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祝食用愉快
好在蜜蘿無意逃脫這甜蜜的禁锢,便順勢壓在他身上,幽谧的黑瞳裏倒映出青年人欲念洶湧,偏又懵懂克制着,近乎哀求的眼光。
令人想要征服,又想要憐惜。
蜜蘿白皙的手指輕輕扣住埃裏克在自己身上作亂的大手,并不理會那雙金色眼眸中迷亂的懇求,自顧自引着那不得要領的客人繞過自己外袍上的大片珠玉與極具東方風情的亮色绲邊,向那真正絕妙的風景探去。
“也許我會比故事有趣?”埃裏克聽到心上人同樣隐含顫栗的嗓音,但他确信那無關忐忑,只因情欲。與此同時,最先飛來的那只林鸮已安靜地懸在兩人靠近篝火的一側,較同類略大的體型在青年人臉上斜斜落下一片溫柔的陰影。接着,大大小小的鸮類陸續飛來,各色羽翼繞着兩人密密地層疊着,在這喧嚣的狂歡之夜隔離出一小片清靜天地。
現在,埃裏克眼裏就只剩黑發姑娘愛意綿密的眼眸與頭頂一小圈兒朦胧的月光了。
不必克制,不必遲疑。
在這一刻,初識情欲的青年人心情竟與久別情欲的神女無限趨同——那熔金般的眼眸裏雖還有懵懂,但不必再有任何更加露骨的邀請,埃裏克已順從心意,在這長夜将盡時開始了真正的狂歡。
作者有話要說: 啊,每天一兩百字卡着走也是很絕望了,這文坑是不可能的,然而作為一只考研狗加法考狗,大概也只有這麽絕望地龜更了吧,感謝一直等待的小天使們,麽噠~
最後,我居然把女主寫成了欲女,把桶子寫成了誘受(雖然我家桶一直受受的)……但願晚上桶子別來夢裏旁遮普我……
☆、天明留客
褪去一切華彩修飾後, 禁锢蜜蘿的懷抱與常人相比仍偏于削瘦, 白慘慘的膚色與近在咫尺的畸形面貌在斜月的餘晖下看來尤其陰森。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 蜜蘿才會無可抑止地回想起羅姍娜有孕的那段時光,回想起那無可消解的父輩之罪, 與無所作為的自己。
蜜蘿輕輕撫上青年人還算光潔的身軀, 卻情不自禁回想起地宮一夜, 目光所及那些苦難的留痕——那些傷痕都已經十分陳舊了,只是因為反反複複的傷害才終于在肌體上留下那些久久不退的烙痕。當初她還習慣性用末世人的标準評判, 并不覺得有什麽要緊, 現在想來, 卻不免心有餘悸。
舊人類如此脆弱, 而她的小星辰,在比尋常人更深重的苦難中掙紮了那麽久, 四周甚至無一援手。黑發姑娘稍稍收緊環在青年人腰上的手臂, 眼裏不經意洩露幾分憐惜。
而埃裏克很早就不再願意蜜蘿對他露出這樣的眼光,在這樣的時刻尤其不願。
“神聖的樹啊, 神聖的樹,給我一個甜蜜的夢境吧!我由衷地崇拜你,今夜我将為你獻祭!”青年人流金的眼光燃燒得愈加熾烈,蜜蘿起舞時未敢出口的歌唱忽然從心底噴湧而出, “我把角杯盛滿蜜釀的酒液, 預備傾倒并注入你的深根……”
蜜蘿深深望進那雙暗潮洶湧的金色眼眸,她并不十分喜歡運用修辭,卻習慣性用一種溫存的語氣回應, “虔誠的樹啊,虔誠的樹,夜幕是你的華蓋,群星也來做你枝頭芬芳的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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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枝葉嵌進雲裏,預備承托并沐浴你的閃光!”然而埃裏克已不能再滿足于姐弟間固有的溫存;他理所當然地搶過旋律,“仁慈的月啊,仁慈的月,你可知無垠寂夜曾是我的夢境?請為它飾以皎潔吧——我由衷地向往你,今夜我将為你獻祭……”
蜜蘿驚訝地感到一種與自己的新人類天賦近似的特質在青年人的歌聲中若隐若現。她想起埃裏克還在母親腹中時,自己那個不詳的猜測,心底悄然劃過一絲陰霾。
“潔淨的月啊,潔淨的月,天穹是你的搖籃,夜風撥動輕雲……”黑發姑娘的應和已開始夾雜暧昧的喘息。而埃裏克摩挲着情人瑩潤潔白的身軀,無師自通步步緊逼:“那是我對你柔情的細語。”
是極低的音調,無限莊重,偏又無限暧昧。
“與我共舞吧,情人!”青年人殷勤地邀請,那流金的眸光分明早已沸騰,卻又極盡溫存,正如驕陽之初生——這一夜分明還未見曙光,那夜空與斜月卻都在蜜蘿眼中隐沒了輪廓。
埃裏克知道自己的姑娘并不偏愛繁瑣修辭,卻又覺得唯有所有神性的描述相加才能将自己對這一刻的感恩傳達十之一二,于是在最初的迂回過後,便換為更為更加直白的懇求,但仍與那些神性的比喻相連:“可否只要月的柔輝來做你裙袂,可否令你的烏發為我散落裙中,如月下嬉戲的流螢?”
