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鬼手

長白山下,落日黃昏,一片愁雲慘淡。

高越身着道袍,盤腿坐在一個八卦陣的中心,口中念念有詞。

此外,他頭頂還隔空懸着一輛金光閃閃的上古紡車,其中絲線盤紮,金梭一刻不停地來回穿梭,織出來的布燦若雲霞,都自發彙入一個口袋狀的半成品中。

不多時,山風漸盛,草木飄搖,山巅不斷有巨石滾落。風裏夾雜有樹皮皲裂的撕破聲,打眼看時,長白之上,但凡千年老樹的樹身都樹皮開裂,一寸一寸剝落下來。

成千上萬噸的老樹樹皮彙成一束,被一股虛無缥缈的力量托在半空裏,如同江河入海般,一寸一寸裹進了金紡車裏,成為了絲線。

在高越周圍,方圓百裏的土地上,有層層疊疊的黑影,時不時跟條形碼一樣一閃而過,口中也念念有詞。

咒語一般的禱詞,不亞于十萬只蒼蠅在人耳邊嗡嗡振翅。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色暗下來,風雲際會,乾坤之間一片暝色蒼茫,昏暗中,一片金光大熾,但光芒只一瞬間,旋即堙滅,一只巴掌大的錦繡荷包從當空中掉了下來,上古紡車也縮小成雞蛋大小,與那枚錦繡荷包摔落在一起。

鎖魂囊成。

回首看長白,整座山就跟一只被薅光了毛、得得瑟瑟地等着上架烤的禿雞一般,合抱粗的老樹被扒得赤條條的,露出內裏白色的瓤,側耳傾聽,山林裏一派草木悲聲。

高越原地調息完畢,拂塵一掃,一把将鎖魂囊收進乾坤袋裏,人突然化為無形,憑空消失。他周圍的黑影亦化為一陣黑煙,風一吹,就散了。

顧寒聲靠在一塊山石後,閉眼細細聽了一會兒,右手捏出一朵蘭花,食指輕彈,從他指尖化出一滴露珠,飛快地朝一個方向飛去,當空只聽見一人悶哼一聲。

高越現形,捂着胸口跌落在地。他落地的一瞬間即翻身而起,一橫肘,生生扛了來人狠狠的一記腳踢,随即用一招大開大合的斜劈變守為攻,罩門全都暴露在來人面前。顧寒聲一凝眉,不退反進,右手做爪,在高越胸口虛虛一抓,身法幾變,當胸送出一掌,在拂塵掃上自己肩膀時,腳尖觸地,落葉一般向後飄了十來米遠,再看時,拂塵掃過的土地都成一片焦黑,死氣沉沉。

高越本不欲做糾纏,趁此機會飛快地跳跑了,顧寒聲沒追。

程回不知何時立在他身後,他旁邊還站着一個渾身傷痕累累的白發老者,只是此間一個小小的山長,長白山這一片地界,但凡天上飛的、水裏游的,只要一腳踏進長白山的土地,人事糾紛都歸這位山長協調。

顧寒聲一揮手免了他的叩跪禮,掌心虛托着一個袖珍版的金紡車,是方才從高越懷裏摸出來的,“程回,你去地府走一趟,請閻王務必嚴守地獄牢門,陰錄上少一個魂魄,我拿他試問。”

程回領命欲走,走前随口問了一句:“你幹嘛去?”

顧寒聲對答如流:“閑着。”

程回:“……”

長白山長只是個芝麻大的小官,怎麽老都老不死,這個老不死本體是長白山的山靈,“物久而化形,形久而生氣,氣久而生精”,他活得時間太長了,與長白山同歲,顧寒聲的年紀跟他比起來,充其量算是個幼兒園沒畢業的。

但這位老者每次看見這個“幼兒園沒畢業的”,雙膝就發軟,不由自主要跪拜行禮。

剛化形的草木精靈們沒見過這位高高在上的主君,但都聽說過一件事——九州天下一切關乎生殺奪予的事,善善惡惡,五成由約定俗成、白紙黑字的法理定罪,是為人道,四成由因果循環定罪,是為天道,剩下的一成,介乎人倫理法之間,天道亦不能輕易治罪的,以善惡為分水嶺定罪,而何者為善、何者為惡,就是交由九州長全權定奪的。

人道之外,輔以天道,人道天道之外,再有九州長。

長白山長跪在地上,認了看護不全的失職之罪,只待上官家發落,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一句話。該老頭擡頭去看,額頭上攢出一把擡頭紋,只看見州長大人一手插兜,皺着眉頭來回打量掌心那枚袖珍金紡車。

