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林邠
高萬丈的蒼穹之下,驀地爆發出一片極為刺眼的猩紅亮光,只是一眨眼間,就急速化作一線針芒,飛快下墜。
“來了,啧,真等得哥尿急,”顧寒聲嘴角抿了一線笑,眼底寒光乍現,人已經風一樣掠了出去。
這位“尿急的哥哥”是個說一不二的急脾氣,話音降落,人已落身在十米之外,“來都來了,這麽藏頭露尾遮遮掩掩的,你也不嫌脫褲子放屁多餘一套麽?”
……這位位高權重的大人一輩子的涵養堪稱捉襟見肘,标點符號都不曾和風雅沾上邊兒,不知他的上一任領導是如何瞎了狗眼,竟把這樣一個永遠脫離不了低級趣味的人給推上了歷史舞臺,在此需要集體默哀三分鐘。
猩紅的光芒墜地,從內裏閃出一個戴面具的人。
顧寒聲一出手便朝着來人的咽喉而去。而來人功力不淺,單肩側擡,一把撞在他的手肘處,十分輕巧地化解了這一波要命的攻勢。
澹臺千陽一縷游魂,被顧寒聲強勢塞在他随意從路邊薅下來的狗尾巴草裏,行動頗有不便。
他一眨不眨地看向那個全副武裝的人,莫名覺得他的身手十分眼熟,那人在黑色鬥篷籠罩下的胳膊腿踢破風的弧度,和他攻防轉換之間的迅捷程度……顧寒聲忽然一肘橫掃過來,澹臺千陽眼睛一眯,注意到面具人在擡臂格擋前,有個猶疑不決的小動作——
他先是把手掌抻平遮在頭面部,又似乎迅速意識到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瞬間将手攥成拳推了出去。
“千陽真可謂宅心仁厚,留着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家夥,預備看它演一場困獸猶鬥的把戲麽?”
“不能留着它,你這是養虎為患。”
“不,你這叫誅心。它出身不潔是不争的事實,但那有什麽要緊?從你把它交到我手上那天起,我從未有一日見過他犯下什麽茍且的事,反倒是另有其人,打着莫須有的旗號處處跟它過不去。”
被遺忘在邊邊角角的記憶仿似得到一聲不容抗拒的使命,逐漸浮現在眼前——
他誕生的第一日,那個賜給了一身骨血的男人,面無表情地當着他的面脫下厚重的華服,劈手撕裂自己的胸膛,自心腔裏硬生生拖曳出一塊烏黑滴血的印記,對他說,“罪惡并非都源于天賦。罪惡如同章魚的觸手,無時無刻不在觊觎你帶着良善而生的靈魂,他們抓住任何一枚小的縫隙,就能潛移默化地滲透到你的胸膛裏,将你帶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但是,真的勇士,不是費盡心機用泥巴糊住靈魂上的縫隙來阻擋邪惡的進攻, 而是……敢于刺破自己的胸膛,親手将它從心間剜出來。”
“我将它送給你,做為我對你的見面禮。親愛的孩子,歡迎你的到來。”
千陽下意識皺眉,視線略微下垂,落在雲霞之上,有那麽片刻時候,胸臆間閃過一縷悲涼。
他有個不經意間的小動作,緩緩用門牙咬住了下嘴唇最內側,末了,思索許多時候,那股悲涼逐漸淺淡消失,就化成了短短四個字:世事難料。
很久之前,那團血腥肮髒的東西自誕生後,便一直跟着他,他倆如同形影不離的玩伴。
他悄悄地用邪術幫助它凝成體魄,照顧它,也保護它。他給它起名叫林邠,他還記得它剛生出胳膊腿的時候,三道六界裏許多人都來勸他,不要掉以輕心,要時刻提防這個來歷龌龊的東西。
許多人欺它、負它,時常趁他不在時,言語輕蔑,更有甚者,唾它的面。它力量弱小,遇到這樣明目張膽的欺辱,也不過以手掩面,僅此而已。
天機難測,造化弄人,誰能料想到,荏苒時光掠過數百年,它就真成了一個毒瘤。
……或者該說它,忍辱負重,為報辱仇,勾結惡鬼,趁老州長入關時候,一舉把九州攪了個天翻地覆。
程回和這個千陽少主是宿仇,這事兒說來那叫小孩兒沒娘說來話長——
彼此之間都沒失憶,按照“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交友之仇,不反兵戈”的古訓,這倆爺非但不能呼吸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氣,就連在道上見了面,連個蹬兒都不能打,操着刀子就得往死裏掐。
而如今,造化弄人,這兩位爺如今都正襟危坐,一臉理所當然地看着前方的祖爺拼殺在第一線。
程回流着一腔仇恨的血,但奈何心腔裏着實裝了一顆忠誠的心,只是手上暴起的青筋猶如雕刻。
仔細在他眉眼間踅摸一匝,不難看出他一臉僞裝的淡定。
這時,千陽突然站起身,朗聲道:“我悉心護你周全,竟是為了有朝一日好兵戎相見麽?”
顧寒聲心裏一驚,莫名地從這短短一句話裏聽出了一股子癡男怨女的憤恨,卻是半分火藥味兒都抖不出來。緊接着,千陽驀地見縫插針,強行格在了他和面具人之間。
面具人默不作聲,但他身法明顯慢了許多,一掌掌風将将掃至顧寒聲面門處,看見他冷不丁地闖進來,幾乎是下意識地,跟觸電了一般,猛地把手縮了回來。
千陽先淡淡笑了笑,笑意不染眼角眉梢,岌岌可危地挂在嘴邊兒上,端的是個皮笑肉不笑,“到如今我該如何稱呼你?林邠?還是……該稱呼你為三毒?”
