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覺醒

昆侖山。

異常燦爛的大太陽分外明豔,不遠不近地就懸在腦門頂,可人把手伸出去,是半點暖意也沒有。

極地嚴寒裏,那棵不知幾千歲的老銀杏還在往外絲絲綻放着春意,極目天地,風到此間似乎疲于奔命,鼓着腮幫子,也絲毫無法撼動山巅之上常年不化的冰雪,最後幹脆作罷,安安分分地消停了下來,只把老銀杏上扇貝形的小葉子拂得輕輕晃動。

一片葉子晃晃悠悠地飄蕩下來,落在溫故裏的肩頭,有小風牽纏着他的發梢拂過他的臉龐,他卻老僧入定了一般,毫無知覺,寂寂冰雪般的神色裏裹了一番古井無波。

山巅上又有落雪紛紛,不知名的山鳥一聲長鳴,他眉心皺起十分淺淡的紋路,緩緩将手縮回袖子裏,轉身朝着一個一個方向走去。

沒留意,将衣擺的袍角勾在了老銀杏的樹幹之上,他又耐心十足地繞回來,探出胳膊,将被牽住的衣角拉出來——他可以毫無愧疚地将大把的時間和空閑盡情浪費在這一系列雞毛蒜皮般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而後,他從樹腳根處拾得一塊斷瓦,在勾住他衣角的樹幹上刻了一條淺痕——在那條淺痕的近前,還整整齊齊地羅列了一排類似的淺痕。

披肩的銀發滑過肩膀頭,順着他彎腰的動作撲簌簌地垂在樹腳跟的雪地裏,潔白的不分彼此。

不經意地一看時辰,天才将半,離夜很遠。

他将手端起來,委地長袍拂過地面,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在視野盡頭矗立着一座被冰雪覆蓋的小山包。

小山包的頂上,端端立着一只呆頭耷腦的鳥,那鳥不知呆立在這裏有多長時候,占地面積頗小的頭頂上堆積了一層稀松的雪,就如同此鳥頭上戴了一頂帽子。它的羽毛被此間的風撲騰得支楞八叉的,它卻傻傻地歪着腦袋,一動不動地盯着前來的人——仔細一看,那只鳥竟是雪雕的,唯獨兩只豆大的眼睛,是被不知什麽人嵌了兩顆綠豆。

溫故裏盯着這只蠢鳥看了一會兒,一人一鳥相顧無言足有半刻鐘,溫故裏才一閉眼,略一揮袖,自他懷裏飄出一陣清風,分外輕柔地将這只蠢鳥頭頂上的落雪掃淨了。

小山包上并沒有門,他卻伸掌比了個“推”的動作。

驀地,那面山壁上緩緩多出一條縫隙,一扇門向後滑開,內裏卻一片漆黑。

溫故裏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一腳已經邁了出去,想到了什麽,又原路收了回來,仿佛一生的舉棋不定和猶豫不決,易如反掌地就被這間神秘兮兮的小山包賺走了。

“搭上自己一條命,試圖向我……向為師證明‘善惡本同源’,到頭來,你人都不在了,還有什麽意義?你……”他說話的語調十分平靜,又兀自透着股溫潤與平和,卻似乎在對門後的什麽人訴說,話未竟,到這裏又按耐不住,間雜了一聲嘆氣,接着道,“就是太倔了。”

門裏無人應答,倒是那扇門,又被人阖上了。

打南面裏,萬籁俱寂中突然爆出一記雪壓斷樹枝的脆裂聲,還有一記嘹亮短促的罵娘聲:“我日!”