“小老兒鬥膽,這金紡乃魯班一族合族的鎮族之寶,自魯班族最後一位傳人死于非命後,金紡也下落不明,直至數百年前,在長白山下一處破廟裏,一位流乞将此物以三金的價格賣給了一位行腳商。說來也是小老兒無能,在我長白地界內,這位行腳商夜路遇上了一個鄉裏惡少,金紡于是就此再次不複見人世。不想今日竟在四鬼之首的高越手裏得以重見天日,實乃九州之幸。”

顧寒聲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依舊看着自己手裏的金紡,上下抛了兩下,回過頭來,似笑非笑道:“那個鄉裏惡少就是我。”

長白山長額頭立時見汗,頓時語塞,支吾了半天,諾諾道:“許是、許是小老兒老眼昏花,看錯亦未可知。”

那個奪走金紡的“鄉裏惡少”自然是顧寒聲本人,只是數百年前,他找到金紡下落的時候,金紡通體皆烏黑,遠不是眼前這樣霞光四射。

金紡由盤古之斧雕刻镂空而成,自天地降生、盤古堙滅後,盤古之斧也淪為廢鐵一塊,由盤古斧雕刻而成的金紡自然也是廢鐵,但毋庸置疑,金紡裏蘊含着上古神力,後來人只是缺乏喚醒它的力量罷了。

數百年前至眼下,顧寒聲一直妥善保管金紡,近來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把它“借”給別人用了一遭,這一借果真遂了他的心意。他略一思索,心裏有了個大概的猜測,料想真正能喚醒金紡的力量,并非只有至善,還有窮兇、極惡,至少是一種他所不能及的大力量。

那麽……四鬼又從哪裏得來這些能量的?

手機響了,顧寒聲掃一眼來電顯示,頓時要瘋了,怎麽又是洛陽這個麻煩精。

這小子真是白活二十年了,長一米八幾都跟沒斷奶一樣,走哪兒到哪兒都非得打個電話彙報彙報情況,來來回回就那麽幾句話,“我到機場了”、“我要登機了要關機了”、“我下飛機了”、“我到我們宿舍了”……一天倆電話,定時定分,早上一個晚上一個,你要撂着電話晾着他故意不接,他就電話轟炸到你接了為止,神煩。

想不明白,料想也就許老爺子能伺候得了這個小祖宗,換個沒耐心的,早八百年捏着他脖子掐死他了。

現在正是晚間,估計這小孩又打電話來報告晚安了。

顧寒聲特別無奈地按下接聽,洛陽在電話那頭咆哮開來,“美人美人!我要死啦!找不到我屍體就給我弄個衣冠冢吧拜拜!”

洛陽聲音特別大,應該是在急速奔跑間,所以聲音略顯不穩,但那也不耽擱長白山長領會精神,該老頭眼角餘光裏掃見,那一聲沖破聽筒而出的“美人”真是把年輕的君主的臉色都喊成鐵色了。

顧寒聲額角蹦了蹦,剛“喂”了一聲,那頭幹脆利索地把電話掐斷了。

緊接着,他手機裏多了一條彩信,是一張特別詭異的天空的照片。

照片下還有一行字——顧美人,把我跟我師姐埋一塊,拜托拜托。後面跟了一個顏文字的符號群,翻譯成中文,差不離是“用洪荒之力親親你”的意思。

顧寒聲:“……”

他不是特別擔心洛陽的安危,令他憂心忡忡的是另外一件事——洛陽魂魄上的三毒印記,到得何時才能洗滌幹淨?

與此同時,在洛陽頭頂,恒河沙數的鬼手從骷髅頭的紅雲裏伸出來,所過之處,空氣裏燃氣細小的火花,落地即成等人高的魂魄,面目均不可見,四肢和軀幹都籠在一層厚厚的紅煙裏。

此時江夢薇正披着一件外衣在院子裏踱步,頻頻看時間和信號格,心想洛陽那逼崽子到底瘋到了哪裏,到這時候也沒有消息。

回頭的瞬間,半空中忽地壓下來密密麻麻一片血紅的霧氣,她一驚之下,“啊”了一聲。

她身邊數團人形煙霧将她層層包圍起來,從煙霧裏漸漸伸出許多只手,有的把住她的喉嚨,有的攥着她的腰,還有的捏住了她的腳踝。

這些怪物将她制得死死的,接下來都調轉向同一個方向開始移動。

江夢薇恐懼之下大聲呼喊,奮力掙紮,但似乎都無濟于事。

鬼手漫布四野,整個龐大的群居村落的家家戶戶,都不免于難。只是各有不同——江夢薇看見,除了她以外幾乎所有的人,幾乎都沒有受制。他們的身上纏滿了細長的鬼手,但一個個都如同身在夢裏,渾渾噩噩,搭頭垂手,十分自覺地向着同一個方向前進。

