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鎖魂囊
紅十中心所有志願醫以及附近村落的居民都被這些鬼手綁至一處山坳裏,此處山坳形似葫蘆,口小肚大,除出口開豁而外,四維合抱,山勢向內攢聚,有壓頂之勢。
江夢薇過了那陣子跳大神的勁兒,渾渾噩噩地混跡在隊伍裏跟進了這個山坳,到得眼下,忽地從一陣黃粱夢裏清醒過來,茫然片刻,眼前的場景着實叫她摸不着頭腦了——
她的一雙父母不知何時遠道而來,就端坐在不遠處的搖椅上。
周圍的風景也是她熟知的,村口的碾米磨盤,一村人共用的吃水井,老槐樹下聊些東家長西家短的左鄰右舍……這是她的故鄉。
哦,她手裏還挽着她未婚夫,她想起來了,這是她答應二老的,要把姑爺領回家裏給鄉裏鄉親過個目。
她媽從搖椅裏站起來,手裏搖着蒲扇,臉上笑出一把褶子,“姑爺來了,來來來,坐。”
江夢薇早年離鄉背井在外闖蕩,一年到得年底才能回家一趟,每次回來也待不了幾天,加上工作性質又特殊,所以這一家團聚的日子短而又短,乍一見面,莫名其妙地有種驚喜感,心懷甚慰,頓覺苦盡甘來,一時竟有些熱淚盈眶。
一家人談笑頗多,飯桌上,新姑爺冷不丁地提出,要接二老去他們工作的地方居住。
江夢薇一愣,心口驀地熱了,在桌子底下悄悄握緊了姑爺的手,低聲說了句謝謝。
多年來,她一直有個心願,等将來在外地買了房子也有了家庭,有了足夠的經濟實力後,一定要把她的一雙年邁爹娘帶出深山,她要日日都能親眼看見他們。
但她和她未婚夫領結婚證的時候,她丈夫對她這點要求沒發表什麽意見,似乎還面帶不悅,她已經做好了就這一個要求和她丈夫打持久戰的準備,而沒成想,她還沒怎麽墨跡他,這事兒已然成了。
好事成雙,料也不外如是了。
席間閑談,偶然說到婚禮和嫁妝的置辦。
姑爺:“夢薇希望從娘家嫁出來,所以我們打算在家門口先請父老鄉親熱鬧一番,而後接二老進城再補辦一場。”
江夢薇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和他有過這樣的商量,她只是自己心裏有過這樣的念想,好幾次想跟他好好談一談,但每次一看他一心撲在工作上的模樣,新娘子有什麽想法和意見,頓時都自己消化了。更何況都是普通家庭,財力幾何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就結個婚麽,要一堆那麽花裏胡哨的窮講究也不能當飯吃,删繁就簡,這婚不也照樣結?
所以姑爺此言一出,江夢薇看他怎麽看怎麽順眼,心說這人今日到真給她長臉了。
姑爺又說道:“婚後如果有一個孩子,第一個跟我姓,第二個跟夢薇姓吧。”
江夢薇此時終于察覺到了不對勁。
在孩子跟誰姓這一點上,他倆商量過無數次,她丈夫的意見由始至終都十分明确——當然全都跟父姓,沒什麽好商量的。
沒道理一夜之間,東風改道刮成了西風,吃素的沙彌成了酒肉穿腸過的游僧。
她佯裝有人打電話進來,避遠了去接,等了一分鐘,把她老公也叫了過來,“你是認真的,還是只是權宜之計,哄我爸媽高興高興呢?”
她丈夫溫柔一笑,順手摟着她的腰,柔聲道:“自然不是诳你的。”
江夢薇心裏咯噔一下,全身如墜冰窟一般,驀地發涼——
破綻!都是破綻,這人根本不是她的白頭伴侶,而是不知道一個什麽奇怪東西披着她丈夫的皮來诳她的!
