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神秘人
魏雲舉剃頭挑子一頭熱,沖動過後,警惕心起,說:“恕晚生冒昧,無事獻殷勤,足下有什麽企圖?”
紙上複又寫道:“人心一動,鬼神知之,氣機相感,特來相助。念爾深情似海,實維精誠之至,說來全憑緣分而已,又有什麽企圖?”
顧寒聲站在畫外,又縱觀前塵,自然知道這紙上實乃一派胡言,慕清遠雖是狐身,但三百年修為早在那一戰中毀于一旦,能招來雷劫純屬瞎編亂造。
吸星盤中的十方惡鬼此一舉,必有所圖。
魏雲舉一介肉眼凡胎,全副身心都惶恐于慕清遠可能跳不過的雷劫,他如同一個溺水的人,随随便便抓住一片麥稭,都希冀借它可以死裏逃生,昏瞀不明到将所有希望全都壓在了那塊來路不明的石頭上。
眨眼雷劫之期将至,魏雲舉如常給楊雨亭奉過茶,之後便在吸星盤的指引下來到一處曠野。一日過午,天空忽然一片晦暗,風聲鶴唳,沙塵四起,遠方的天幕驟然劈下第一道閃電,魏雲舉依言,雙手握住吸星盤……
然後業鏡忽地一片黑暗。
約摸有半盞茶的功夫,業鏡上再次有畫面時,魏雲舉一身破衣爛衫,在一片焦黑土地裏睜開眼,後背痛不可當,滿臉污血,卻十分突兀地問道:“為何我不得死?是沒能取代他的緣故嗎?”
風揚起一片草木灰,地上顯出一行字:“非也,貴府累世積德,此乃果報也,勿疑。”
前後兩段畫面之間銜接分外生硬,中間分明遺漏了許多過程,這大概是魏雲舉當時昏瞀,心中不存此象,業鏡自然無從得知。
只是那段漏掉的情節橫亘在那裏,令人抓狂。
就如同一個小偷去開保險箱,費盡千辛萬苦,好容易打開了櫃門,手舞足蹈之餘,突然發現門裏竟然還他媽有一層小門,這種感覺大概就是常言道:我褲子都脫了你就給我看這個?
顧寒聲突然道:“等等。”
他緊趕幾步,一把扯掉了魏雲舉的衣衫。只見魏雲舉的後背上,各種傷疤滿目橫陳,新傷舊傷交錯排布,而最深最長的卻要算那道雷劫傷,經年已逝,那條傷疤依舊血肉外翻,似是新傷,深有寸許,從右肩一直斜劈到左胯之上,猙獰可怖。
“這根本不是雷電所致的燒傷,這是刀砍傷,”洛陽“咦”了一聲,自陰影裏走出來,稍微牽起上衣的下擺,現身說法,他的後腰上有幾條細碎雜亂的白痕,不明顯,但足供參考,“還是,雷電能致多種創傷?”
顧寒聲掃了眼他腰間,記起洛陽曾經誤入夭園,被雷部丢了出來,原來他竟真是有傷的。
雷部和天雷同處一脈,所施的雷刑和雷劫自然也是雷同的。這很能說明問題了,在那段連魏雲舉都不知道的黑暗情節裏,發生的事情斷不是被雷劈暈那麽單純。
石典聞言,也湊上來要看一眼,哪知被洛陽一閃身,撿起地上的衣衫給魏雲舉披了回去。
洛陽振振有詞道:“你是他主治醫生麽?不是你看毛?我有權起訴你侵犯個人隐私你信麽?”
石典愕然,“什麽?”
“他這是間歇性職業病發作,”顧寒聲十分了然,伸手拉洛陽起來,臉色驀地沉了下來,“世上只有一把刀,劈在人身上的傷能夠千年不腐,被創之人一日不死,刀傷便會日深一日,被創之人……生不如死。”
“昆吾刀。”
果然,業鏡上的畫面再續,魏雲舉自此而後,卧床不起,日漸消瘦,嘔出來的湯藥無數,粒米不能進。楊雨亭更是終日以淚洗面。
一年之後的某個月圓之夜,終日裏昏睡不醒的魏雲舉已顯回光返照的跡象,自己下了病榻,扶着一根桃木杖出了院門,後院裏荒草叢生,書房的擺設器具上都是厚厚一層土。
魏雲舉再次躺在涼亭下的藤椅上,從懷裏拿出那塊石頭,自言自語道:“生前死後,還能再見麽?”
