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惡鬼
洛陽在地上放狠話,青雲扇則飛進雲頭,青光大振,将那片“手撕面包雲”戳了個對穿。
神秘人身形驀地拔高,盯着那把扇子看了半晌,忽而一笑,說:“可憐老州長……”
到此,被人打斷,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山川長臉上劃過一抹狠厲,指尖數千冰棱齊發。神秘人的寬大袍袖一時鼓風,如同吸塵器,瞬間便将所有攜風帶刃的冰棱都納入袍袖,而當他再次鼓動袍袖,自袖口出揮出來的竟然是一朵朵紫褐色的小火苗。
洛陽卻留了一耳朵,将神秘人這半句話收了進來。
不多時,大殿前的人馬都浩浩蕩蕩地向琥珀池而來,閻王親自帶兵,隔了些距離,護在琥珀池四周。
石典一直和慕清遠在一起,眼角餘光掃見他眉頭皺出痕跡,當下又捏着他手腕號了號脈。
他這時的脈象不似先前那般複雜,只是脈象十分微弱,他稍一用力,脈象幹脆就消失了。他忽地記起先前看到的那個畫面,當下閉上眼睛,沉心靜氣,用己身的生氣為先導,一馬當先地探進了慕清遠的脈內。
他用作餌的那一絲生氣注入到慕清遠的體內,如同百川彙海一般,瞬間就無影無蹤了,他的眼前驀地出現一個團起來的身影,若即若離不太清晰。石典不甘心,立即又追補了一絲生氣,那個團起來的身影越靠越近,立即要柳暗花明時,忽地有人捉住了他的手腕——
慕清遠醒了。
他的眼神如同千年枯井,十分沉靜,再往深裏細看,卻哪裏是什麽沉靜,而是一片空洞,因為空無一物,而顯得分外沉靜。
石典心頭一悸,竟然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下意識放開了手。他的腳下突然有異動,他低頭看時,卻是一只渾身雪色的小狐貍,氣息微弱,蜷成一小團,卧在他的腳邊。
這是真正的慕清遠——
七百年過,它的形體依舊保持在三百歲的樣子,生長停滞,孱弱不堪。
石典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在懷裏,用自己的生氣一點一點注入他的體內。他指尖能探知的卻如同一片虛無,慕清遠的生氣幾近于零,對外來的生氣格外貪婪,而石典絲毫不敢大意,指法輕盈,跟張飛繡花一般無二。
可是……它體內的生氣倘若果真得到了雪狐一族的生氣做後備,還這麽微弱,那就蹊跷了。石典心裏起疑,雪狐一族的生氣确實是被吸星盤奪走了,但是否真的續給慕清遠,真令人懷疑了。
這時,一個身影快如疾風,在衆人眼前一晃而過,一交睫間,雲頭之上,神秘人的咽喉上忽地多出一只骨節修長的手,不待人有所反應,那只手絲毫不做遲疑,兩指發力,狠狠拗斷了神秘人的脖子。
是慕清遠倒提人頭,站在雲巅,居高臨下。
突然,事起倉促,本已身首異處的神秘人的人頭在他手裏桀桀怪笑,他的身體裏從脖子的斷口出湧出成千上萬縷蕭條白影,如同黑蝙蝠一般,栖息盤桓在衆人頭頂,萬鬼同時發聲,都是如出一轍的桀桀怪笑。
洛陽渾身不舒坦,那鬼怪的笑聲,就如同長指甲撓在頭皮上的聲音,如此大的聲響,能叫人圖文并茂地遙想見頭皮屑紛飛似雪。
他下意識看了眼顧寒聲,驀地全身生疼,痛不可當,活似成千上萬把刀割在皮肉上,每一刀都手法刁鑽,有什麽東西急欲沖破他的皮囊。
這時,有誰從背後狠狠拖拽了他一把,洛陽一個後仰,再睜眼時,不知掉進了哪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縫隙裏,而渾身千刀萬剮般的疼痛頓時輕慢了許多。
周圍似有泉水叮咚聲,洛陽摸到那只手立即下死力氣狠狠握住,他确定自己一定抓住了個實物,但他的指甲卻驀地刺進了他的掌根裏——
他的手心空空如也,竟然什麽都沒有留住。
接着,有什麽人兜頭澆了他一盆冰涼刺骨的水,他掙紮了一下,失去了知覺。
方才程回眼睜睜看着洛陽被什麽人拖了一把,眼疾手快地拖住了他腳腕,也被拖到了一個神奇黑暗的縫隙裏。可是,他和洛陽同時進來的,洛陽卻不見了。
程回以手做決,指尖泛出一星豆大的白光,但是,那些白光瞬間就被黑暗吞噬了,而這片地盤裏似乎有個吸鐵石一般的存在,他每每做決要再次舉光,那股吸引力會在瞬間将光全部吸收,他索性收了光,專心致志用心去摸索猜測。
不知何處幽幽一聲嘆,聲音裏有似水柔情,“大人當真這麽恨我麽?”
