿其實很習慣埃裏克的注目,但今晚少年注視她的眼光似乎格外熱切,仿佛随時預備洞穿她包裹嚴密的衣袍。蜜蘿目光掃過熊熊燃燒的篝火和火堆前翩翩起舞的波西米亞姑娘,最後才與少年熠熠生輝的眼眸相對,不由隐隐後悔從前對埃裏克講了太多浪漫神秘的吉普賽故事。在她身旁,蛋餅、蛋羹兩條蛇寵不安分地吐了吐信子,緩緩游走到場地一側。

華美複古的拜占庭式長袍比起舞蹈更适合出現在莊重的祭典主位,但在雙蛇拱衛下款款而來的姑娘不必起舞就已吸引了旁人絕大部分眼光。伊文捷琳餘光瞥見兩條巨蛇粗碩身軀上危險的亮黃色紋路,原本靈巧的舞步頓時無法克制地僵滞了一瞬。

蜜蘿并不讨厭伊文捷琳。事實上,波西米亞姑娘熱烈不羁的歌舞不僅容易吸引青年藝術家敏銳的心靈,還容易讓蜜蘿想起自己來到十九世紀之初,與老戴耶一家共度的美好時光。但蜜蘿讨厭一切對自家小星辰不自量力的觊觎。面具後的姑娘略微放大喉中竹哨的拟聲,掩過伊文捷琳不及挽救的錯拍,隔着紋飾張揚的面具回了她一個純良的笑容。

像是彌補一般,伊文捷琳稍稍緩神,便愈發賣力地舞蹈起來,一個個複雜的動作看得人眼花缭亂,舒展雙臂的模樣像一只振翅欲飛的蝶。

那只蝶靈巧地向埃裏克飛去,眼光卻情不自禁在雙蛇盤踞處頻頻流連——生着亮黃花紋的巨蛇們随尖尖細細的竹哨拟聲娴熟地變換姿态,而那馭蛇的女子正慵懶地半倚在那蛇軀織就的流動的寶座上,滿身珠玉一半沉浸月色,一半沐浴焰影,不必假面相配,就已美得令人不寒而栗。

“埃裏克,過來。”伊文婕琳聽到那女子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喊,面具後的眸光溫柔天真,夾雜淡淡的妩媚,但又仿佛只是一句平常的邀約,并不經心的模樣。

這的确是很平常的行為,對慣于配合表演的蜜蘿姐弟而言;蛋羹、蛋餅甚至不需要主人吩咐,就在保證蜜蘿安穩的同時娴熟地各自分出一部分/身軀在埃裏克面前搭出奇異的階梯。少年于是溫柔有禮地拂去即将栖上自己肩頭的蝶,也裝作平常地向那高踞雲端的神女走去。但伊文婕琳發誓,即使隔着一張面具,她也不會錯看那雙眼裏熾熱的暗潮——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無法抑制地替那位不識紅塵的神女擔憂起來。

☆、月夜情濃

埃裏克娴熟地站上“階梯”, 任由一雙蛇寵扭動着粗碩的身軀将自己送往“王座”中央;薄底的羊皮靴子并不能完全隔絕蛇軀濕冷滑膩的觸感, 青年人熔金般的眼光卻在酒氣蒸騰下愈顯熾烈。

“姐姐想表演什麽?”無關緊要的詢問探進黑發美人兒耳中, 埃裏克比平常喑啞的嗓音也有些微醺的意味。

“随你呀,我親愛的小星辰。”蜜蘿怔了怔, 才像從前無數次那樣回答。黑發姑娘稍稍變換姿态, 滿身珠玉便有大半在火與月的交輝中柔和了輪廓;就連那雙濃夜般的黑眼睛裏也好似落進了一汪朦胧的月影, 幾乎給埃裏克一種溫馴的錯覺。但不等他搭話,一雙蛇寵已在蜜蘿指揮下靈敏地動作起來——很快就不再是相互交纏的姿态, 而他與蜜蘿分別被一條蛇寵穩穩頂在頭上。

可被馴服的人分明是你。青年人于是用目光追随着黑發姑娘頸間若隐若現的一點雪膩肌膚, 無比清醒地自嘲道——譬如此刻, 他知道自己應當歌唱, 卻完全無法從這不尋常的美景震懾中逃脫。

埃裏克呆立在繞着空地徐徐游走的蛇寵頭頂上,只循着長久以來的習慣保持平衡;而蜜蘿好似并不在意搭檔偶爾的懶惰, 就在與他并行的方寸之地舞蹈起來——少了埃裏克慣常的樂聲作伴, 波西米亞人們熱情的歡歌也只将那嬌小的身影襯得愈發莊重神秘,像是女巫祭月的圖騰。