荒草間一陣西風吹過,不知哪裏的聲音在說:“再與君做一筆交易如何?我等乃十方惡鬼,身被囚于十八層地獄,苦不堪言,倘能得先生以身代,我等定竭誠盡力,圓君此夢。”
魏雲舉十分自嘲地笑了,他用僅有的力氣批在自己臉上,一行淚滾滾下,“‘君子,敬鬼神而遠之’,此言不虛。”
那聲音又道:“這麽說來,你竟是不願意換的了?”
魏雲舉的手緩緩下垂,奄奄然僅存一息,臨終遺言只有一個字:“換。”
至此,魏雲舉愛而不得的一生終結,七百年後,一切都成過眼雲煙,而今的魏雲舉對于自己當年所做的一切,蓋棺定論,也只有“求仁得仁”四字做結。
其實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自作自受,用一個字總結——該。
這時,一股異香自殿外飄來,顧寒聲淩空一抓,那股香自發凝結出實體,彙成一行字:老鬼離巢,意在夭。
殿外忽地有人來報:“叛鬼來襲,大兵壓境,已至鬼城城門外……”正說話間,大殿的青石地面忽地一陣晃動,青煙四起,煙氣凝結處,都是一具具骨肉堆疊的傀儡。
殿外一道渾厚的聲音如雷霆般砸進殿內,“少主,還記得我嗎?”
殿內所有的傀儡幾乎同時調轉方向,争先恐後地向洛陽撲來。洛陽一懵之後,一腳踹飛最近一個傀儡兵的腦袋,大聲呼叫顧寒聲:“美人!你玩兒過植物大戰僵屍麽?有沒有get到凍結技能?”
混亂一觸即發。
顧寒聲心裏一沉,人往前跑幾步,瞬間沒了蹤影。
洛陽和青雲扇暫時停止內讧,一致對敵——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青雲扇中似乎蘊含了一種十分強大的力量,但受制于用扇的人,只堪堪發揮出了一二。
他意念到處,仿似與青雲扇之間總有一層屏障,每每阻滞他的一招一式,往往意到而扇不到,或者扇到處他卻不曾預料。
扇子裏那人似乎在……引導他?
身陷敵陣,心無旁骛才是正道,但洛陽吃了熊心豹子膽,把心一橫,完全放棄了自己的意念,決定要跟青雲扇來一次“心靈上的交流”。
這時當面劈過來一股成刀濁氣,洛陽心口驀地一悸,下意識要後退護臉,千鈞一發間,他倒迎面上前了,同時手裏的青雲扇大展,一扇将那面目猙獰的傀儡斬為兩半,已近面門處的那股黑氣自發消散。
洛陽似乎聽見有人在他耳邊說:“斬草須除根方能長久,似你那樣攻敵之兵,不勝攻敵之身,一了百了。你記着,世間萬事萬物,生老病死的第一環乃是生,如同雲起才有大雨,要想雨停,趕走烏雲就好了。”
這個聲音和上次那個揍得他哭爹喊媽的聲音明顯不出于一人,洛陽心念一動,格開背後一擊,飛快道:“你又是哪根蔥啊?”
青雲扇:“專注!”
洛陽的動作已經快了許多,對方才那一招似乎分外滿意,出手百發百中。但他出手再快,也是雙拳難敵四手,那傀儡簡直和細胞分裂、無性繁殖一般,左砍右坎,反倒越砍越多了。洛陽是個資深密恐,一看這些鬼東西密密麻麻的,登時頭皮全麻,動作瞬間又快了一番,快馬加鞭地給自己劈了一條血路。
這廂,石典随手指指劃劃,抱着慕清遠也到了殿門外,驀地想起故事的悲情主人公都被大家忽略了,又折回去提魏雲舉。
大殿之外,正牌鬼兵和雜牌僞軍混成一團,凡目力所及,硝煙四起,正對面的城樓上,魑魅魍魉四鬼飛身而下,以一當十,來勢洶洶。
洛陽才剛露面,瞬間吸引了大部分火力,王茗飛身來攻,這小妖婆那一襲紅衣在一片兵戈之色裏格外顯眼,洛陽不敢大意,但是……彼此之間段位差得不是一星半點,那妖女一看就是網游裏滿級的大神,洛陽充其量只能是個網游小白,級別太低,只能宰豬宰兔來賺經驗升級。
那聲音又說了:“不要慌,避其鋒芒,攻其罩門。”
洛陽感覺青雲扇裏那股力量又占據上風,他立即放棄自我,自暴自棄地随着那股力量出手。于是很快,他就被那小妖婆打得節節敗退,似是青雲扇裏那股力量手法太過高明,配他這種段位的雖說綽綽有餘,但正因為彼此段位相差太過,洛陽的硬件無法滿足那麽高的要求,一招一式都十分古怪拖拉。
王茗将洛陽逼到了一處角落,洛陽惱了,搶回主動權,沒頭沒腦、想哪兒打哪兒地亂來了幾下,王茗冷哼,一掌劈來,洛陽忽然聽見那聲音千鈞一發地逼逼道:“笨蛋!襲她胸!”