沒有比這更動人的告白了!蜜蘿想。她能感覺到,在這動情的吟唱中,青年人的确有種與新人類相似的天賦特質漸漸清晰,卻半點不願分神留意那些不詳的雜念。
“與我共舞吧,情人!”黑發姑娘溫存地回應。她承認,要把句末那個稱謂送上舌尖多少有些別扭,可一旦出口,仿佛便有什麽隐形的束縛被打破了。
“與我共舞吧,情人!來探訪我的秘密花園,摘取那甜美誘人的果實!用你的獠牙将我刺穿,或讓我卷起風暴吞沒你的航船……”她用一種更為激昂的語調唱道,埃裏克驚喜地發現那雙迷人的黑眼睛裏近似長輩的溫存漸漸隐沒了,代之以情人式的熱辣纏綿。
那樣露骨的邀請,幾乎令他感到羞澀。于是青年人靈巧地翻身,将剩下的唱詞全部吞沒在一個綿長的深吻裏。某種若有若無的熟悉感再度襲上心頭,就仿佛他很久以前就曾這樣做過,但身陷這情/欲的戰場,埃裏克顯然也無暇他顧。
青年人熱情高漲,雖說初嘗情/事的身軀再是天賦異禀也難免有幾分生疏,但在蜜蘿貼心的引導與迎合下,沒有折騰太久就達成了攻城拔寨初體驗——他确信自己已愛上這種奇妙的感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蜜蘿雖然很給面子地在他懷裏先一步睡去,卻并沒有同樣在他懷裏醒來。
但這可不能怪我!畢竟,我家小星辰可是勞累了小半晚上,直到天色将明才睡下。讓所有人見證我倆互通心意自然是浪漫至極,要是等他醒來,在衆目睽睽之下穿着藤葉編織的衣裳返回主人特意準備的帳篷裏可就不太美妙了——一方剛剛食髓知味,另一方勉強也算涸澤逢春,難道你指望這兩個家夥在半夜激戰中還能溫柔對待那些礙事的衣物?
蜜蘿假裝沒看見埃裏克眼底一瞬的錯愕與失落,輕言細語地囑咐這睡眼朦胧的青年人不要忘了梳洗妥當再去向波普先生道謝——幾乎同從前沒什麽分別,而埃裏克直到此刻才發現,這固然是姐姐的溫柔看顧,但把它當做妻子的賢惠好像也沒什麽不妥。
埃裏克翻出備用衣物穿戴時才想起,兩人的面具都已在昨晚被他抛棄在火裏。當然,要想做一張臨時面具并不是難事,他手邊的箱子裏就有整套的木工用具,如果只是裁一塊舊布料遮面就更簡單了——甚至不必擔心過于耽擱時間。埃裏克猶豫了一小會兒,卻只選擇更加細致地打理了一遍自己的着裝,就大方地挽起了蜜蘿的手臂。于是馬戲團衆人便瞧見青年人與黑發姑娘并肩在未及收起的營帳間穿梭着,不太适應地微微垂首,脊背卻筆挺如松柏。
因為昨晚的狂歡,伊文捷琳父女也沒有醒得太早——到他們正式接受拜訪時,已經快到中午了。老實說,這并不是個适合待客的時間,但鑒于波普先生實在熱情難卻,蜜蘿不得不與埃裏克先留在馬戲班主的皮蓬車裏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早午餐。
“我們同樣居無定所,同樣擅長訓練動物,甚至同樣喜歡美酒與歌謠——這是怎樣一種緣分呀!而我們昨夜的相聚也還算愉快吧?”波普先生說到這裏,用一種促狹的眼光飛速刮過蜜蘿已再次包裹嚴實的身軀,“為什麽不與我們同行,讓這難得的緣分與友誼如雪松長青呢?”
