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九葉蓮
昆侖山高近萬丈,山巅之上終年被雪,其上存一天池不曾上凍,成日裏霧氣彌漫,水面也如同沸水一般動蕩不平。
《九州志》上曾記載,上古聖賢羽化歸一後,天地之間沒有任何一樣器物能承載他們的六魂七魄,而聖賢魂魄又不入輪回,久而久之,所有游蕩在五岳四讀間的魂靈都聚集于昆侖山巅,凝成了現在的天池。聖賢乃世間厚德之人,他們的魂魄雖與凡人相同,都屬至陰之物,但因其人生前有盛德,其魂魄上也載有至陽之氣。
至陰、至陽兩股真氣在池底幻形為龍,一黃一銀,共存于天池之中,此所謂一山難容二虎,勢必相互吞噬兼并。但好在每五百年才有一位聖人出世,故天池水每五百年厚積一寸,到得眼下,才将滿百尺。而至陰與至陽的相互抗衡早在萬年以前就已趨進白熱化,于是天降不詳,生靈塗炭,四海之內,多有餓殍,百姓易子而食,民不言生。
相傳有一個人以身為載體,引昆山至寒融入天池,才終結了長達萬年的陰陽相争,只是這個人亦就此葬身天池水底,六魂七魄只殘存一魂,化為水底一枚陰陽石,長年累月鎮在池底,攔腰壓住了兩條幻化而成的龍。
所以至陰至陽并不是消弭了,而是暫時得以和平共處了。
能看見的池水裏,時不時有一團雲霞狀的輝氣往來穿梭,那是由被鎮在池底的銀黃兩龍周身逃逸出來的小股陰陽之氣,但壽命大多不長久,跟黃蜂尾後針一般——攻擊力很強,但也只僅此一擊而已。
顧寒聲落在天池陰面的山坡上,鼻梁上還燒包地挂着一副江湖先生标配的太陽鏡,他在岸邊活動活動筋骨,躍身一頭紮進了天池裏。
池底肉眼可見的輝氣更加多,但這些或陰或陽的氣團卻對這個不速之客的闖入無動于衷,似乎對于此人身上的陰陽之氣都不甚感興趣,非但都沒有上來争奪一番,還似乎暫停了飄蕩。
他在水中下沉很快,不多時已達水底。
他在水中行走也很随意,幾乎如履平地,而且一呼一吸也并不受制,口眼耳三竅都直接暴露在水體裏殊不為意。走了不遠,矇昧烏黑的池底漸漸透出一絲亮光來,細看時,一株莖幹細長的九葉蓮亭亭立在陰陽石側,其上沒有絲毫枝葉,只在莖幹最長攢出一朵碗口大的花開,單層、作水色透明,花瓣形狀與顧寒聲手心的花瓣如出一轍。
顧寒聲把墨鏡戴嚴實了,視線避開那塊上古陰陽石,躬身彎腰,用手心的花瓣去吻合花朵上的殘端,手起柔光,把已經離體的花瓣嚴絲合縫地牢牢鎖在花心。
臨走前,又不知懷着怎樣的心情,低頭朝着陰陽石的方向拜了三拜。
“不知冰天雪地間,閣下何故而至是?”
岸上一人從容道。
随後一條白色細帶從水上直直沖下來,不由分說地裹住了顧寒聲的手腕,顧寒聲眼角彎出些許苦笑模樣,手腕一抖,縱身躍起,腳尖在那條白色細帶上輕輕一點,像一條游魚般蹿出十米開外,霍然破水而出,頭臉和衣服上滴水不沾。
岸上一人,一頭白發長至腰身,身着寬松茶服,眉目無波,語調平平道:“州長大駕光臨,老夫有失歡迎,還望見諒。”
這人自稱老夫,但他除了白發能看出一點老态之外,容顏、聲音,乃至身手,都沒有一絲龍鐘之意,是個眉清目秀的青年人模樣。
顧寒聲穩穩地落在水面上,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溫老前輩別來無恙?”
溫故裏手執一柄孔明扇,閑來無事前後搖兩下,有問必有答地回道:“尚可。”
這位老前輩許久以前避世昆侖、不問世事,掐頭去尾粗粗一算,他孑然一身在杳無人跡的昆山之上,已住了不下千年,只冷眼旁觀世間改朝換代和人情冷暖,袖手獨立,與世無争。
很久遠的事顧寒聲無從得知,只聽說過一件事,給這位冰霜隐者添上那麽一點桃紅柳綠的顏色——聽說這位老前輩是個斷袖,因為愛而不得,便獨自離開了。
“晚輩有一事不明,還望前輩不吝賜教,”顧寒聲語氣很誠懇,“世間能經受得住天池水的人,除了晚輩,還有第二個人?”
