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道袍人

江夢薇在醫院裏躺了半月有餘,傷養好了七八分,面頰上的劃痕也不甚明顯,只在太陽穴附近留下了一條長兩公分的痕跡,被鬓發一掩蓋,影影綽綽得也輕易不會被人發現。

刺進太陽穴的碎片只是輕微紮進了皮肉層,所幸并沒有傷及要害。只是在太陽穴附近,留下了一個十分奇怪妖冶的印記,像極了一瓣初開的夏荷。好在尋常人乍一看并不會留意,只會把它當作頭發絲壓出來的淺痕。

洛陽想自己大約中了魔障,要不然……面帶傷痕的美人怎麽會越看越迷人,看一眼就上瘾,就跟抽大/麻似的,淺嘗卻不得辄止,被此間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深深吸引,欲罷不能,着迷得要走火入魔了。

實際上他自己也很苦惱。

按說江夢薇才是受傷的人,但實際上,住院以來,該名不幸的傷患一直在苦口婆心地逗洛陽開口說話——該名永遠三歲的少爺一直陷在深深的自責裏,不跟她對視,不跟她講話,原本就消極怠工,這下好了,大班小班一律全跷,沒日沒夜坐在她眼皮子底下扮木頭人。

她佯裝睡覺的時候,兩道熾熱貪婪的目光就會如期而至,肆無忌憚地在她臉上逡巡兩三遍。偶爾夜深人靜時候,牛脾氣的少爺還會牽她的手。

江夢薇裝睡也裝得很辛苦,心說簡直造孽,洛陽這個小祖宗,把她對象都克得不敢多留些時候,往往送些水果、看看病情進展,轉身就走了。

洛陽多牛逼臉皮多厚呢,絲毫沒有半分電燈泡的自覺。

這天晚上,窗外的天氣陰沉欲雨,風卷沙塵拍打在玻璃上,氣勢還挺唬人。

洛陽走過去把窗簾拉開,打開一盞小壁燈,然後坐在窗邊洗葡萄。哦,當然,水果是江夢薇現任男友送過來的。

他洗葡萄很磨叽,先把葡萄粒從串上摘下來,用專用洗潔精浸泡十分鐘,換過一遍溫水,接下來,不厭其煩地挨個給這些葡萄粒搓澡,直搓到這些葡萄粒表面上一絲白膜都看不見,然後再放到篦子上淋幹水分,這還不算完。闊少爺做什麽都有那麽些個窮講究,非要找個水晶盤來搭配這些路邊攤上買的爛水果——因為他一直很閑,有大把的時間盡情地折騰;還一直很有錢,骨子裏沉澱了幾分還算登得上大雅之堂的品味。

等他擺完了一個精致誘人的水果盤,江夢薇保持着看書的姿勢,已經睡着了。

洛陽小心翼翼地抽掉她手裏的書,把小壁燈的亮度調暗,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頭,撅着嘴欣賞自己看上的女人,越看越得意——

突然間,床上的女人被夢魇住了似的,開始劇烈掙紮,嘴裏不清不楚地胡言亂語,渾身抽搐一陣之後又平靜下來,小壁燈輻散到她臉上的光一瞬間暗淡,一張青春洋溢的臉忽地枯槁難言,印堂隐隐發青。

洛陽吃了一驚,立即擡手去按鈴叫護士。

一連按了好幾下,樓道裏卻并沒有響起應有的聲音。

打屋角裏掀起一陣邪風,門扣噔一聲落鎖,小壁燈應聲而滅。

洛陽在黑暗裏猛一回身,恰在此時,江夢薇的雙眼猛地睜開,以往黑白分明的眼珠裏遍布血絲,上下眼睑血紅一片,直直坐起來掀被子下床,跌跌撞撞地行至窗前,用一種極其莊重古老的語調沉聲道:“敢問先生何許人也?”

窗自發打開了,暴雨立時鑽進房子裏,閃電緊接着斜劈下來,窗簾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擊中,幾乎在一瞬間碎成了千萬條。

“師姐!”