溫故裏眼底浮起來的那點柔和,眨眼就收得幹幹淨淨,半點痕跡都沒了。

他不緊不慢地朝着聲響的方向走過去,果不其然,洛陽正十分狼狽地撲在一層厚厚的雪裏,而老銀杏一截折斷了的樹枝,此刻正跟他并排躺在一起,自斷口處淌出殷紅的液體。

溫故裏伸手虛虛一托,前一刻還賴在地上炸毛的小子瞬間被一股力量穩穩地帶了起來。

洛陽拍淨自己身上的雪,低頭就看見了雪地上的紅,猛地原地蹦了個三尺高,自嗓子裏拉出一記尖銳的“媽呀”。

耳聽見不遠處有鞋底壓過雪地的聲響,此間主人溫故裏跟“捉奸”似的出現在視野裏。洛陽頓時又想起愚蠢的自己用五子棋和溫故裏大戰三百回合的囧事,雪白的面皮上繃不住,悄悄透了點紅,于是乖乖地站在原地,跟闖了什麽天大的禍一般,萬分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幹笑了兩聲——如同一個暫時被大人寄養在福利院的小孩兒,左等右等等不來家長領,于是便毛手毛腳地上蹿下跳,卻一不留神破壞了公物,只能乖乖領罰一樣。

“哈哈……前輩,我沒想爬樹,我早上剛出門,沒料到這天兒能這麽冷,”他頓了頓,垂頭仔細回味了一番方才的遭遇,試圖做一番鞭辟入裏的解釋和分析,但奈何想來想去,死活想不通原因,只好退守一步,七拼八湊地道,“我一腳才踏出門檻就打了個哆嗦,迎面吹來一陣風,那你知道人在寒冷的時候骨骼肌會不自主戰栗……”他唧唧歪歪到這裏,心裏一激靈,瞬間替自己的一系列行為找到一個合理的代罪羔羊,頓時嘴皮子都利索了起來,“……骨骼肌不自主震顫産熱禦寒嘛,胳膊腿兒就全都開始發抖,估計是抖動的浮動比較大,我一下沒收住,一頭就上樹了。”

溫故裏心底有那麽片刻時候,見縫插針似的生出一絲失望,他又把手縮回了衣袖裏,視線下垂——這孩子,半分不似那人的骨血。

他的心裏漸漸浮起一個虛晃的人影,因隔了漫長的歷史長河的緣故,面目和身形都逐漸趨于模糊,唯有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睛,還入木三分地刻在他的眼皮上。

許多事,被他無意地、故意地抛卻腦後,在這一時間都一齊跳上臺來,聯袂為他演了一出叫時過境遷的戲,紛紛擾擾幾千年,最後繁華落幕,畫面定格在一個逐漸消失的背影上。

洛陽的肚子突然特別不長臉地叫嚣了下存在感,溫故裏瞬間被他這一番着實不小的動靜拉回了現實,下意識地一挑眉,似乎十分詫異于“人居然還會饑餓”這個事實。

洛陽頓時英雄氣短,邦邦硬的腰杆瞬間軟了八度,細如蚊蚋地小聲嘀咕了句什麽,不像是好話。

他身後一簇陽光自頭頂罩下來,背向陽光的面目攏在一團模糊裏,溫故裏心裏微微一動,不動聲色地平向橫移半寸,錯開太陽射線,眼睛一眯,驀地發現洛陽渾身一團陰影裏,表面遍布許多細碎的縫隙,有熔金一樣的光芒自縫隙裏閃現出來,如同他體內有什麽東西左沖右突,急欲破繭而出。

洛陽渾身發毛,總感覺有一種要被此人生吞活剝的錯覺——此白發妖人的目光十分純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就和醫院裏影像科的SPECT一樣,能把人全身的骨骼、內髒都拍得一清二楚。

這眼光如同一把閃着寒光的手術刀,手起刀落,沒幾下就把他解剖成了一具骨頭架。

他硬着頭皮,迎上他的目光,如同一只小雛雞叫板雄鷹一般,頗有那麽點戰戰兢兢的意思,其實內心卻在嚎叫:“看毛線!”