那只老狐貍當然早已看清埃裏克駭人的真容,可他微圓的臉盤上依然挂着和藹可親的笑容——就仿佛這不過是尋常一般。就連同樣列席的伊文婕琳和一位十二三歲的藍眼少年,初與青年人目光相接時雖略有躲閃,幾句寒暄過後也就熱絡起來。
是與在魯昂小鎮時完全不同的感受。
埃裏克想起來路上那些雖有訝異,卻仍滿懷祝福的目光,忽然就懂了蜜蘿為什麽總喜歡同自己講那些浪漫的吉普賽故事,也終于開始相信故事中那些海洋般寬廣自在的心靈以及天穹下經久不絕的歡歌。
青年人不知不覺放松了緊繃的肩線,正煩惱于自己的姑娘似乎更鐘愛獨行,黑發姑娘就已愉快地答應了波普先生的邀請。
“我可喜歡馬戲團裏的小東西啦!”她說,對上埃裏克驚喜的神情,豔麗的面孔上倏忽浮現一朵燦爛的微笑。
事實上,有誰會真正享受孤獨呢?不過是顧忌埃裏克面貌怪異,而願意完全接納的淨土過于難得而已——即使親手雕琢了那雙面具,即使已誠懇地承諾不會幹涉其選擇,蜜蘿仍固執地确信:一個人不應當也不可能做到躲在面具後度過整個人生。
何況,我就要走啦,臨行之前,總得讓我家小星辰真正逃離這孤寂的深淵才行。蜜蘿一面為自己昨夜與埃裏克初次歡好後,動用新人類的天賦對青年人一再引誘真誠地忏悔,一面将面孔深深埋進黑豹柔軟的皮毛裏,留下一小片茵濕——但在那一夜的歡好過後,某些不詳的訊息依舊不可逆轉地在她腦海中漸漸清晰起來。
“戴耶姐姐,謝謝你救了戴納——它看上去可真喜歡你。”藍眼少年笑得幹淨又誠懇,看向溫順伏在黑發姑娘懷裏的黑豹時還帶着點不惹人厭的醋意。
這是因為自從知道戴納在昨天莫名受驚發狂,差點咬死伊文婕琳之後,波普先生大動肝火,立即就要下令處死這頭危險的野獸,是蜜蘿應少年的請求反複提醒他一頭訓練有素的黑豹對這只小馬戲團有多麽難得,并一再向他保證自已願意從此代替少年馴養戴納,才勉強令波普先生打消了念頭。
少年叫馬修,是波普先生的侄子,黑豹戴納之前就是他的夥伴。如果蜜蘿沒記錯,昨晚他并沒有出現在為伊文婕琳的死裏逃生歡慶的人群中,而今天也是第一個,或許就是唯一一個為黑豹戴納的命運擔憂的人。
蜜蘿不讨厭這樣的少年,盡管她已感到那雙晴空般湛藍的眼眸裏似乎埋藏着某些熟悉而危險的情緒。
“我只希望戴納能跟蛋羹、蛋餅和睦相處。”黑發姑娘半垂着眼發出一聲輕嘆,就仿佛她真會為新舊兩類小寵的共處苦惱似的。
“好在波普先生應該只是一時後怕——也許再等一段時間,你多去求求情,他就會允許你重新接管戴納了。”蜜蘿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着戴納油亮的皮毛,笑容比平常略敷衍,“畢竟,與我相比,戴納應該同你更默契。”
☆、似夢非夢
即便已漸漸習慣在人前袒露真容, 但對埃裏克這樣容貌異于尋常的人而言, 能夠隐沒一切的暗夜總要比過分坦誠的白晝溫柔。
所以,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畏懼夜晚呢?青年人在暧昧的月光下迫切地耕耘着,試圖更加清晰地感應情人身上勃發的生命的熱力, 心頭卻忍不住疑惑。
“真讓人傷心啊, 我的小星辰, 難道在這種時候你都吝于讓我獨享你的光輝嗎?”黑發姑娘故作可憐地抱怨,聲音裏帶了點壓抑的喘息;而埃裏克略微窘迫地低頭, 不期然對上一雙水光朦胧的黑眼睛。
“您多慮了, 小姐——我願向您發誓, 所有光亮都源于我注視您的眼眸。”年輕健壯的身體其實還在叫嚣着索求更多, 私密處蓬勃的欲望也遠未獲得完全的纾解,但埃裏克語氣溫存, 甚至帶了一點誘哄的意味, “睡了吧,姐姐, 夜已經深了。”