比起波西米亞姑娘們飛旋的裙袂, 蜜蘿身上并非為這場歡宴特意準備的長袍的确稱得上莊重;而限于長袍的嚴密包裹,黑發姑娘起舞時也并沒有太多奪人眼球的動作,只是随着巨蛇游走的速度逐步加快,再苛刻的欣賞者也不得不贊嘆這黑發美人兒乘蛇而舞的靈巧了。

伊文婕琳發現那載着舞者的巨蛇每游走一圈, 便向人群靠近一分——馬戲班見多識廣的姑娘小夥們絕大多數并不畏懼這不斷吞吐舌信的龐然大物;而在火光賦予的暖色退卻後, 蛇這種古老生物在人們印象中所固有的森冷淫靡的特質便立即清晰起來。

于是那圖騰也在越過人群陰影與火光交界的時刻化出靡豔的幻影,一颦一笑皆如魔鬼的喃語誘人沉淪;好在那些年輕的心靈決意以熱血獻祭之前,那幻影已毫不留戀地遁去了蹤影——乘着巨蛇回到篝火旁向衆人致意的, 分明又是那天真的神女了。

老實說,埃裏克熟悉蜜蘿興之所至的每一個動作;但他胸腔裏某個至關重要的器髒總是習慣性地為黑發姑娘纖柔的腰肢與下腰時袍底驚鴻一現的纖細腳踝鼓噪不堪——今夜尤甚。

“埃裏克,隔着面具可吻不到我。”直到蜜蘿溫熱的鼻息打在眼睫上,他才發現兩副面具的距離已經很近了。

短暫的表演時光很難令埃裏克脫離醉酒的幻夢,尤其是在蜜蘿口中,所有吉普賽故事裏的月色都那麽美,容易讓人聯想到潔淨的愛情。青年人被某種莫名的羞意催逼着別過眼光,卻又立即戀戀不舍地回轉。

“現在我可以吻你了嗎,姐姐?”埃裏克用含着三分醉意的語氣問,含糊的尾音奇妙地顯出些撒嬌的意味;脫離了假面遮擋的眼光則熱烈地從蜜蘿柔順的發頂流瀉到她弧度優美的下颌,像是兩泓金色的酒漿。

那可真是絕頂的好酒,酒勁極烈卻又極其醇美溫柔——蜜蘿整顆心都被包裹在這酒裏,一面醉得渾身發軟,一面卻又蠢蠢欲動,仿佛随時預備縱情燃燒。她懶得答話,只縱容地揚起脖頸,并不戳破青年人眼底隐約的怯意。

在假面後藏得太久,埃裏克其實已不太習慣旁人異樣的眼光和竊竊私語,也從未停止對別離的憂慮。但這一切終于在今夜屈服于他對黑發姑娘與日俱增的熱望。

而此刻,青年人确信,他所渴望的源頭已再次洞徹一切,包容一切,一如既往——包括那份熱望中最不可理喻、不可言述卻又不容置喙的部分。他驟然感到一種豐盈的喜悅——豐盈明麗,卻并不過分激蕩,就好似自己潛意識中早已有所預料一般。

對此,埃裏克平常或許還有興趣細心探究,但現在,他只顧着用自己瘦長的手指為蜜蘿揭去假面,輕柔又虔誠,像是信衆小心擦拭神像面上細小的浮塵。

下一刻,蜜蘿臉上紋飾張揚的假面也悄無聲息滾落在地,于是青年人猙獰的面孔便與那黑發神女近乎無暇的美貌一同映在篝火跳躍的焰光與朦胧的月色裏,自然,也映在馬戲班一衆人眼裏;彼此之間再不存一絲隔閡,一絲隐秘。

這景象本是極荒誕的,兩張對比鮮明的面容卻各生着一雙同樣含情的眼睛。而當它們目光相接,旁人的種種議論便連同營地喧嚣的焰影一同退避了,唯餘兩道眼光在銀紗似的月色裏作醉酒般暧昧的糾纏。

波西米亞姑娘早在蜜蘿邀請埃裏克站上蛇軀時就漸漸停了舞蹈退入人群之中。她才見過青年人可怖的真容,本想哀悼自己破碎的美夢,卻又立即被那神女假面後近乎無瑕的風情引誘着落入一場更加瑰麗的夢裏。

伊文婕琳承認,出于同性間本能的嫉妒心,自己對今晚搶盡風頭的這位神女的确抱有幾分幼稚的不喜,但這同她在馬戲班受盡寵愛養成的熱誠本性相比卻又不值一提了。她看了看先前跌落在地,又被蛇尾有意無意掃進篝火裏熊熊燃燒的一雙假面,忽然意識到此前那種絕美的震懾并非如自己所臆測的那般僅膚淺地歸功于皮相——但那神女在人間的顯化又确是絕頂的豔色,以至于青年人怪異的面孔都在她含情脈脈的眼光裏消退了可怖的印象,轉而煥發出某種嶄新的,溫柔熱烈的神采。

