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對質
程回不知道顧寒聲是如何打算,心念電轉間只猜測道一個可能:所有一切都是石典自導自演,賊喊捉賊。
試想果真是石典盜走昆吾刀,在雪狐一支雷劫将至時候痛下殺手,又剛好遇上被吸星盤掌控的魏雲舉,這一切事情不加仔細計較,倒也還說得過去。還有最重要的一點,石典和雪狐一支嫡出的慕清遠都是狐族族長的備選人,雙方之間有個利益争奪地帶。那似乎不難解釋石典今日刺殺東岳的行為了——混亂視聽,轉移焦點,到時候東岳一死,死無對證,他可以順水推舟地将一應罪名戴在東岳腦袋上。
但程回還是覺得蹊跷:倘若上述推論成立,石典一定會對雪狐一支趕盡殺絕,包括離族在外的慕清遠。
剩下的疑惑來自于程回對石典的了解。
石典為人粗犷豪放,做事最為光明磊落,在是非黑白上十分拎得開,絕不像背後捅人刀子的陰險小人。
就憑這一點,程回有無數個理由為石典開脫,所以他只是腳步微移,封死了石典的退路,并沒有出手。同時密語給顧寒聲,問道:“祖爺,你怎麽懷疑到石典頭上的?”
顧寒聲:“別問別說話。”
石典震驚之後,很有些不可思議,呆楞地問道:“你是幾個意思?”
顧寒聲低低一笑,“事到如今你還在演戲,很好,那我要你死個心服口服。程回愣着幹嘛?等着我給你加雞腿?”
他的說辭猶如板上釘釘,十分肯定,程回頓時有些拿捏不準,只說了聲:“對不住了。”
石典怒極反笑,“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讓我心服口服!”說完,絲毫不做反抗,閉眼束手就擒。
當下三人一起回到東岳府議事大殿上。
東岳一貫擅長跟顧寒聲做對,老東西靠在座椅裏,眼角餘光掃見顧寒聲走進來,屁股都沒擡,陰陽怪氣地說:“恕老臣重傷在身,行動多有不便,望我主海涵則個。”
“倚老賣老也給我挑個時候。”
顧寒聲今日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對任何人都格外不客氣,難得從犄角旮旯裏把幾百年都難得見一回的君威給搬上了臺面。他飛快捏出一張九州令丢出去,東岳屁股下的座椅頓時碎了個稀巴爛,程回更加吃不透顧寒聲的意思了,覺得今日的顧寒聲純屬一個移動的炮仗。
顧寒聲看着石典,伸手對東岳說:“把貴府的昆吾刀借來一用。”
東岳軟硬不吃油鹽不進,輕蔑道:“昆吾刀乃我東岳震山之寶,一個外人豈能說看就看?我東岳顏面何在?”
“哦?”顧寒聲終于用正眼掃了東岳一遭,一側眉毛斜斜飛起,輕聲地一字一頓道:“昆、吾、刀。”
東岳惱羞成怒,“你!”
顧寒聲步步緊逼,“拿不出來了是麽?因為早在七百年前,昆吾刀就是在你手上丢了的,我倒要問問列位,身為四岳之首,輕易弄丢合族寶貝昆吾刀,還隐瞞不報,該當何罪?”
石典皺眉,在程回耳朵邊小聲道:“昆吾刀乃九州第一刀,自帶天地靈氣,能盜走昆吾刀的人第一時間就是刀下亡魂,怎麽可能呢?”
程回心裏警鈴大作,本來對石典松松垮垮的鉗制驟然加重了許多,低聲回道:“這是四岳不傳之秘,除了我和四岳,再無外人得知,連祖爺都不知道,你如何得知?”
石典漲紅臉,“你也懷疑我?”
程回十分含蓄,“祖爺板上釘釘的事,幾乎從未有過半分偏差。”
東岳臉色鐵青,後槽牙咬得邦邦響,半晌憋出來四個字,“一派胡言!”
顧寒聲倒不急了,“那就拿出來叫我們這些沒長過見識的開開眼又有什麽大妨?”
這檔兒,殿外忽地朝起一片嘈雜聲響,人聲鼎沸,不多時,四岳中其餘三岳劍履上殿。
顧寒聲似乎早料到今日會有這一遭,并不十分意外,“這是……勤王之師,還是犯上作亂?”說到這裏,看了石典一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然後分外懊惱地嘆了口氣,“你們這些人眼睛真毒,趁我跟狐族的關系僵至冰點的時候,趁機來個甕中捉鼈是不是?”
三岳異口同聲道:“屬下聽聞東岳遇刺,特來相助耳耳,別無二心。還望我主為我東岳主持公道,莫寒了我輩的心!”