“我差點以為你決心奮戰到天亮。”蜜蘿的語氣聽上很是活潑的模樣,但沒等埃裏克離開那片隐秘的幽谷,她就已合上雙眼沉沉睡去。銀亮的月光透過帳篷縫隙灑在黑發姑娘低垂的眼睫上,眨眼間就将前半夜狂熱的餘韻洗刷得點滴不剩。
幸而兩人緊密結合處溫熱濕潤的觸感并未一同褪去, 埃裏克為蜜蘿調整出一個相對舒适的姿勢, 熟練地強迫自己忽略那些不詳的預感,睜着眼放空思緒,終于在長夜将盡時借由這最後的安慰沉入夢裏。
可即便仍與蜜蘿相擁, 往昔的甜夢也已不見了蹤影。
那女子的臂彎真暖,像埃裏克兒時關于母親隐秘而短暫的幻夢,烏黑濃密的長發在她垂頭時會輕輕掃過孩子嬌嫩的臉頰,讓他不太舒服地哼哼兩聲。最重要的,蜜蘿本是舉世難得的豔色,這女子的面貌卻與之肖似,宛若雙生。埃裏克安然待在女子懷裏扮演着嬰兒的角色,對這溫情的開場十分珍惜。
即使是在邏輯不清的夢裏,也沒有人會防備一個初生的嬰兒。于是埃裏克在女子用窗簾布敷衍裁成的襁褓裏将父母不加遮掩的厭憎、恐懼一一看過——與他從記事起在家中感受到的漠視相比,說不清哪個更容易讓人死心。埃裏克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不斷提醒他:這不只是夢,這就是這世間最初贈與你的難堪的烙印。
可那女子又與埃裏克童年記憶中的姐姐全然不同。至少,在埃裏克印象裏,除了刻意吓唬甘果瓦那群不知輕重的小孩子,蜜蘿那些奇異的能力從不會在人前不合時宜地發動,自然,也不會如這女子一般被視同他的罪孽孤立,進而對他刻意疏遠。
“埃裏克,”那女子冷冷地喚着她為弟弟随意挑選的名字,把一個冰涼堅硬的玩意兒砸進他懷裏,“從今天開始,陪我練習唱歌。”埃裏克乖乖抱住那只表面勾畫着繁複紋樣的木頭娃娃,并不試圖打探那種白日令人精神奕奕,夜晚又能助人安眠的神奇功效從何而來。
從走路都搖搖晃晃的奶娃娃到崎岖山林間健步如飛的少年在夢裏不過是一轉念的工夫。但埃裏克摸了摸臉上被女子勒令即使在家中也不許摘下的輕木面具,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腦海中的記憶告訴他,自己在學會走路之前就得到了姐姐制作的第一副面具;可這樣截然相反的經歷,無論再來多少次,都難免讓他覺得荒唐。埃裏克把那副面具按得更加嚴實,慢吞吞地朝家裏走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屋裏不出意料傳出女子與父母壓抑的争吵聲。在埃裏克久遠的童年記憶中,類似的争吵在蜜蘿尚未帶他從家裏搬出去時也時常會發生。只是那女子的本事顯然遠不及蜜蘿——記憶中的争吵通常都是蜜蘿将貝爾納斥責到啞口無言,而這女子……埃裏克在心中默數了六個數,果然就聽屬于她的聲音不再響起。又過一小會兒,就見女子一臉壓抑地從屋裏走了出來。
“碧琳,你知道,最近我那些小玩意兒在小孩子和青年人中間反響不錯,因此存了一點本錢……”相比在鄉鄰間通行的法語,埃裏克對那種僅在童年時期偶爾聽聞,且多數時候被蜜蘿與貝爾納用作争吵的東方語言并不十分熟悉;但“姐姐”和“蜜蘿”這兩個稱呼,無論哪個于他都有特別的指代,于是他最終仍選擇了沿用貝爾納對女子的稱呼。
“你真的想跟杜蘭去城裏劇團?”女子皺了皺眉,習慣性夾槍帶棒地告誡,“你以為那是什麽好地方?”