溫故裏略一思索,羽扇一揮,天池之上立時拔起一面高數丈的水幕,然後這位老前輩一言不發地轉身退開,走出幾米外,背影閃爍,融在一片明晃晃的雪光裏。
水幕上只堪堪露出一只枯槁幹瘦的手,還不待看個真切,整面水幕就坍塌了,跌下來的水灑落天池裏,把四散游走的陰陽之氣鼓蕩得煙消雲散。
顧寒聲一凝眉,在那條慘敗胳膊後看見了地上的影子——身披鬥篷,頭戴紗帽,鬼鬼祟祟。
而後溫故裏的聲音破空傳來,“此人修為不在老夫之下,恕老夫無能為力。”
顧寒聲心道難怪有人踏進天池盜走九葉蓮,他當時毫無知覺。
這人是誰?四鬼之一?不可能,這等小跳蚤根本無法靠近天池方圓五裏。
既然還有第二個人能跟他一樣,自由往來天池,那麽這個地方就不太安全了,他在胸前結了一個複雜的印加,往外一退,那個印加便如同蛛網一般,覆蓋在天池水面上,閃爍數次,就淹沒入水底,沒有了痕跡。
當晚八點,程回和顧寒聲一同出現在洛陽家大別墅的老書房裏,由手表化形的木偶人推開書房門,委地重新變為手表,套在顧寒聲的手腕上。
懷疑自己眼睛有毛病的無神論者洛陽還沒被吓跑,這孩子天賦異禀,一直靜悄悄地躲在自己房裏,在網上搜“如何鑒別鬼”和“如何制服鬼”,他把網頁刷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還是死心不改,決定再去确認一遍“顧美人”到底有沒有影子。
他一瘸一拐地磨蹭下樓梯,突然聞見一股清炒西蘭花的味道,顧寒聲腰間系着圍裙,背對着他在廚房裏炒菜。
洛陽向他腳下看了一眼,鏟子、鍋瓢的影子都有,人的影子都有。他松口氣,拍拍自己腦袋,心說自己最近到底怎麽了,杯弓蛇影地簡直不像一個爺們兒。
然後這個對美人向來挑三揀四的纨绔子弟又默默瞥了一眼顧寒聲的背影,腿長腰細,肩線利索,後頸修長,是個不打折扣的“第一等的人”的背影。
只是不修邊幅得神人共憤,洛陽的強迫症頓時發作,十分想替此人把他襯衫的邊邊角角都掖好,褲腳都熨平整……然後他猛地想起一件事。
飯桌上,顧寒聲擺好四菜一湯招呼兩位爺下來吃飯,洛陽連筷子都沒拿,東拉西扯地問了很久雞毛蒜皮的小事——顧美人今年多大、娶老婆了沒、月工資能有多少、家裏還有什麽人之類的——把顧寒聲當犯人一樣審問了一番,對方脾氣很好,十分有耐心地一一作答,雙方越聊越家常,然後洛陽突然一本正經地說:“我要看你的體檢報告。”
心思缜密如顧寒聲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待聯想到了什麽,二寸厚的臉皮都紅透了——難怪他炒了一桌子洛陽平時最喜歡吃的菜,蔥姜蒜都沒放,這小子還是一口都沒動,敢請這東拉西扯一大串,主要是想問問他個人私生活淫不淫/亂、有沒有染上什麽亂七八糟的病,做出來的飯菜幹淨不幹淨、能不能下筷。
真是從天而降一大盆冷水,嘩啦啦潑在一顆滾燙的心上,冷熱相撞,還有滋啦滋啦的聲音。
他無奈之下,哭笑不得地擡手扶額,吃了這個啞巴虧:“明天給你。”
就連程回也忍俊不禁,用心語給顧寒聲傳了一個“該”字,千年的老狐貍千年的道行,一朝破了功,他有朝一日能看見顧寒聲被人這麽調戲,一時連腳趾頭都爽得要離家出走。
洛陽才纡尊降貴地動了幾筷子,特別矜持地說:“我沒有別的意思,美人你不要亂想。”
顧寒聲被他這麽一瞎攪和,頓時什麽食欲都沒有了,百無聊賴地捏着勺子小口吃粥,安慰了一把方才被惡心到的胃。洛陽正欲擡頭要東西,一眼瞥見顧美人正抿嘴細嚼慢咽,緋色的唇上不小心沾了一星湯汁,在細小的唇紋上閃出微光,心口沒來由多蹦了兩下。