就連顧寒聲也看出了端倪——
在“慕清遠”魂歸前,顧寒聲從沒見過真正的少主。
因為某種原因,他繼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當時在混戰中魂飛魄散的澹臺千陽的生前記憶全抽了出來,凝成一瓣九葉蓮,保存在昆山天池的水體裏。之後在避禍昆侖的悲慘日子裏,他把這位戰死的少主生前記憶當教科書一般好生惡補了一番。
據此壯烈犧牲的少主生前記憶記載,這個澹臺千陽是個十分冷血刻薄的混蛋——從他那游離出來的一魂表現出的對魏雲舉的态度,不難看出他是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渣男,可見那一魂也是盡得此少主真傳了——此混蛋堪稱是個六親不認、目中無人的典範,性格極其孤僻,盡日裏來往走動的過命好友屈指可數,平日裏“養在深閨人未識”,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死宅,這死宅又是個不敢忤逆他爹的貨,并且因為長了一張唯恐天下不亂的臉,在九州界內一直是人們茶餘飯後樂意八卦的對象。
放在今日的互聯網上,活脫脫一個流量小鮮肉。
這小鮮肉出生的時候,他老子送給了他一件別出心裁的見面禮——從自己心尖上挖出來的三毒。
說是三毒,其實那個“三”翻譯成現代漢語,是“幾”,意思是并不準确是三毒,而是不知道幾毒。
拔除三毒,是到顧寒聲上一任州長,也就是千陽他老子那裏才開的先河。
至于三毒如何産生,其具體原因,也随着老州長一入關門而有去無還之後,變得撲朔迷離。九州界內,大凡能打聽到的小道消息,都是後人随意猜測,穿鑿附會的無稽之談。
知道的人堪稱鳳毛麟角,而這鳳毛麟角的人也生死未蔔。
不過有一點十分确鑿,所謂三毒,乃是世間所有邪惡的集團代表。
它就像病毒,每個人接觸到它的概率是對等的,而每個人的免疫系統強弱有不同,因此這就造成同樣一方天地內,有些人心尖上有三毒,而有些人沒有。
小少主與他老子送給他的三毒為伴,時間越久,那三毒用邪惡為體魄,竟也修出了個人魔狗樣,千陽給這三毒取了個名字,叫林邠。
林邠是邪惡的化身,毫不誇張地講,此人渾身都是毒,九州界裏曾一度掀起“誅林邠”熱,因為大多數人認為留着這麽一個大毒瘤,不啻養虎為患。
但是,老澹臺和小澹臺,前者對此不聞不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後者則拿出了老母雞護犢子的猙獰态度,狠狠地怼了衆人一句:“捉賊捉髒,列位要是能拿出林邠為亂四方的證據,我第一個饒不了他。倘若列位只是單單抓住他的三毒出身,就貿然跑來我這裏說他該死,我奉勸各位,省省吧。”
“誅林邠”的事兒也随之不了了之。
之後的事情,顧寒聲就無從得知了——
千陽的前世塵緣裏似乎在犯什麽忌諱,有很大一部分記憶空白期,就跟加密文件夾一樣,顧寒聲摸得到,卻看不着。
似是某些傷心往事,被主人一手塵封束之高閣,活似羚羊挂角無跡可尋。
那面具人甫一看到千陽,活似遭了天打雷劈,渾身狠狠抽搐了一下,接着聽千陽一語道破了他的名字和來歷,帶着黑手套的手也驀地攥成拳,松開複又握緊,如此數次之後,十分緩地冷笑一聲,“豈不聞‘衆口铄金,積毀銷骨’?當年的林邠早就死在衆口一詞的口誅筆伐裏,而今今非昔比,早已沒有個當年的林邠,只有一個恨不能屠戮天下、颠覆九州的……鬼宗。”
“公子,別來無恙?”
千陽似乎聽到了什麽好聽的笑話,眼皮一掀,低低一笑,心說恙不恙的,如今跟你有半毛錢關系——
“問得多餘。你既然有把九州攪和得雞飛狗跳的本事,想必應該知道,如今埋了我屍骨的墳地,或許都長成了一片園林……這一切,不都拜你所賜麽?”
顧寒聲眼看見他耳後猝然閃過一片血光,第六感上湧,悄悄往後退了幾步,和千陽的後背稍微拉開了些微安全距離,下一刻,歷史就證明了他這一選擇有多麽明智——
這個混蛋千陽啊,一聲兒都沒吱,冷不丁地掌心攢力,把青雲扇當做飛盤一般嗖的丢了出去,那激起的一陣小風擦着他鼻尖過去,險些削掉他一層臉皮。
顧寒聲:“……”
果然是個從小缺愛缺成狗的問題少年麽,戾氣這麽大。
鬼宗林邠不躲不閃,生生扛了他這一肩削,整條胳膊上狠狠劃出一條裂縫,自內而外汩汩淌黑色汁液,但他絲毫不在意,從面具上的留孔上望進去,他的眼神裏有愧疚,但卻捕捉不到絲毫悔意。
千陽厲聲道:“說話!”
鬼宗沉默半晌,“是我欠你的。”
顧寒聲悄悄退到一側,閑閑地評價道,“相愛相殺。”
程回冷冷地,“我倒巴不得他倆同歸于盡,好省了我日後犯下弑君的大罪。”
顧寒聲随意扯了一片雲霞,用手一攥,化出一杯水遞給他,心平氣和道:“少癡心妄想,林邠是個無魂無魄的邪物,人間大奸大惡一日不死,他就是永生的。”
他的表情驀地冰冷,頭一偏,聲音很輕,仿似自言自語,“只有我才能殺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