事實上,如果不是你提起,我根本不記得杜蘭先生閑居小鎮後還返回劇團過。埃裏克在心底嘆了口氣,假裝沒聽出女子話中的刻薄,盡量簡潔地表示:“我沒打算去劇團,但接下來的計劃的确跟杜蘭先生有些關系——他願意資助我在鎮裏開家小店,就做那些小玩意兒,包裝好一些還可以提價賣去城裏……”埃裏克略一猶豫,還是沒對她說出“一同搬出去謀生”的邀請。畢竟,這女子雖也對自己有幾分關心,兩人到底不似他同蜜蘿那樣親密無間。
“你打算以後都住店裏?”埃裏克還沒說完就聽女子冷冷地問。他老實地點點頭,已經做好承受狂風暴雨的準備。
接下來,女子一頓刻薄的咒罵也确實毫不容情。但這回的夢比上回又要清晰完整一些——女子只發洩到一半,仿佛忽然想到什麽,又突兀地停了下來。
“也好,”她淡淡地說,黝黑的眼珠看上去仍沒有太多溫度,“以後如果不是要餓死了,就別再回來了。”埃裏克讪讪地笑了笑,想起自己現在正戴着面具,旁人根本看不清晰,于是金色的眼眸顯出略低落的情緒——這女子雖然不及蜜蘿聰慧,又不善表達關心,但他的确已有些将她當親人看待。
埃裏克又連着做了兩個星期的夢才了解那句“也好”究竟是什麽意思。
那是個比他搬離家中那天暗淡許多的夜晚,他還沒睡下,但木雕小店的門早就落了鎖。
“埃裏克,把你值錢的東西收拾一下,等會兒跟我去找杜蘭,求他盡快把我們送出鎮子……”女子從窗口翻進屋裏的身姿跟蜜蘿一般輕盈安靜,她絮絮叨叨說了一陣,瞥見埃裏克有些怔忪的神色,精致的面孔上立即浮現不耐的神色,卻仍壓着火氣補充說明,“你上回來找我的時候被羅姍娜撞見了。”
埃裏克于是恍然。畢竟,即便是在他原本的記憶裏,那個本該被稱為“母親”的女人對他這張面孔的反應有多激烈也是令人印象十分深刻。當然,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貝爾納對羅姍娜的呵護——那是種足以将一切觸犯者燒成灰燼的濃情,他固然羨慕,卻并不想傻乎乎地再次以身試法。少年人利落地收好本就不多的行李,趁着夜色跟女子悄悄離開了小鎮。
“萬一貝爾納提早發現不對怎麽辦?”直到安安穩穩坐上杜蘭熱心幫忙雇來的馬車,埃裏克終于忍不住問——在蜜蘿教育下成長起來的青年人眼中,女子的逃跑計劃不能說毫無可取之處,但也着實不算嚴謹。
“我出來找你的時候他就該知道了。”但女子冷笑一聲,慢悠悠地補上後半句,“不過我們還真該感謝他假惺惺的愧疚。”
接下來的日子跟蜜蘿在一起時好像并沒有太多不同,他們也在歐亞大陸上流浪,甚至也碰巧救下了險些喪生豹口的波西米亞姑娘。唯一的不同,在那個狂歡之夜,他并未對那女子升起任何绮念,只是對蜜蘿的思念忽然泛濫成災。他們像往常無數個夜晚一樣配合默契地表演了些奪人眼球的動物把戲,然後各自借宿在一位同性的帳篷裏。
埃裏克總覺得後面還藏着什麽重要的訊息,但這個格外漫長的夢已任性地截止于此。青年人從夢中醒來,習慣性尋找蜜蘿的身影,并不發現地發現黑發姑娘安靜地躺在自己懷裏,仍保持着被他擺好的姿勢,陽光透過帳篷縫隙在她胸膛上投下影影綽綽的光斑,起伏微不可見——仿佛死去一般。
所以才畏懼夜晚啊,畏懼有一日再也聽不到愛人鮮活的心跳而在每個夜晚來臨時索求無度,又不可抑制地疑心蜜蘿從不推拒是她盡力給自己最後的留念。
埃裏克苦笑起來,但他已經學會不為這些心思浪費時間了。青年人輕柔地将自己同情人分離,先迅速收拾好自己,然後娴熟地将那睡美人用被子裹好,再打橫抱起,快步向波普先生的皮蓬車走去。待他回轉時,附近的夥伴們早已熱心地幫兩人把帳篷收拾完畢,不時向他投去些唏噓的眼光——對這情形卻是早已見慣不怪了。