尋常人家,有三兩個難以達成的願景,經年累月為這些海市蜃樓般的願景而努力,也有三三兩兩的摩擦矛盾,愛恨糾纏使彼此無法割舍,這就是一生。而眼前這人,竟在一天之內滿足了她所有僅僅在心裏走過一遭的“癡心妄想”,萬事圓滿的模樣,其實就是虛僞萬惡的假象。
等心思轉過這個彎,方才發燙、一時難涼的心血立時就回歸平淡了,理智重新主宰大腦,同時不可避免地有一絲遺憾,如果這些事真的是真的那就好了。
她推了他一下,漠然道:“打哪兒來的滾哪兒去,別禍害我爸媽,也別再跟着我。”
眼前的男人霍然頭臉發青,眼底露白,尖叫一聲,化成了一團黑影。
江夢薇呼吸一窒,立刻扭頭去看他的一雙爹媽,他們也全都原地爆炸,尖叫一聲過後,團成了黑霧。方才那一桌子飯菜、樹下談天說地的糟老頭糟老太婆們、村口的碾米盤磨,都變做了一片片碎玻璃。
環顧四周,她的身邊有無數的鏡子,每個鏡子裏都是一個個幻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鏡子裏發生着不同的事,時而有鏡子破碎,還有的鏡子在不斷縮小、縮小,縮小至一個點,忽地在空中一閃,不見了。
縱觀全場,成千上萬面鏡子,破裂的不過一二成。
初時押着他們來的那些鬼手都不存在了。
江夢薇冷汗直流,心裏知道,這鬼把戲是企圖複制人心底的欲望,把這些人永遠留在幻影裏,能克服欲望的人就能沖出這個魔障,而私欲太過強盛的人,大概就算死了罷。
她試圖尋找她丈夫的鏡子,但目力所及,全是紛亂的場景和鏡子裏紛亂的人事車馬,根本無從找起。她猶豫了一下,撿起一塊石頭,狠狠朝最近的一扇鏡子砸過去,石頭碎了,鏡子毫發未損。
這太諷刺了,以石器之堅,也不足與人心私欲相抗衡。
而後,從上空突然掉下來一個人,直挺挺躺在她眼前丈把遠的位置——洛陽死氣沉沉地趴伏在地上,手指縫間也是鮮血淋漓。
然而還不待她喊他一聲,洛陽身上驀地覆上一層冰雪,眨眼間就被拘進了一面鏡子裏。
骷髅頭的雲層之上,一男一女都在附俯身探頭下視。
“哎呀,一不小心推下去了。”
女人眼影濃厚,眉彎似柳,半張臉都蒙在黑紗之後,周身都攏在一層密不透風的黑罩衣裏,一頭長發上僅有一枝白梅做點綴。
“是人都有欲望,用鬼眼一看便知。前些日子,我和大哥一起去找一個人,恰好跟這小子還有點瓜葛。你沒看見他魂魄上那個'癡'印麽,此人天生是個情種,對一個女人念念不忘,料想一進鎖魂囊,九成是出不來的。”
劉素着一身素白缟衣,悠哉悠哉地在雲頭曬月亮。
白玫“哦”了一聲,漫不經心地搭話道:“有什麽法子能把着鏡子破了?本姑娘突然覺得這小子模樣挺标致,這麽魯莽地推下去,還有些暴殄天物了呢?”
劉素尖嗓子陰笑,“別無他法。他能敵得過魇魔,他就能出來。鎖魂囊果真名不虛傳麽。”
白玫:“這當中還有什麽講究?”
劉素:“鎖魂囊貴在一個'鎖'字,世間能鎖住魂魄的,區區一把鎖又能有多大效用?能鎖住人的,也只有人自己了。鎖魂囊只是依照每個人的所思所想,給每個步入此間的人造了一個幻境,沉迷幻境的人自然就心甘情願地留下來了,這不就鎖住了麽?”
“三娘,你怎的,臉色這麽難看?”
高越這時恰從另一側雲頭踱過來。
劉素心裏直呵呵,老三臉蒙成那麽一副不透氣的鬼模樣,還有人能一眼看出她臉色不好,真是沒事亂彈琴,純屬吃飽了撐的,上趕着遭白眼的。
果然,白玫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沒搭腔。
高越絲毫不以為意,盤腿坐在一側,也開始注視鎖魂囊。
那廂,洛陽是被憋醒的。
他的周圍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全然是大片的黑色,放眼望去,沒有出口沒有入口,也沒有光,更恐怖的,沒有空氣。在他身體所在的地方,也沒有任何着力點,換言之,他是漂浮在半空中的,就如同航天員在太空艙裏失重一樣的狀态。
江夢薇微訝。
這臭小子成天圍在她身邊團團轉,恨不得非卿不娶的,而結果真正一窺心底,竟然什麽都沒有。這個不知名的戲法竟然在面對洛陽心底真正的想法時,竟然也會束手無策。
洛陽他……其實什麽都不曾奢求過。
白玫點點洛陽那面鏡子,“這個,什麽情況?”
高越一張僵硬的慘白死人臉上也微露驚詫,“自天地降生以來,真正無欲無求的人,屈指一數,也不過□□個,連避世多年的溫故裏恐怕都沒有這等境界。這人……”
洛陽的鏡子毫無預兆地碎了。
他捂着前胸,萬分痛苦地蜷在地上,由缺氧引起的耳鳴還在繼續,身子一輕,又被人提到了當空,鼻尖裏是一股清冷的白梅香,稍微緩解了他周身諸如惡心、頭暈等一系列生理反應。洛陽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懷裏。
白玫落地,一手攬腰抱定洛陽,一腳腳尖微勾,把江夢薇一個大活人直直踢上了雲頭,“你們只要這個女人是不是?這個小白臉,就歸三娘我了。”說完,白玫低下頭,指尖捏着洛陽下巴左右端詳了一會兒,“好俊的小白臉。”
洛陽眼睜睜看着他師姐那身體就跟羽毛似的,輕飄飄地就被此人踹飛了七八丈,一股無名火莫名其妙地沖上腦門了——天地間還有什麽樣的存在,擁有什麽樣的力量,能使他們得以有持無恐地依仗,膽敢視人命為草芥。
他心裏趵突泉似的冒出來一句話,脫口而出:“豈有此理?”