洛陽跨了一大步,心腔裏突然有什麽東西開始萌芽,他右手狠狠攥着心口,一瞬間感覺有烏漆麻黑的鬼怪精靈被兜了一網兜丢在他的腦袋裏,頭痛欲裂,有一條模糊不清的人影從記憶的虛空裏緩步而來。那人明明一直在走,但似乎前進的路途漫長,他死活無法行至近前,令洛陽無法看清他的臉。

緊接着,他無法動彈了,他眼睜睜看着時空如同被按了暫停鍵一般,靜止了。

電視牆前白光一閃,憑空冒出了一個人來。

那人面皮慘白,倒八眉,長了一對黃鼠狼的雞賊眼,錐子臉,下巴颏向外卷起,還留着兩绺極細的八字胡須,須尾上翹,端的不笑也笑。他臂彎裏還橫着一柄拂塵,此外道袍加身,頭戴高帽,小指的指甲奇長。

他這幅模樣,洛陽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個人來——他的偶像,王陽明。

偶像是斷容不得亵渎的,洛陽心道三聲罪過,只苦于無法動彈,忍得心裏發毛骨子裏癢得厲害。

那頗似王陽明的神秘人陰陽怪氣地“哦”了一聲,虛裏虛氣地道:“公子真好記性!九世塵緣已了,老州長屍骨無全,公子榮華富貴裏虛度近七百載,血海深仇也就此一筆勾銷了麽!”

他話音方落,江夢薇回轉身來,手裏不只何時多了一團極淡的藍色光團,怒容道:“一派胡言!”

洛陽真吃驚了,他拼命要使出一分力氣,但見鬼了似的,無論怎麽用勁,渾身就如同被緊緊箍在一個貼身的金剛殼裏一樣,還是動彈不得。

江夢薇手掌在半空轉過一個圓,手心的藍光登時大熾,映照得整間屋子亮如白晝。她捏出一個手決,食指輕彈,那團藍光随着她的動作直飛出去,目标明确地砸向道袍人。

道袍人微微驚愕,倉皇後退,拂塵一甩,脫口而出:“怎麽可能!那人分明已死!”

江夢薇負手而立,冷笑一聲,“高越,在本宮背後用此下三濫的招數,也不怕萬劫不複麽?”

道袍人低低一笑,“怕怎的?”他雙手捏了個極複雜難解的訣,一團紫黑的光芒伴着腥風血雨忽地冒将出來,“七百年前可以置你于死地,如今,還怕拿不住你個小小的……”

那味道裏的腥味十分濃厚,洛陽胃裏翻牆倒海一般沸騰不止,自己都能感覺到上湧的胃酸和晚間的飯食在沿着食管往上走,偏偏還沒法痛痛快快地吐一場,把他惡心得更上一層樓。

那團光裏的怨氣要大過天,洛陽似乎還能聽見無數人在他耳邊竊竊私語,紛紛擾擾得他全身的血氣都開始叫嚣不安,随後,毫無預兆地,一直龜縮在喉間辛辣苦澀的胃液混着膽汁一起從唇間噴了出來,洛陽喘口氣,好了,解脫了。

道袍人更為吃驚,靜止的時空裏怎麽還會有普通人能夠随意行動?

這麽一想,手裏紫團的去勢立即變了方向,血腥的味道混合着千萬人的竊竊私語都一起向洛陽攻來,來勢洶洶。

江夢薇忽地撕心裂肺地大喊一聲:“小人放肆!”

洛陽真傻冒,死到臨頭了,這熊孩子心裏想得居然不是自己的死相能有多慘,他想得是自己那純潔得如同柏拉圖一般幹淨潔白的相思。江夢薇這一聲嘔心瀝血的嘶喊似乎春風化雨,一不小心就揉進了他的四肢百骸裏,把他骨頭都喊酥了。他想起小時候看《天龍八部》的時候,最讨厭的一個角色是段譽,因為這個奶油小生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奶油小生,看見漂亮妹子就要走不動道,極其沒有原則沒有方寸,現下,他覺得自己和這個奶油小生真是有一拼——大難臨頭得美人垂青,死而無憾,口眼可閉了。

洛二傻子嚴肅地批評自己,見美色而忘身臨危境,難怪老天爺要早些收了你,純屬自己造的,批評完了,心裏依舊美得冒泡。

又是一道白光閃過,幻化成一柄素白紙扇,正正擋在洛陽身前,在千鈞一發的時刻把那團紫光盡數彈了回去,發出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一切所有腥風血雨又來無影去無蹤地退散了。

素白紙扇掉落在地。

道袍人身形一閃,神不知鬼不覺地憑空出現在洛陽近前咫尺地方,他吊着眉厲聲問:“你是什麽人!?”