臨近中午的時候蜜蘿終于在颠簸的皮篷車上醒來,并且不出意料收到幾道來不及收回的同情眼光。她去車子後部逗弄了一會兒因為曾有襲擊人類經歷,而自己又總是沉睡,不得不長時間待在籠子裏的黑豹戴納和委委屈屈盤在籠子頂上的一雙蛇寵,又熟練地安撫了一下急急忙忙趕來的埃裏克,照例取過刻到一半的木頭娃娃認真雕刻起來。
“姐姐,你覺得這塊木頭會比我有趣嗎?”不甘被冷落的青年人強硬地把頭枕在情人膝上,一本正經地問。
“沒什麽比你可愛,我的小星辰。”蜜蘿無奈地笑了笑,暫停手上的動作,以免木屑落進埃裏克眼裏或者嘴裏。青年人漂亮的金色眼眸裏于是劃過一抹“詭計”得逞的笑意,賴得更緊了些。
“你再這麽可愛下去,我都快舍不得離開了。”這就是一個簡單的木頭娃娃折騰了許多天總也雕不完的緣故了。黑發姑娘索性放下刻刀,摸了摸手底下毛發稀疏的腦袋,真心實意地嘆息道。
“那就別走呀。”埃裏克用一種半開玩笑的語氣說,只是聲音有些無法克制的顫栗。
“不在恰當的時機離開,過了那個時機,我們可就再也見不到了啊。”黑發姑娘沉默了一陣,若無其事地笑道,那些關于離別的軟弱情緒統統被她按進心底。
這回答跟埃裏克第一次就此事向她詢問時幾乎沒有差別。青年人真想問問清楚這一切都是怎麽回事,所謂“恰當的時機”又到底是什麽時候,或者……至少讓他能夠了解自己還剩下多少能與她相伴的時光。
作者有話要說: 表示期末考試一口氣考了五門,有一門已經涼了,于是憤而更文(這邏輯沒毛病2333),單看這一章沒看懂的小天使們也不要着急,嗯,埋了好久的神奇腦洞下章揭曉(大概……)不過還有兩門要考,大概仍舊是在苦海中掙紮……
☆、別離終至
“真高興我的小木偶終于完工了……別笑得那麽難看, 埃裏克, 我應當還省出些時間與你共享歡愉。”黑發姑娘清醒時依舊活潑敏銳, 生機勃勃,一點兒也看不出那詭異的沉睡已悄然侵蝕她的黃昏與黎明。
“那麽可否告知, 您将在何時收回這甜美的恩賜?”埃裏克于是不再勉強裝出唯有蜜蘿一人能熟練辨認的笑臉, 但也只當沒聽懂情人含蓄的邀請, 自顧自用一種認真沉凝的語氣發問。蜜蘿瞧見青年人眼裏隐隐激蕩着水光,但一切哀憐惶恐似乎都被刻意鎖進了那金色星辰貌似堅固的軀殼中。
“我不知道。”黑發姑娘于是遺憾地收起了癡纏的神情——她還記得別離之兆初顯時埃裏克惶恐的索求;但近段時間, 出于各自不可言說的考量, 兩人之間倒是她主動求歡居多, 而埃裏克反倒按捺本性時常推拒起來。
“我的确比你睡得久些, 但并不會比你看到更多。”她平靜地解釋,語調一轉, 又透出幾分暧昧, “只有更為長久深刻的結合才能喚醒更深層的夢境。”——這簡直是直白的引誘了。
沒有曲折的修辭,也沒有故作幽怨的反問, 埃裏克冷靜地抛開一切幹擾因素,不情不願地承認蜜蘿并未說謊——但這時,他倒寧願聽些善意的謊言了。
事實上,蜜蘿也清楚自己很難騙過那總是分外專注的金色眸光, 所以她只是小小地, 小小地隐瞞了些無關緊要的信息,有早就知曉的,也有最近才從那古怪的夢裏得知的。
比如她, 甚至收養她的那位長輩原來都只是那個叫“碧琳”的新人類少女對她自己和貝爾納的理想投影,比如她的小星辰本該是同她一般被這世界鐘愛的小小神靈,又比如……別離前期限未定的相伴,實則是她自選的漫長淩遲。