緊接着,他眼前閃出一片暧昧的柔光,白玫長發披散,一直長到腳踝,身上只有薄薄一層紗衣,妖嬈身段絲毫不加掩飾,畢露無疑。
程回心裏有數,這是魅術,夢魅,白玫為他織了一個夢,一個簡單粗暴、破綻連連的春夢。
他冷笑連連,白玫此前跟在顧寒聲身邊,只單純以人的夢為食自活,倒戈之後,竟然開始以色/誘人,這是預備以王茗為榜樣,吸食人的魂魄麽?
只是她竟敢把注意打到他和洛陽頭上來,他倒萬萬沒想到。
白玫越來越近,目光裏有淡淡哀愁。
程回心有定海神針,即便有十萬個絕色美女在他眼皮子底下跳脫衣舞,他那心都不帶多跳一下的,更何況眼前此白玫不過一介魅術所營造的幻影。
他看她欺身與他肌膚相貼,連推都不曾推一下,絲毫不解風情地說:“洛陽人在何處?”
那幻影在他耳邊呵氣如蘭,憂傷道:“你連看都不曾看我一眼,你還說我不過一介鬼物,在你心裏,白玫真如此不堪麽?”
程回不答話,耐着性子又重複了一遍:“洛陽。”
幻影突然一笑,肘彎勾在他頸間,猝不及防吻在他唇上,程回驀地出手,反手一掌擊在白玫後腰罩門上,斥道:“放肆!”
那幻影不堪一擊,瞬間如墨進水一般緩緩暈開,揉進四圍那片柔和白光裏。柔光漸暗,一片黑暗過後,程回離開魅術,但是洛陽丢了。
琥珀池上,群魔亂舞不消說,四鬼也從不同地方趕來,重新碰頭。
衆人中,不知誰喊了一聲:“是十方惡鬼!”
成千上萬條已經分散的游魂尖笑着,肆無忌憚地在地府上空盤桓來去,那些鬼魂漸趨分為兩個派別——一對人馬自鬼群裏将魏雲舉拎了出來,另一隊則将雲頭上的慕清遠團團圍住。
所有的笑聲驟停,天地間有上萬人同時在說:“魏雲舉,我等前來踐約。”異口同聲過後,又開始此起彼伏地幾百重奏,波浪一般,你方唱罷我又登場,十分聒噪。
高越拂塵一掃,自漫天蝙蝠一般的游魂裏劃出一線清明,呵道:“此次前來,可是要爾等敘舊的麽?”立即有人哀聲讨饒,不過卻還有更多的聲音橫道:“一樁交易而已。你道若不是這人,我等如何能從地獄脫身?又如何能投身到宗主麾下效力?”
高越冷哼:“既是惡鬼,竟還執迷于人世間那點荒唐的誠義麽?”
慕清遠周身開始散發一抹淡淡的銀光,附近的鬼怪不得近身,他一掌将那頭顱捏得粉碎,活似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該魔頭十分沒有一個自己剛剛把人頭擰斷、複又捏爆的自覺,語調淡淡地,“我記得你。”
魏雲舉心裏一時百味雜陳——他這廂念念不忘七百年,只換來他思念的人輕輕淺淺的兩個字,“記得”。他推開裹纏着自己胳臂的游魂,十分徒勞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袍和頭發,說:“先生別來無恙?”
斯人就站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這種距離,他一擡手就能替他将肩上那束發絲拂至耳後,可是,魏雲舉就想了想,似乎都已預料到慕清遠如何偏頭躲避。
然後,他腦子裏驀地想起一句話——
人生一世間,短如白駒過隙。
他緩緩伸出手,特別輕柔地将那束頭發拂至肩後,預料之中慕清遠的躲避卻沒有上演。
魏雲舉受寵若驚一般,偏頭去看進慕清遠的眼睛裏,忽從他眼睛裏看到一股巨大的悲憫,随後驀地胸口一涼,他低頭去看,方才扼在神秘人喉間那只手此時正捅在他的心口處。
他料想,許是他的魂魄對于所有感覺早已麻木,心口的疼痛十分不明顯,只是一陣一陣發寒。
慕清遠看着他,一字一頓道:“糊塗,你知道私通萬鬼,殺無赦麽?”