洛陽想也不想地出手成風,居然得手了,熊孩子得手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些什麽,哭笑不得道:“前輩,這麽作奸犯科合适嗎?”
那聲音悠哉道:“有用就行,先活命再說。”
白玫一襲黑衣,一鞭子劈下來,鞭梢還當空挽了個鞭花,厲聲喝道:“廢物!區區一個手無寸鐵的凡人,這麽長時間都拿不下來!”
洛陽閃身避開,知道這倆人有矛盾,當下煽風點火道:“You can you up,no can no bb!”
白玫冷笑一聲,揮鞭來迎,石典恰從殿裏退了出來,一劍刺了過去,被王茗一挺竹杖攔了下來。白玫鞭梢抖動,劈在洛陽身後的承塵木上,洛陽稍得喘息,眼看一鞭再次來襲,情急之下,飛身在石柱上借了一腳,一躍跳起,同時一扇子橫掃出去,落地後立即閃身到石柱後。
程回猶如神兵天降,洛陽喜極而泣,就差撲上去親他兩口了,于是他特別親昵地叫了聲:“程哥!”
成功地把程回惡心到了。
程回掐着點,驀地閃身,信手一彈。白玫眼睛裏全是錯愕,躲避的動作略有遲緩,小臂上紮了一枚冰棱,鬼氣收攏不住,當下散了少許。程回咄咄逼人,一招緊似一招,再反觀白玫,她似乎……不願出手。
王茗招架石典本身就十分困難,她還非要上趕着捅自己人的刀子,“怎麽?昔日大人長大人短,今日兵戎相見,倒念及舊情了?”
程回皺眉,白玫輕斥:“風言風語!”
彼此正鬥得難解難分,整個地府又是一陣晃動,自地府後方,騰起一層黑雲,黑雲的雲頭上似乎立了一個人,那個人身披鬥篷,面目隐在大兜帽裏,神神秘秘。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擡頭去看,方才殺喊震天的地府一時間寂靜無聲,然而只是片刻功夫,驀地爆發出一陣尖銳的嬰兒啼哭聲,随後,黑雲之下的虛空裏多了許多微光閃爍的星光,似蘆葦蕩裏的螢火蟲。
再後來,雷聲轟鳴。
程回心說糟了,當下一手提了洛陽,飛速掠過大殿,遠遠看見偌大的琥珀池裏,濃到極處的黑霧來回穿梭在夭園的生命之樹之間。雷電在林間來回穿梭,裹起那些黑霧,将它們一把撕碎,但頭頂那片黑雲如同黑霧大本營,和手撕面包一樣,在一縷一縷撕裂自己,補充被撕裂的黑霧。
顧寒聲一人長身立在夭園處的界碑上,眉目低垂,嘴角帶血,而兀自平舉雙手,似在與什麽抗衡。他雙手間仿佛有千鈞重量,洛陽看見他嘴角抿緊,平滑的手臂上青筋暴起。逐漸地,自夭園地界上,晃晃悠悠地升起一層不甚明顯的透明結界,薄如蟬翼,分外不堪一擊。
黑雲之上的神秘人桀桀怪笑:“按九州歷法,夭園被創,九州長是不是該判個失職之罪?哦不,你,顧寒聲,夠班繼承九州大業麽?”
話罷,又發出了一連串叫人渾身起皮起疙瘩的尖笑,刺人鼓膜。
顧寒聲低低一笑,“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
神秘人陰陽怪氣道:“關門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至今無人得知,或許是你手刃老州長,擅自奪/權也未可知。而今七百年已過,你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似這等亂七八糟的阿貓阿狗之人,又何德何能一攬九州?州長不給個解釋,我等自然不服。”
洛陽心裏立馬攢了一股火,心說你他媽算老幾?
他手在程回肩上一按,借了一把力,縱身一躍,抛出青雲扇,用盡平生力氣,以腳尖在扇尾上狠狠送力,一腳把扇子踢入了雲頭。
“似你這等見不得人的穢物,連他一根頭發都比不上,瞎逼逼個雞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