“真抱歉,我得先缺席一陣了。不過耐心些,我的小星辰,你的思念将會為我指引歸途。”最後,蜜蘿也只選了未來最甘美的一種可能呈給她心愛的小星辰。黑發姑娘倚在情人懷中,柔情地與他對視,直到淚水從那漂亮的金色眼眸中隐沒,她确信自己比初來時要體貼多了。
簡樸的修辭,甜美的謊言。埃裏克想,然後在最後一次縱情獻祭過後補全了那夢境不詳的結局。
這一次的夢仍是從襁褓中開始。埃裏克一面熟練地應對那些重複了無數次的艱難與惡意,一面習慣性感激蜜蘿在過去的時光中不動聲色為自己擋下那麽多外界不講道理的凄風冷雨,很快就敷衍地度過了夢中的兒童時期和少年時期,來到與夢外年紀相差仿佛的青年時期。
到了這時候,夢裏夢外都是埃裏克張開羽翼給親人以蔭蔽,除了頭上多出一塊面具的重量,兩者看上去似乎并沒有什麽不同。只是那女子仿佛在承蒙他蔭蔽時也生出某種沉重的忏悔,時常出神地注視着他。
埃裏克偶爾會從那雙與蜜蘿外形酷似的黑眼睛裏讀出些令人心煩意亂的焦躁與審視,但當那女子也開始動手雕琢木偶時,它們就都被某種純粹的柔情占據。到最後,那女子眼裏甚至滿懷聖潔的祈盼,以至于埃裏克忍不住疑心,自己從前在蜜蘿雕刻時随意打攪,是否對這莊嚴的儀式有所妨害。不過這倒也怨不得他——誰叫蜜蘿總是表現得那麽雲淡風輕,以至于他在那一刻真正來臨之前,幾乎不能清晰感到訣別的重量。
那女子的傑作比蜜蘿雕刻的那個大了許多,幾乎與她等高。這一次埃裏克沒有做任何無賴的打擾,于是只短短半個月,那人偶已眉眼俱全,栩栩如生。那是一尊豔光逼人的女像,淡棕色的木料雕刻出的衣裙首飾與那女子平常的穿戴有八/九分相似,淺笑盈盈的眉眼卻讓埃裏克想起蜜蘿。
一時間,許多荒誕離奇的猜測一一掠過青年人腦海;并且埃裏克直覺,就同蜜蘿一樣,那女子也早早預見了自己的歸期。但也正因有蜜蘿作比,他理所當然以為她仍會在這塵世,在自己身邊盤桓一段光陰。青年人發誓會對這夢中僅有的親人不吝照看,誰料她竟不肯為他有一刻流連。
“戴納是個棒小夥,但是馬修,你最好告訴我,今天過後,你為依文準備的是戒指婚紗而不是任何用上一輩的仇恨矯飾的蠢話。”那張與蜜蘿酷似的豔麗面孔氣勢逼人,原本只在面對他時才偶爾冒頭的刻薄語氣完美中和了氣息不足帶來的虛弱感;埃裏克看着那女子把手足無措圍過來的藍眼少年和波普父女一一數落了一遍,因驟然降臨的劇痛氤氲起些許生理性淚水的黑眼睛裏終于倒映出她新近為自己打造的木頭面具。
“埃裏克,我親愛的弟弟,雖然我好像不太擅長當姐姐……”那女子鄭重其事的稱呼幾乎令青年人受寵若驚,但她的目光很快從他的面具挪到橫綁在一旁皮蓬車頂的木偶身上,仿佛這樣才能把接下來的話順暢地說出口似的。
“不想戴面具以後就不要戴了,我想波普他們不會介意——如果你能學得更聰明點兒,也許其他人也不會介意。”她低聲說,繼而輕咬失了血色的嘴唇。埃裏克猜她是在懊惱自己,因為現在本是剖白心意的最後時機,卻又習慣性用了刻薄的表達,但事實上,那女子随時間流逝漸漸難以掩飾的虛弱感使她在他眼中顯出一種難得的寬和,胸前被鮮血洇濕的衣襟甚至将她襯得像個殉難的聖徒。
也像聖徒一樣愚蠢!埃裏克想——而你比她還蠢。青年人原本認定自己與那女子的關系并不比尋常姐弟更加親密,但那從胸腔滿溢而出,洶湧的憤懑卻忠實地提醒他:根植于他反反複複的荒誕夢境中這段奇異的羁絆,并非他以為的那樣無足輕重。