白玫吃了一驚,全身的氣力瞬間流逝,臂彎處吃力不住,下意識往後退了三四步,保持一個上身微傾的奇怪姿勢,有什麽話要沖破喉嚨,又被她生生壓了回去。
洛陽翻身落地,一手負在身後,沉着臉,“哪個不長眼睛的老賊,給你們這麽大的權力,晴天化日的也敢在我這裏造次?”
高越心底起疑,反手将江夢薇推給劉素,當空掃了一拂塵。
洛陽掀起眼皮,輕飄飄地掃了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腳下都不帶挪窩的,分明無所畏懼。
那一擊當面來臨的時候,他眼前打對面飛過來一支白梅簪,與那一拂塵的強勁攻勢正面相碰,撞出一簇橘色火星來,給洛陽晃得一陣刺眼。
就聽白玫冷聲冷氣道:“你敢打他臉?花了臉姑奶奶留他何用?!”
高越、劉素、洛陽:“……”
這當口,這一處山坳裏的鏡子一劃聲地全碎開來,被拘在鏡中的魂魄都被強制從幻境裏剝離出來,一個個真形态各異,有的尚在數鈔票,點一口唾沫,再一低頭,發現手裏的票子全變成了冥幣,有的紮身在美人堆裏,一晃神的功夫,猛然發現周圍的脂粉美人全是骷髅架子,用手指頭一戳,稀裏嘩啦,塌成了一地爛骨頭。
夢裏繁華,轉瞬成空,到頭來,竟是一場鏡花水月,虛無缥缈,做不得數。
程回神出鬼沒地出現在白玫身後,食指正正點着她的後腰腰眼上,公事公辦道:“祖爺猜的不錯,偷走金紡的內鬼果然是你。”
白玫的小指痙攣了一下,自她的後腰死穴處湧進來一簇涼意,那股涼意甫一滲進她的氣血裏,立時在她胸腔掀起一陣驚濤駭浪,眼角眉梢一瞬成冰,幾乎行将就木,“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大人何必多繁言這許多?”
洛陽站在一旁,神色莫測,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程回面無表情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鬼物就是鬼物,任你是千年的山魈還是萬年的木魅,心底裏藏着掖着不肯為人所知的,都是那點見不得光的龌龊。”
“大人,您不念及舊日同僚情誼,不會也冷血到置人命于不顧吧?”
高越心狠手辣,知道自己跟程回來不得硬碰硬,就一手抵在江夢薇後心處,傳達的意思很明确——以命換命。
程回打眼一掃,變指為掌,将白玫推了出去,對方如約,把江夢薇讓了過來。
适時,山坳上的土石漸漸一寸寸收束坍塌,四圍山體上那唯一一個缺口漸漸合攏,鎖麟囊營造的所有幻境或破裂,或永世長存,到得眼下也都有了眉目,囊口要合攏了。
程回一手提洛陽,一手提江夢薇,向上一躍而起,在山坳完全封閉前彈了出來,鎖麟囊又恢複為一只荷包,和高越三人一道遠去了。
落地後,洛陽突然說:“退下。”
他心裏很亂,一個問題始終萦繞在耳,“江夢薇是誰?”
奇奇怪怪的人,匪夷所思的事。
程回欲言又止,最後竟真的退下,守在他身後半步的位置,就像禦前帶刀侍衛一般。
顧寒聲繞出一處草叢,看見洛陽背對着他,一動不動地站着,料想此人估計是三觀盡碎,一時難以消化,不過也好解決,抹掉他的記憶就好了,省得又節外生枝。
他一擡手,指尖水光閃爍,突然聽見洛陽平靜道:“顧寒聲,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怎麽?”連名帶姓地叫他,這倒是頭一遭。
洛陽一臉嚴肅地伸手抵住他的肩,一言不發地看進他的眼睛裏,眼神幽深。
顧寒聲微愕,飛快地把最近洛陽參與的事情從頭到尾過了一遍,确定自己沒露出什麽馬腳,才重又鎮靜下來,輕飄飄地道:“方才你演的不錯,挺唬人的,至于眼前這些東西,料想也瞞不了了,回頭我解釋給你聽。”
洛陽臉色瞬間就變了,驀地發白,額頭冷汗直流,“你借我扶一把,我腿軟。”
程回、顧寒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