第一個吻試探性地落在面頰,那樣短暫而生疏的觸碰,令蜜蘿回想起許多年前,她習慣性将唇瓣印上小埃裏克眉心時,那個小小的孩子第一次溫存的回應。

黑發姑娘忍不住彎了彎眉梢。但埃裏克已經不是那個連路都走不穩的小男孩了。事實上,在蜜蘿精心教養下長成的青年人擁有比這世上絕大多數壯年男子更值得信任的身手和感官;而這一切,仿佛都是為了今夜的獻祭。

埃裏克慶幸自己善歌的唇舌用來親吻也不減靈巧。他一面用寬大的手掌輕輕扣住蜜蘿後腦——這還是他對姐姐首次直接的支配性動作;一面伸出舌尖暧昧地描繪黑發姑娘粉嫩的面頰,然後在蜜蘿認真掙紮前堂而皇之地攻向她輪廓精妙的嘴唇——如此娴熟,就仿佛他早已熟悉蜜蘿假面遮掩下的每一寸肌骨。

那樣親切美麗的面容,每一寸肌骨,都是上天絕無僅有的慷慨。埃裏克在心底滿懷感恩地慨嘆,繼而不怎麽費勁就撬開了黑發姑娘的牙關。這時候,青年人反而稍稍收斂自己烈酒般的注目,任憑自己的唇舌與情人糾纏競逐,忠實地向他傳遞那種最荒誕的醉夢也難以比拟的奇妙滋味。

蜜蘿亦沉浸在這久違的醉夢中。她能感到埃裏克半埋在自己發間那只手掌初時的遲疑,但只短短一瞬,便被一種沉穩的力道取代。黑發姑娘順從地靠近,色澤比發色更深的眼眸輕而易舉俘獲了那熱烈燃燒的星辰。

從伊文婕琳的角度看去,青年人過分熱切的眸光便也不再是咄咄逼人的侵略,反而像是沉浸故夢的游子,貪婪地擢取故土每一絲微風與風中偶然夾雜的親切鄉音;而那神女便藏在青年人所有的夢裏,預備在某個合适的時機——譬如此刻,引他進入一個全新的天地。

波西米亞姑娘慶幸自已并不執意沉溺小女孩不實的幻想——即便偶爾憶起,那也将是另一個更加浪漫離奇的夢境了。夢裏有優雅灑脫的假面歌者,乘蛇起舞的神女,還有一雙璧人在那漸漸西沉的月下忘情交纏的唇舌與眼光。

聽到林鸮振翅的聲音時,埃裏克剛剛探索過黑發姑娘紅唇把守的每一寸領地,正打算再給她一個濕潤的深吻。青年人前額和鼻尖都沁着細細密密的汗珠兒,呼吸又急又沉,像是下一秒就會窒息;寬大的手掌倒是早就從黑發娘後腦滑向她柔韌的腰肢,卻只是反複摩挲着,力道迅速由輕到重,掌心較常人偏低的溫度生生在這毫無章法的動作下灼熱起來。

蜜蘿初時還樂得這珍寶在人群焦點中反複昭明自己心屬何人,但當她大半個腰背都被這熱度燙得發癢,便不再滿足于青年人莽撞的試探了——她也是剛剛想起,自己對小埃裏克的教養并未刻意涉及被末世人視作尋常的歡好之事,以至于他對情事最深入的了解大概也不過是某對兒一見鐘情的男女在小鎮角落裏格外熱烈的擁吻。

但是不夠,熱烈的凝視侵占不夠,虔誠的親吻描繪也不夠。蜜蘿并不打算提醒初識情欲的小男孩,與她那位久居地宮的幽靈情人相比,抛棄假面意味着怎樣一個嶄新的令人期許的起點;但她決心向自家小星辰索取更為豐厚的獎賞。

“今夜可真适合聽你講那些奇怪的吉普賽故事。”關于水晶球在月下升騰的白霧和吉普賽人浪漫離奇的愛情。

即便有醉意作為遮掩,埃裏克的嗓音依舊透着些不明顯的忐忑。從小臂到指尖,一切他在蜜蘿身軀上逡巡過的肌膚都被黑發姑娘衣上成片的珠玉硌出深深淺淺不規則的紅痕,緊扣的力道卻不肯有絲毫松懈,仿佛非得将她揉進自身骨血。但黑發姑娘不過輕輕一推,埃裏克瘦削的身軀便如同被蟲蟻蝕空的古木,僵硬地向後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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