程回臉一沉,突然聽見顧寒聲密語道,“沉住氣,好戲在後頭。”
他用眼角餘光掃了顧寒聲一眼,只見他正斜身靠在椅背上,雙手還斜插在褲兜裏,渾身上下有種說不上來的不自然,完全沒有他平時那股子走哪兒風流哪兒的潇灑勁兒,似乎心懸一線,跟他一樣也在走一步看一步,也在等待一個結果。程回知道顧寒聲什麽意思——他在賭。
東岳臉色稍霁,“倘若我主執意要看昆吾刀,也得征得西岳、南岳、北岳的同意,光是老臣一人口頭答應,恐怕不太合适。”
顧寒聲一笑,“那我給你看看如何?幾位長老,上來吧。”
人山人海裏劈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羊腸小道,卻是狐族的幾位長老,還有……慕清遠。
幾位長老還擡着一個極為笨重的大箱子,“哐”的往大殿地面上一扔,石典驀地睜大了眼睛,單肩在程回身上狠狠一撞,掙開他的鉗制,掌間化出一把千秋劍,躍衆而出,劍尖微抖,直接刺向慕清遠的胸口,怒道:“又是你!我今天便殺了你這妖人,給雪狐的弟兄們報仇!”
慕清遠等他劍尖逼近,飛快地斜身一側,并指捏住千秋劍的劍身,針鋒相對道:“石族長,被人當面拆穿陰謀,該不會惱羞成怒,狗急跳牆了吧,這破綻露得可大發了。”
顧寒聲示意東岳,“打開看看,應該不會讓你失望。”
東岳臉色一片灰白,額頭的冷汗都下來了,雙手顫抖地搭上大箱子的開關,“嗒”一聲響,箱蓋自動彈起,一把刀刃光可鑒人的砍刀靜靜地躺在箱底的黃色錦緞裏,半分流光溢彩的跡象都沒有,十分樸素無華。
四岳頓時歇菜。
程回看看顧寒聲把手從褲兜裏掏了出來,莫名地有了種“姓顧的的陰謀”成了一半的錯覺。
顧寒聲蹲下去,單手提刀拄在地上,“能說實話了麽?”
東岳丢盡了老臉,猶如一條喪家之犬,“七百年前,我接到澹臺州長的密令前去不周山腳下殺賊,被賊人一掌劈斷了手腕,”他挽起自己右胳膊,只見他那年老松弛的皮肉上,手腕處的骨頭支出一個十分別扭的角度,把手腕附近的皮肉鼓起來如同一個帳篷,“一時不慎,将昆吾刀丢在了屍山裏。昆吾刀乃萬年神刀,靈氣充沛,但我的部下撤回後整整一年內,昆吾刀都沒能自己回來。我後來再去尋找的時候,賊人已經對不周山施了鎖山咒,老臣無能,不能破解,昆吾刀自那之後,就一直不在我的手上了。至于狐族的小族長不請自來,老臣糊塗,不明所以。”
他一皺眉,十分憐惜地摸了一把刀身,“這把刀是昆吾刀不假,但它眼下只能算是一把廢刀。”
顧寒聲看了一眼身高七尺的石典,想想東岳的高齡,心裏默念了一遍“小族長”,不得不承認東岳這個稱謂十分貼切,沒毛病。
他說:“廢刀,此話怎講?”
東岳:“借一步說話。”
兩人遂起身去了後堂。
東岳:“我主有所不知,昆吾刀是一把空心刀,成刀之初,是為斬盡天下賊人,先人用了畢生精力,将上古神獸獬豸的精魄封在刀身裏,代表正義、公平,這是昆吾刀的靈氣來源。眼下我主手裏這把刀,刀背處有一條細長裂縫,是有不知什麽人,用邪術把獬豸放跑了,沒有了浩然正氣,這把刀和市面上普通的殺豬刀也沒什麽兩樣,就是一把廢刀。”
顧寒聲把刀拎到眼皮子底下,用食指細細摸了一遍刀身,果然在刀背的位置看到一道裂痕,歪歪扭扭。他閉上眼想象一番,有種奇怪的直覺——或許不是什麽人用邪術将刀身劈開了一條縫,倒像是神獸獬豸擠破了刀身,自己跑出來的。除此之外,他還看見刀身上有個絕版的大美人。
“這把刀确實挺帥的。”
前堂裏混戰一片。
慕清遠不知附在了什麽玩意兒上,身法大不如前些日子在地府所見的那樣靈敏,招與招之間似乎忘了加潤滑油,顯得極為滞澀,只堪堪能勝過石典半招。
雙方你來我往,僵持不下,程回卻遲遲不願意出手幫助慕清遠,他有種古板傳統的原則,任何事情,交情之內,泯滅一切對錯,即便是交情內的兄弟真的錯了,他也不希望自己是對錯的裁判官。而此時他看石典,早都發現他的每一招都仿似困獸猶鬥,十分兇狠,實際上已是黔驢技窮,應付不了多久,再怎麽說,慕清遠的正統修為要比他高明許多,勝負只在說話間。
倘若他再湊上去插兄弟一刀,他程回可就跟顧寒聲那樣鐵石心腸的一個模樣了,“大義滅親”的稱贊,他決定拱手送給顧寒聲,他連标點符號都不要。