洛陽連死都付之一笑,還怕這麽個醜八怪麽?自然不怕。

“我是你老祖宗。”

他本是玩笑話,不想道袍人一瞬間失魂落魄,喃喃兩聲“老祖宗”。

這人一身的馊味,如同壓箱底的舊衣服放久了,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舊歲月的味道。已經作古的時日一剎撲面而來,又給洛陽那嬌生慣養的胃一記重錘,洛陽都來不及喊一聲“滾開”,直接又吐得稀裏嘩啦。

家教良好的洛陽甚感對不住地露齒一笑,“哈哈”兩聲,用一種“我就是專門的你奈我何”的猖狂态度真誠道,“對不住哈。”

道袍人毫不在意地揮手一拂,把粘在身上的污穢之物清理幹淨了,卷起寬大的袖口去撿掉落在地的白紙扇。

那白紙扇扇面上空無一物,十二扇骨上刻有細條紋,灰白色調,隐隐有山林清氣。

洛陽莫名覺得熟悉。

……外表低調,本質高貴的東西,洛大少爺向來過目不忘,這柄司馬扇,他确信,此前并沒有一面之緣。

窗邊一聲響動,江夢薇重重落地,沒了動靜。

料想是此美人方才跳大神跳得傷筋動骨了罷……

這廂,洛陽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道袍人手握白紙扇,僅是這麽一柄簡單的扇子,卻叫他青筋畢現,原本慘白的面色裏透出一絲青氣來,看上去倒格外萌逗了許多。

洛陽趁他不注意,從他腳邊偷偷爬過去,繞到窗邊扶起江夢薇前後晃了晃。江夢薇不見醒轉,但臉色已然好了許多,觸手冰涼的體溫也漸漸回升,顯然已經無恙了。

靜止的一切又開始運作,道袍人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蹤影,扇子也一同消失了。

窗外的雷電風雨也戛然而止。

洛陽安頓好江夢薇,心裏的疑惑止不住地往外溢。

但人有三急嘛,他方才自己吃了許多葡萄,這會兒尿急,就帶着一肚子疑問和好奇出去尿尿。

被不幹不淨的東西附身的江夢薇,和風雨夜至的道袍人,和一柄古怪非常的白紙扇。

洛陽掐了自己一把,操,真疼。

重返回病房打開門,方才的一地狼藉消失得無影無蹤,明明被撕裂的窗簾也複歸原樣。他端着熱水往裏屋走了幾步,小壁燈還是柔柔的光,江夢薇睡得很安穩,只是床邊多了一個男人,這男人雙手還扶在江夢薇的太陽穴處,從指縫間有溫和的銀光閃現。

“什麽人?”

床邊的男人微擡起頭,眉頭輕蹙,微亂的劉海下一雙眼睛仿似盛滿了夜涼如水。

他嘴唇微微動了動,說了些什麽,洛陽驀地困意上湧,眼皮支撐不住地往下耷拉,腳步不聽使喚地往那男人身邊走。

洛陽無比确信自己那時候是清醒的,并不是被誰催眠了或是怎麽樣,但行動言語卻都不聽自己的指揮。一股巨大的力不從心襲上天靈蓋,使他渾身都開始顫抖,全副身心都開始拒抗這未知的走向,和詭異的現狀。

然後這沒骨頭的貨無聲地在心底喊起他姥爺,“許玖!許玖!”

一直都在背後支撐他和保護他的許玖。大概人在危重之時,還是會有偶爾一絲的軟弱,會下意識地尋找外援和幫助。他回想起這麽些年來,總是在能在他受委屈的第一時刻出現的許玖,和總給他解圍的許玖。

他找到了自己總也長不大的原因,說來說去,還是怪許玖這個糟老頭。

真是……拉不出屎要怪茅坑……洛陽心裏一邊埋怨許玖,一邊嫌棄自己沒出息。

那男人收回手,十分自然而然地放在他肩頭,轉過身來正視他,一張臉完完整整地晾在壁燈的光暈裏,相貌居然驚人地順眼。

……又是該死的眼熟。

洛陽那無時無刻不在挑剔的品味又開始作祟。

傳說中的第二種美人,銳利的美,媚入骨髓,誇張明豔,侵略意味十足。但他渾身又籠罩在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清苦裏,似一介孤寒之士,偏又生了一副颠倒衆生的面孔,倒枉費了上蒼這一番造化安排——如此良人,奈何難泡。

“我嗎?”

洛陽想死,因為他覺得自己簡直太渣了,這人才說了兩個字,他就悲憤地發現自己要移情別戀了,這麽三心二意,花心大蘿蔔果然是看臉的嗎?!

“九州,洛陽。”

窗外亮起第一抹光亮,洛陽毫不含糊地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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