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車禍

第二天洛陽在沙發上醒來,身上還蓋了一條毛毯,他神志暫未清醒,茫然地眨眨眼,一扭頭就看見他師姐在收拾行李準備出院,他情敵在一邊伺候着,登時就氣懵了,他感覺被這倆狗男女塞了一嘴狗糧。

還不待他發作,猝不及防地,一陣鑽心的疼驀地襲來。

他打小就金貴,細皮嫩肉得壓根兒經受不了一點疼,額角登時見了冷汗,立馬十分沒出息地“哼哼”了起來,雙手捧心,眉頭緊促,一邊是真疼,但還有點誇張了三四分,企圖借此裝一裝可憐博得他師姐的同情。

但今天的同情牌就沒打出手,他師姐把包裹交給他情敵,先送他情敵出了門,然後在門口對他回眸一笑,用洞穿一切的口吻輕松地說:“本來打算帶你去吃冰激淋犒賞犒賞你,但你既然身體不舒服,那你先歇了吧,我帶給你。”

洛陽:“……”

門一關,心口的疼越發明顯,他在沙發上蜷成一團,握拳的手都指節泛白,大概有三分鐘左右,那陣疼才稍微減緩了些,變得可以忍受了。

他皺着眉緩過一口氣,翻身坐起來,感覺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下意識地摸出手機就要給他姥爺打電話求安慰,在按下按鍵的一瞬間,他猛地愣住了——

他記得他不知什麽時候曾經反思過自己死活長不大的原因,他記得他把這一屎盆子扣在許玖的頭上,因為許玖總是對他關懷備至。他還模糊地記得,他一邊埋怨許玖,一邊嫌棄自己軟骨頭來着。

但他為什麽會有閑工夫反思這些?

一定遇到什麽危機之事而許玖又不在身邊。

随後,他眼尖,一眼瞥見江夢薇送給他的十八歲生日禮物躺在地毯上——那是一個弓箭造型的項墜,仿古的質地,不過指甲蓋大小,一直被他一廂情願地當成定情信物随身攜帶的——他就是把魂兒丢了,都不大有可能把這把小弓箭丢了。

昨晚上發生了什麽嗎?

他記得天氣不好,他在洗葡萄,洗完了葡萄的時候師姐都睡着了。然後他開始吃葡萄,吃多了尿急,就去上了趟廁所,上完廁所回來後就開始照鏡子,在鏡子裏看見一個美得慘絕人寰的人,再然後,他好像是被鏡子裏的自己美暈了,還在心裏評價了一句“傳說中的第二種人”,再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洛陽立即跳起來跑去衛生間照鏡子,扶着自己下巴湊在鏡子跟前左照右照,看來沒錯,似乎是這樣,就算別的地方記憶得有偏差,“被自己美暈”這一項也決計錯不了。

被自己美暈的美男子把自己收拾出個人樣,決定去做個指甲,以慰勞慰勞自己在情路受挫後的心裏傷痛。

他走後,屋子一角閃出一個雞骨支床的道袍人,這道袍人的身邊還站着一個一身素白缟衣的男子。道袍人頗似幽冥裏拘魂的無常,而他身邊的男子就要風清月白許多了,濃眉大眼還有些憨态。

缟衣人:“你确定是那個女人沒錯?”

道袍人:“此類蠢話以後少說,此事非你我能左右得了,我們且靜觀其變吧。”

缟衣人不置可否,化為一團光暈前,半空裏還回蕩了一句:“大哥,我感覺三妹此次前來投誠事有蹊跷,還望大哥将個人私情和正事區分開來才是。”

道袍人:“多嘴!不怕我割了你舌頭下飯麽!”

洛陽先去那家私人訂制的老裁縫家裏把自己上個月定做的衣服拿出來,又去甜品店買了一人份的蛋糕,要去美甲的時候路過那家茶座,遠望見那扇碎掉的玻璃窗已經被換過,他一挑眉,急踩剎車,推開門走進去直奔經理辦公室。

“我要看監控。”

牆外的監控顯示,窗玻璃的破碎就在一瞬間,視頻倒帶回放了許多次,那扇玻璃碎得毫無預兆,十分稀奇古怪,查不出任何人為的原因。

早在半月前,茶座派專人給江夢薇家屬出過一個解釋,從技術層面上,玻璃廠商給出的解釋是由于玻璃局部受壓過強,從而導致玻璃本質分子二氧化矽排列錯亂,引起的全面破裂。

那時候洛陽沒心情聽別人啰裏八嗦,一直處在一種“你給我一個解釋,我不聽我不聽”的小公舉狀态裏,所以一直沒留意。而現在調出的監控畫面顯示,玻璃破碎前并沒有接觸任何外物,不消說什麽能致玻璃高壓的玩意兒了,很明顯這個解釋站不住腳根。