顧寒聲出來的時候,一柄劍擦着他面門飛過,深深刺進他身後的牆壁裏。
石典放棄掙紮,七尺男兒漢眼眶居然有點紅,他收了一切招式,挺胸擡頭地站在大廳中央,惡狠狠地瞪着顧寒聲,任憑慕清遠一掌抵在他後心處,哈哈一笑,依舊十分爽朗,說:“算我當初瞎了眼,成王敗寇,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顧寒聲漠然“哦”了一聲,“在你的府上搜出一把昆吾刀,幾位長老可以作證。你自己也曾親口承認過,雪狐一支和魏雲舉的後背上都有被昆吾刀砍的痕跡,不算人證物證俱全?還有,當時族長的備選人就你和慕清遠兩個人,倘若雪狐一支死于非命,慕清遠在族內的認可自然就沒你高,不算冤枉你吧?你認為我說的不對,你給我拿出個能服衆的,把嫌疑給我洗幹淨。”
石典心說真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他手攥成拳,心裏一片冰涼,突然看見顧寒聲似乎……輕輕地擠了一下右眼,像在對誰放電。石典那心眼兒可算有點兒活泛了,他看了程回一眼,試圖得到一些別的信息,這時他又看見顧寒聲以手掩鼻,輕輕地清了清嗓子。
接着,那大尾巴狼十分拽地一揮手,“呆着幹嘛?收監預備結案啊。”
石典不委屈了,他狠狠啐了一口,罵了一聲“媽的”,确保大殿之內所有人都能聽清,又默默把族裏那幾個擡刀上殿的長老們的臉記得一清二楚,于是堂堂狐族族長,一朝成了階下囚。東岳因為不慎丢失神刀昆吾還隐瞞不報,十分幸運地,成了石典的獄友。
九州監就在鈞天部,高在雲巅之上,不費一磚一瓦,全由星芒編織而成,石典坐在牢裏受苦,顧寒聲、慕清遠和程回幾個大老爺們兒紮堆兒,躲在鈞天部後花園的陰影裏,湊在一起,聊、八、卦。
顧寒聲:“你想,不管幕後人究竟是誰,把東岳和狐族扯到一起絕不是偶然的,倘若沒有魏雲舉橫插一腳,幕後人最原本的目的,應該是要借刀殺人。我們手裏的信息實在太少了,我們太被動。趕上石典頭腦發熱,拎着刀去找東岳算賬,那幹脆順水推舟一把,把這兩派的矛盾挑起來算了,排場越大越好。九州兩個大族一起幹戈,自然有人在黑暗裏偷笑,馬腳易露。能引出幕後主使自然很好,引不出來,那就叫那二位在裏頭培養培養感情呗。沒事兒蹲蹲號子,有益培養身心健康。”
程回:“你怎麽知道昆吾刀不在東岳府上?”
顧寒聲十分大言不慚,“這個真不知道。瞎貓碰上死耗子,撞的,人品太好的緣故。東岳這老東西,最大的缺點是骨頭太硬,不會變通,我使不動他;但他必然會忠誠于整個九州,你以為我為什麽留他到現在?不就沖着他骨頭裏那點固執去的麽?這樣的人,巴不得九州長之下大家來個大團結,一定不會無緣無故挑起紛争。并且時間上也說不過去,為什麽幾百年前的舊事,非要等到黃花菜都涼了,到今天他才跳出來?所以一定有人嫁禍給他,那昆吾刀就是最大的疑點。”
程回:“所以是為什麽昆吾刀會在石典府上?”
顧寒聲神秘一笑,“問問他。他的馊主意。”
慕清遠:“引蛇出洞。倘若你是幕後人,然後你得到消息,石典僅憑昆吾刀的傷痕,就貿然斷定仇人是東岳,而石典去報仇,又被顧寒聲逮了個正着,你接下來會怎麽辦?”
程回:“栽贓,還刀,物證。”
顧寒聲一攤手,“結了。”
程回狠狠在他掌心拍了一把,“你完蛋了,石典出來一定把你大卸八塊來洩憤。連我都被你攪糊塗了。”
顧寒聲自覺挺無辜,“不假戲真做成麽?況且我最後都心軟了好嗎?”
慕清遠:“現在結了還為時過早,吸星盤裏到底有什麽秘密,又是什麽人控制了魏雲舉的身體?”
顧寒聲:“別忘了,我們手裏還有一張牌,楊雨亭。楊雨亭為她兒子申冤,僅僅因為看見他跟慕清遠……我是說那個慕清遠,攪合在一起而導致英年早逝麽?那楊雨亭可真不是個平凡的女人,她長了一雙能透過基情看本質的眼睛。”
慕清遠頗為自嘲地笑了笑,“我借慕清遠的身體借了太久,連我都忘了自己叫什麽了。”
顧寒聲:“千陽,澹臺千陽。”
程回有種奇怪的感覺,顧寒聲和慕清遠在不到一天的時間內,發展出了某種不足為外人道也的□□。
突然,顧寒聲目光一凜,比了個“噓”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