就連半身不遂的殘疾人、剛出生的嬰兒,都能落地行走,情狀十分詭異。

緊接着,腳下土地一時間開始顫抖,老樹春藤接連倒下,露出盤根錯節的老根,所有的土墳包都居中開裂,黃壤之下的皚皚白骨一陣顫栗之後全都立了起來。

這些死人裏,業已化成白骨一具,剛入土沒幾天、衣服都沒來得及腐爛的,半是白骨半是腐肉的、口鼻皆蛆的,在今天突然都彙聚一堂了。

洛陽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一看這情況,頓時一陣惡寒,渾身激起一層雞皮疙瘩,頭皮發麻,木着嗓子喊了一聲:“師姐!”

江夢薇猛地扭頭,看見洛陽正站在不遠處的空地上,背後是一大簇嫣紅鬼手,形如群魔亂舞,而他尚且不自知。她眼底突然湧出一滴血,自眼角順臉頰滑下,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肱骨之臣何在!”

話音剛落地,四面八方挾制她的鬼手似乎都有了自己的想法,拖着她行進的速度霍然降了下來,行進間開始有了不同的方向,最後居然都遲疑地聽了下來,江夢薇滾落在地,立即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向洛陽。

洛陽确定自己沒有聽錯,也并沒有看錯,比他大了四歲的師姐,喊的是“肱骨之臣何在”,在那句話之後,所有加在她身上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消失了,在那一瞬間,他還看見她背後有一個潔白的影子閃現,只匆匆一瞥,就被夜風刮散了。

他一愣神之間,江夢薇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了過來,不由分說地一把将他拉到了她的懷裏。

回來的路上,這沒出息的廢柴一片空白的腦子裏只有兩個字——殉情。

漫山遍野的嫣紅鬼手,所過之處燒成一片,恐怕是只蒼蠅都插翅難逃,所以這逆來順受的貨給自己想了一個極為有尊嚴的死法,叫那什麽……石榴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他一向沒有遠大志向,從未想過什麽“救斯民于水火”之類的抱負,一路混吃混喝到現在,成日裏癡心妄想,江美人能夠“驀然回首”,看見他這麽一個正牌男主正立在燈火闌珊處。所以當她驚慌失措地跑過來一把抱住他的時候,洛陽樂得簡直要化身為一個垃圾袋,飛到天上嗨一番去了。

此時天不時地不利,人倒是挺合的,洛陽心裏一片祥和寧靜,熊孩子大概就是不知道什麽叫恐懼,什麽時候了都還想浪漫一把,只聽他特別賤地表白說:“師姐,我倆要一起完蛋啦。”

哪知江夢薇猝不及防地推了他一把,幹脆利索地給了他一巴掌,厲聲道:“上萬萬九州臣民的供奉,就出了你這麽一個廢物點心!”

洛陽臉上浮着五個清晰的巴掌印,嘴角見血,立時被打懵了,不知所措地看向她,堂堂七尺男兒心裏老委屈了,抿緊嘴角,黑白分明的眼珠裏寫滿了困惑,特別招人疼。

但是,他有多招人疼就有多叫人恨鐵不成鋼。

江夢薇一時氣結,伸手指了指周圍形如煉獄般的慘象,氣急敗壞道,“看看!适合談私情嗎?!”

就在她怒火中燒的時候,洛陽又在她背後看見了那個潔白如羽的影子,那影子一手負在身後,一手伸出食指,對着他戳戳指指,十分沒有教養,還張開巴掌,幾乎要打将下來。

洛陽渾身巨震,舌頭打結,什麽話都沒說出來。

鬼手卷土重來,瞬間将江夢薇團團困了住,一眨眼就飄遠了十裏八裏,這次她沒掙紮開。

洛陽追趕不及,情急之下就去伸手抓那些近在咫尺的鬼手,企圖借這些怪物把自己帶到遠方。但他的手掌才剛接觸到那些東西,耳邊就有人嘶聲呼痛,他攤開手掌,掌心一灘黑色液滴,竟然一點一點融進了他掌心的血脈裏。

洛陽全身不受控制地前後搖晃,周身有一種被撕裂的疼痛,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成了一個戰場,兩隊士兵在戰場上交鋒鏖戰,殺喊震天,勢要你死我活。

他臉色驀地灰敗,了無生氣。

接着,從骷髅頭頂飛出來一雙細長的袍袖,把洛陽攔腰一卷,收進了骷髅頭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