另外,茶座是承擔了醫療費和精神損失費,但他們似乎有欺瞞消費者的嫌疑。

洛陽遂開始借題發揮、興風作浪。

他抽過一旁不知誰的保安服往靠背椅上一扔,給自己鋪了一個臨時的寶座,一臉嫌棄地坐下,挑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坐好了,把手一翹,言簡意赅道:“奉茶。”

這擺明了是一副“你今天不拿出個解釋我就賴着不走”的意思,純粹是閑得蛋疼,沒事兒碰瓷來的。小保安一臉正義凜然地公事公辦:“先生,您這是擾亂治安,我們有權起訴你。”

洛陽都懶得搭腔,把連帽衫的帽子戴頭上,擺了個“你随意”的手勢。那帽子很大,把洛陽一頭“亂得有型”的雜毛蓋了個全不說,還遮住了他的眼睛,意思是爺都懶得看你們了。

他這個目中無人的态度把監控室的三個監控員都惹毛了,這三個人相互眼神交流一番,都不約而同地蹑手蹑腳往外退,走前還不忘把燈關了把門給閉了。

洛陽用蠶寶寶出殼的造型把寬大的帽沿蹭回去,剛打算招呼經理來惡人先告狀,電腦屏幕上忽地閃過一個異常耀眼的白光——

在窗玻璃破碎前的極短的時間裏,自監控探頭捕捉不到的地方飛來一個十分細小的白點。他暫停畫面,把那個白點逐步放大,随着辨識度的逐步降低,那白點的外形漸趨模糊,但能大致看出來一個朦胧的造型,似乎是個……殘月造型,或者,是個花瓣的造型。

沒來由心裏狠狠一沉,他不能在這裏耗時間了,手忙腳亂地給江夢薇挂電話——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江夢薇的太陽穴上有個類似的痕跡。他整天八百遍地盯着江夢薇看,連江夢薇有幾根眉毛都數得一清二楚,自然沒有放過這個小細節,那個花紋,就如同頭發絲壓出來的紅痕一般,并且是在住院期間才有的。

洛陽心道一聲糟糕,扶着手機往停車場跑,打過去的電話都被江夢薇全挂了,因為他“狼來了”的把戲玩兒得太多了,實在沒給江夢薇留下對好的印象,留下的盡是些幼稚十足的惡作劇。

但單手扶上方向盤的時候,洛陽又遲疑了——僅僅是兩個有些相似的花紋圖案,為什麽他會如此緊張?江夢薇已經痊愈出院了不是嗎?

不對,一定有什麽東西被他漏掉了。

他頭又開始疼,一種腦漿被生生抽離的疼法,要命一樣的疼。

漸漸有零星的畫面浮現在腦海裏,毋寧說畫面,說是一些氣味更為合适。

……令人作嘔的陳舊的腐味,不是腦葉的記憶,而是嗅覺,鼻子的記憶。

他忍着頭疼把車開出停車位,胸口升起一股難忍的窒息感,眼前頓時黑成一片,頭暈沉得翻江倒海,渾身的力氣如同江河入海一般一寸寸開始流失……咚!

解脫了。

是死了嗎?死了的人難道還是有思維的嗎?

洛陽睜開眼,只感覺到自身輕飄飄地不像話,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提溜着後衣領提在半空中,身體逐漸上升。他看見自己那輛貴得一逼的敞篷跑車一頭撞在停車場的石柱上,撞得稀巴爛,駕駛座上那個帥得傾城傾國的男人滿臉是血,臉上透出一種萎頓凋謝的慘象,他手裏抓着的手機屏幕上那通最後的電話終于撥通了。

那麽,這是靈肉分離。

原來人真是有靈魂的嘛。

洛陽在這一刻,領悟到了三件事:第一,還沒有給許玖打電話報平安,老頭子在家裏肯定急瘋了;第二,原來傳說中的第二種人,一見就要人心生歹念的美人,自己算一個;第三,被從肉體裏剝出來的靈魂将會去向何方,好好奇啊。