旁邊遞過來一只粥碗,顧寒聲回過神來,狐疑地掃了他一眼,洛陽笑咪咪地,“我是甜粥一派的,我的糖罐子在櫥櫃的第二層,要兩勺,謝謝美人。”
顧寒聲是個臉皮厚的,竟然感覺“美人”這倆字聽起來十分別扭,偏偏洛陽還叫得特別勤快,美人長美人短的,把他喊的心肝兒都跟着一齊發顫。他接過碗,起身的過程中回頭瞥了他一眼,長眉一挑,沒忍住,使了個小陰招——洛陽突然“唔”了一聲,狠狠地咬到了肉。
咬到肉的洛陽勉強灌了幾口甜粥,哼哼唧唧地捂着嘴說疼,一推飯碗,死活不吃了。
顧寒聲指尖在厚重梨花木的桌面上請敲了一番,眉頭微皺,意有不滿,一言不發地接過他的粥碗,把剩下的粥解決完了。
有吃有喝,甚好;盆碗皆空,更好。
洛陽眨眨眼睛,看了他片刻,純情的孩子半晌憋出一句話,特真誠:“真的,顧美人,除了許玖,你是第二個吃我剩飯的人。”
顧寒聲正起身收拾碗筷,聳聳肩,絲毫不以為意,“是嗎?許先生怎麽也這麽慘。”
第二天一大早,洛陽離家趕去機場。
他從小跟許玖住,許玖對他的管束其實不嚴,他想做什麽都可以,只有一條,就是必須時時讓人知道他現在人身安全很有保障就行了。所以洛陽從小養成一個特別讨喜的好習慣,無論走到哪個地方,到達目的地,第一件事不是別的,而是一通電話向家人報平安。
今天也不例外,他到機場後,托運了行李,就給顧寒聲去了通電話,然後美滋滋地找江美人玩耍,未經主人允許,擅自把人妹子的經濟艙升級成商務艙。
醫院一幹人馬都見怪不怪了,畢竟洛陽是個癡心不改的情種,這一點十裏八街的貓貓狗狗都知道。
飛機航行二十多個小時,落地後,有專人架直升機來機場接人,最後到達一處荒煙蔓草的所在,舉目四望,最高的建築只有兩層,破爛不堪,在牆面上劃個紅十字就是最鮮明的标志。此處是該地最大的醫療救援與疾病防治中心,每天有成千上百的患者前來尋治問藥,坐診的大夫卻是個稀缺資源,一直由世衛中心協調各國前來支援,但投進去的人力物力,與疾病傷患相較,堪稱九牛一毛。
當地人夢寐以求的,在外地人看來,都是些習以為常的東西。
志願隊訓練有素地收拾起攜帶的物資,落腳地都沒收拾出個明細來,就開啓了長達三個月的醫療服務。
随行的隊伍裏就洛陽一個是個編外的,走後門進來的,除了有點嘴上功夫,擅長忽悠侃大山,給人家輸液都紮不對血管,十分沒用。他對這一點供認不諱,自己也十分有自知之明地不去添亂,但他又是個屁股坐不住板凳的,就跟江夢薇打了聲招呼,先滿世界找信號給家裏打電話報平安,随後,就背着攝像機開始四處撒野。
醫療隊一直忙到十一點,才把今日前來就診的病人都處理完畢,一衆人都要歇下了,而洛陽還意猶未盡。這裏四周地勢平闊,星垂平野,半人高的雜草叢裏藏着數不清的螢火蟲,風一蕩過來,飛得滿天都是,給洛陽美壞了。
就在此時,東南方的星空之下,一片妖冶彤雲逐漸至厚至濃,不多時,便覆蓋了幾乎半邊天空,血紅似燃。
洛陽拿開相機,擡頭去看,驀地瞳孔驟縮——
那片“火燒雲”越飄越近,如同在他頭頂張開一張大幅油墨畫,油墨畫上畫的,是一張變形扭曲的骷髅頭,自骷髅頭裏伸出數萬只長臂,自他頭頂掠過,伸向他背後沉寂不多時的紅十中心。
“疫鬼!”
自心口突兀地閃出這兩個字,洛陽不及細想,立馬掉頭狂奔,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語氣嘶喊了一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