魏雲舉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一念之間,仿似大徹大悟,七百年來執迷不悟的癡情,到此刻,終于是難以為繼。他仿佛這時候才知道,慕清遠心似寒鐵,捂不熱,也不曾軟。
他拼命握住他的手,說:“佛說,我掉進了一口枯井,只僥幸抓住了一根枯藤,那井底有兩條毒蛇等着吞我入腹,還有一只老鼠在不停地啃噬枯藤……我都堅持住了,只為我一擡頭,井口便有人賜我一滴蜜。”
“我貪心那一滴蜜,為此撐了七百年。”
他的魂魄逐漸變淺,一點一點消散,眨眼的功夫,便化成了青煙一縷,不複存在。
十萬惡鬼同時震驚,怒道:“你竟如此負他!”
成千上百縷魂魄自四面八方彙聚而來,擰成一股繩,幻化成一個青面獠牙的大怪物,猛地向慕清遠襲來。
這時,一向善于搞人格分裂的青雲扇主動投誠,自發飛來落在慕清遠的手裏。慕清遠身形拔起,斜身迎去,青絲拂肩,衣袂翻飛,冷聲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何負之有?”
說着,執扇連掃,挽出一連串令人眼花缭亂的扇影,自扇面上揚起八方飓風,氣勢堪比排山倒海,幾乎強大出了具體形狀,瞬間将四此間肆虐的惡鬼壓制得無法擡頭。
……洛陽真該來觀摩觀摩,青雲扇在他手裏,幾乎吃得都是牙簽肉,哪有現在這麽風光。
顧寒聲身上的壓力驟然減輕,身後琥珀池上空的結界猛地爆發出一陣強烈到刺眼的金光,他暫時松口氣,随意蹭了把嘴角早已幹涸的血跡。
慕清遠恰一招使畢,驀地收手,閃身到界石邊,一手扶了顧寒聲胳膊拉他下來,眼角餘光掃見身後又有惡鬼追至,頭也不回地揮扇掃出一股狂風,一路帶着顧寒聲掠至地府一處無人無鬼的僻靜所在。
石典得見,懷抱小狐貍,輕手輕腳跟了過去。
慕清遠方才那一扇已經用了他的全力,攢聚成一股繩的十方惡鬼霎時四散開,嚣張氣焰肉眼可見地敗了許多,而後大批鬼差蜂擁而上,乘勝追擊,連砍帶捕,一舉端了這批十惡不赦的業鬼。
四鬼一起撤離之際,程回一把抓在白玫肩側,“洛陽人呢?”
白玫躲避的動作十分遲鈍,肩膀上受不住程回的寒氣,眨眼被抓出一記深可見骨的創傷。她不答話,冒着被程回扭斷胳膊的風險,狠狠一掙,捂着傷口,飛快離開了。
程回一陣錯愕——
耳邊突然響起顧寒聲的密語:“去找溫故裏。”
僻靜處,慕清遠十分暴力,手腕翻花,一把将青雲扇抵在顧寒聲的頸間,質問道:“不周山山水二脈全斷,身為九州長,失職到此有些過分了吧?”
顧寒聲看眼前這人俊眉冷眼的模樣,瞬間跳戲了——慕清遠和洛陽長相一毛一樣,他總是不滿洛陽時常耍賴不求上進,可眼下這個翻版洛陽不耍賴了,跟他動起了真刀真槍,他招架起來倒有些力不從心。
于是他說:“我找了你七百年。”
若是不結合前因後果,這句話聽上去跟表白沒兩樣,慕清遠一愣之後,略做了一番解釋,“我只是一縷魂,借一只雪狐附形養傷,能力有限,在人界出行多有不便……時日漫長,竟是七百年了?”
顧寒聲點點頭,“是,七百年。”
石典從陰影裏走出來,“魏雲舉盼了你七百年,就落了個被你掏心的下場。”
慕清遠從顧寒聲頸間收回扇子,“與你何幹?”
石典猝然發難,手裏化出一柄劍,“你說與我何幹?你借我臣民的形體,給雪狐一族釀成了多大的災禍,這句話虧你還問得出口!”
顧寒聲一把攔在他胸前,輕斥:“事情都還沒水落石出,你過了啊。”
石典別無他法,一把将劍刺入青石欄杆上,欄杆瞬間碎掉了一大半,石典怒氣沖沖道:“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的道理你不知道?”
顧寒聲和的一手好稀泥:“破壞公物,罰款!”
慕清遠、石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