他在當空漫無目的地飄了一陣,眼前忽地乍現一陣強烈到無法直視的光亮,耳邊響起一聲緩似一聲的腳步聲,有兩個人的身影在虛空裏漸漸顯出線條來,一黑一白,披麻戴孝。

洛陽“哈”了一聲,十分潇灑地跟倆鬼打了聲招呼,特別逆來順受地伸出雙手求拷求帶走——因為洛陽十分好奇幽冥司到底什麽模樣,這份兒好奇以巨大的優勢戰勝了對死的排斥和對生的渴望。

換言之,他死得可愉快了,他平生游遍名山大川,早就膩煩了千篇一律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一直沒有“機會”一睹九泉之下的光景,看得有意思的話,可以在幽冥裏開個旅游公司,首推項目“忘川三日游”。此外,真有十八層地獄的話,像他這種游手好閑又不務正業、四體不勤又五谷不分的享樂主義者能被判到哪層、受什麽苦?

“兩位且慢。”

洛陽朝聲源的方向望去,屁都沒看見,只是一些不耐煩了,攪屎的棍子怎麽層出不窮。

那人自虛無裏緩步而來,伴随着的還有一股無形卻厚重的山海涼意,四維能觸摸到的空氣都開始凝滞,冰眉冷眼的模樣分外清秀,拒人于千裏之外,隔着大老遠都能感受到此人身上十分強烈的冰山的凜冽氣場。

洛陽不知想到了什麽,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自帶BGM的男人啊,那BGM的曲目叫做《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那兩位黑白差使齊刷刷跪成一排,異口同聲道:“不知大人駕臨,死罪,死罪。”

那人伸手虛虛一托,腳步間不知怎樣換了一換,眨眼就擋在了洛陽的身前,“本王聽說幽冥司裏新進的兩位無常大人,想必就是二位了,本王先道聲恭喜。只是這失職之罪該判給誰?”

黑白無常同時稽颡在地,顫聲道:“小使不知,鹹望大人明示。”

洛陽的三觀很受打擊,他不喜歡三六九等的戲碼,這人打哪個冰窟窿裏鑽出來,盛氣淩人的模樣真是不招人喜歡,聽黑白無常的話,似乎是個有點兒權勢的鬼官,只是,牛逼個屁。

他冷笑一聲,陰陽怪氣地咬牙切齒道:“好狗不擋道。”

那人回頭掃了他一眼,那眼神一下就把他凍在原地。

洛陽立即換臉皮,嬉皮笑臉,又開始在老虎屁股上拔毛,“帥哥你說是不是。”

那人面不改色,微一揮手,黑白無常頓時消失不見了。

洛陽心再大也無法忽略近些天來奇奇怪怪的事情了,生不如死的頭疼,莫名其妙的死亡,還有只會在志怪小說裏出現的黑白無常,還有眼前這個人模狗樣的自稱本王的大尾巴狼。

他臉一沉,慢慢後退兩步,随後眼皮微掀,緩聲道:“你是誰?不,我是誰?”

随後一股大力襲來,洛陽一陣錯愕,本能地伸胳膊急欲抓住什麽東西,身體又輕飄飄地飛起。那人使陰招偷襲了他一把,把他推出丈把遠,身體急墜,仿似從雲端跌落,落勢洶湧,幾乎一瞬間就跌出了這一片虛幻的境地。

殘破的肉身近在眼前,他渾身狠狠一震,來不及嫌棄駕駛座上那個身體的半邊血污,就被十分粗暴地塞了回去,什麽東西就像雨刷一般在他腦海裏來回清掃,一點一點消失的黑白無常的臉,和自帶BGM的大冰山。

“司機出車禍最容易受損的腹部髒器是胰腺,胰腺雖然位置不表淺,但其後緊貼脊柱,司機在慣性之下身體會向前傾,撞在方向盤上,就會和脊柱一起前後擠壓胰腺,造成胰腺破裂,胰液流入腹腔,劇痛難忍,九死一生。”

洛陽趴在方向盤上,心想這次若還能大難不死,回家就去買本老黃歷。聯想起上次的玻璃窗破裂,如果不是江夢薇護住了他,血光之災的承受者其實也是他自己。

前後兩次要人命的無妄之災,真不能算巧合了,只是這等損陰德的壞事,果真有幕後主使的嗎?要麽就是真應了那句“人賤自有天收”?

江夢薇還在契而不舍地呼叫他,一聲催一聲。

洛陽使出渾身力氣,舉起手機,下意識開始撒嬌,有氣無力道:“師姐救我……胰腺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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