一個眼神就能夠讓戴納露出肚皮的女人居然死于受驚的黑豹爪下,而同臺表演的其餘所有人,包括那個暮氣沉沉的黑豹前主人卻毫發無傷?多麽經典的黑色幽默!埃裏克淌着淚告別那個荒唐的夢境,不出意料,枕邊人定格在春潮過後的紅潤面色,呼吸卻已不可聽聞。比方才尖銳百倍的痛楚轉瞬席卷心間,但青年人緊攥着蜜蘿留給自己的最後一件作品——那個栩栩如生的木雕娃娃,忽然領悟情人的告別有多溫柔。
埃裏克出色地完成了馬戲班事先定好的巡演計劃,然後禮貌而堅決地向波普先生告別——他對驗證那個馬修與波普父女的恩怨毫無興趣,但因為那個逼真的夢境,也的确不想再看見包括那個藍眼小崽子在內,馬戲班的許多成員。當然,還有那個黑豹戴納,它很早就已經被蜜蘿悉心調教過,是馬戲班當之無愧的動物明星。
波普父女倒是對埃裏克,尤其是是蜜蘿留給他的一對蛇寵相當不舍。在聽說他要獨自出海散心以後,出身東京灣海盜團的波普先生慷慨地傳授了他用蘆葦管在水下呼吸的訣竅;而波西米亞姑娘随父親為他送別時眼裏燃着細微的火焰,但當她目送青年珍重地将那宛若安睡的神女抱上鮮花裝飾的竹排,就連一個與道別無關的單詞也說不出口。
小船的風帆被升到最高,茫茫海面上看不見陸地的影子,也沒有人煙。埃裏克清點了一下船艙裏的空水壺和所剩不多的食物,在太陽升起時用嘶啞的嗓子歌唱起來。
“黃昏已逝,破曉漸至,這正是我們前行之時……”青年人嚴重充血的聲帶已發不出從前那種圓潤嘹亮的聲音了,那低啞的唱腔與其說是吟唱,倒不如說是無意識的呢喃——也許聽在蜜蘿耳裏,會被認為仍有種特別的魅力。
“擁抱寂靜,尋覓呼吸,你無數次夢境搏動之聲——我的愛人,我的愛人呀,我們向着遙遠的波濤前行……”他向薄霧漸漸散去的海面唱着,恍惚間仿佛聽到波濤中傳來飄渺的和聲:“讓我安眠于此吧,我被你解放的長發将化為海草随波飄搖;我的肢體趨向你,化作豔色的珊瑚;我注視你的眼眸也生出珍珠的光澤,而我的靈魂呀……我的靈魂願作你的故土,結束你從今往後無止境的流亡之苦……”
那聲音描繪的未來如此美妙,青年人幾乎無法抗拒。
“安眠于此吧,我僅剩的時間都交付于你,唯有如此方可維系我搖搖欲墜之生命……”他歪歪扭扭伏在船舷上,幸福地呢喃,“你靈魂鑄就之所,正可令我可逃離一切憂郁與寂寞……”平靜無波的海面上,太陽完全升起來了,日光照進埃裏克模糊的眼裏,映出情人溫暖甜蜜的幻影。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是為我可愛的小天使小生想靜靜努力肝出來的一章(我知道結尾有《海的女兒》即視感,求不吐槽!)表示作為一條鹹魚蘇,看到留言那一刻真是核爆級別的感動呀!
以及,腦洞還沒甩完,但接下來應該會碼一章偶然腦出來的小番外(桶子追着蜜蘿去了末世,結果穿錯時間,跑到蜜蘿幼年什麽的,腦洞清奇,慎買)
最後,還是吃我一發安利吧
桶子在海上唱的歌,前面是《canto de andar》魔改最後一段則是布叔的《ma vie》魔改(個人覺得那歌詞加上布叔的低音炮真是無法言表的深情)
☆、時光之隙(末世番外)
一、
就像大多數在荒野掙紮求存的生靈一樣, 那條黃犬氣味并不好聞, 僅有的幾簇毛發還這裏那裏糾結成大大小小暗色的毛團, 露出底下遍布紫紅瘢痕的皮肉。
非常明顯的感染異化種特征,相比各種古怪的外星入侵物種整體戰力略有不及, 卻是地球進入末世後, 為數不多仍保留部分原生特征的荒野物種——理論上來講, 能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