要擱平常,換個人能這麽死死盯着他看,他能原地化身為一只孔雀,買一送一地再開個屏。

但這個白發妖人的視線太邪門兒了,無法下定義,既不是想約炮的那類熱情似火的眼神,也不是單純的羨慕嫉妒恨的眼神,而是如同一個鑒賞大師那般,非要給他全身的骨肉都衡量出個幾斤幾兩,好放在豬肉店裏賣。

洛陽本來就不是個人畜無害的主,只是鑒于此間主人還算一個顏值不低的美人,似乎也是顧寒聲極為敬重的一個人物,因此愛屋及烏地把他也收進了眼皮子裏,不過到得眼下,別人似乎不把他這份看重放在心裏,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界冒犯他的心理防線。

他身上那股子溫溫軟軟的小家碧玉的氣質一忽兒散了個一幹二淨,眼皮一掀,氣場忽地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原本謹小慎微的站姿也驟然松懈下來,給人一種下一刻他就要撸袖子和別人不計後果、不論生死地掐個你死我活的錯覺——洛少爺徹底炸毛了。

溫故裏突然說:“你還沒喝藥。”

他話一撂下來,落在洛陽身上的視線全數收了回來,轉身擡腳走了。

“……”

洛陽一肚子火被姓溫的這個王八蛋一打岔,瞬間全部都死在肚子裏。

那股火急欲尋個破口一瀉千裏,偏偏主人眼下倒成了個鋸嘴葫蘆,于是只能沒頭沒腦地在九曲回腸裏橫沖直撞,只把主人家撞出一肚子內傷。

也不知是不是腸子裏那股邪火作祟,洛陽在數九寒天裏非但一點冷都感覺不到,還見鬼地感覺自己前胸後背處生發出一層熱汗,六月炎夏時候穿來的單薄衣衫黏黏膩膩地貼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洛陽十分想找個冰面鑿個窟窿,跳進去洗把冷水澡。

……洗個毛,沒有浴巾澡巾沐浴液,條件這麽艱苦,在這裏待着,真他娘的委屈大發了。

他靠在樹底下,雙手墊在後腦勺上,先十分惬意地打了個漫長無比的哈欠,手指頭高舉在半空裏閑閑地指指戳戳,漫無目的地畫起圈兒來。

他看着自己手指頭,漸漸地被要被自己催眠了,眼皮子就開始上下打架。

然後,眼皮子半開半合間,看見空中自下而上灑出一片銀白的弧線。

熊孩子一激靈,渾身的瞌睡蟲登時胎死腹中。

那些弧線七扭八歪地沒有形狀,時而是一陣波浪線,時而又組成了一系列不甚規矩的圓圈,再然後,開闊的空間上一筆一劃地多出幾個字,“我想睡了姓顧的”。

洛陽眨眨眼,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空中的線條,似乎十分難以置信——那些線條分明是他方才無意中指指戳戳畫出來的!

他又試着劃出兩個字,洛陽,手指落下不多時,空中果然板板正正地多了了洛陽兩個字。

他站起來,十分不可思議地盯着自己的掌心紋路看了會兒,自然屁說道兒都沒看出來。

正欲撤開視線的時候,突然在自己手掌的各個關節處,看到熔金之色依次閃過,幾乎是一瞬間,整個手掌上騰起一簇分外明豔的火苗。

洛陽心底狠狠一哆嗦,呆住了似的,眼睜睜看着這一簇火苗自他的掌心竄出來,又漸漸順着他的手腕、胳臂,竄到了肩頭。

很快,他就顧不上震驚了。

自心底裏由內向外,什麽東西如同螳螂刀,不留情面地劈在他的殼子上,将他的殼子撕裂成了一塊一塊破布條似的敗絮,接着,他腦子裏一片血熱,一場漫天大火驀地在他身上騰起,一把将這些敗絮一樣的身殼子燒了個徹徹底底。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肩上驀地被人壓了重于泰山的斤兩,壓得他膝蓋控制不住地開始打彎,好懸沒直接跪地上去。

他的肩頭明明空空如也,他卻仿佛背負了整個乾坤。

那重壓如同如來的五指山,劈頭蓋臉地砸在他的肩背上,瞬間砸得他一口氣難以為繼。

洛陽想到了什麽,心尖上驀地湧上一股鑽心的疼,眼眶瞬間紅得不像話——

這是他們那些人口中所謂的九州嗎?

那顧寒聲,每日便是在這樣的重壓下……談笑風生的嗎?

那日當他事不關己地說出“不要對我有所期待”的時候,那人到底傷心到什麽程度,才會忍無可忍地舉起手掌要扇他一耳光,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計算着尺寸和距離,将那一耳光避開了他的耳朵,劈在他身後的牆上?

鬼使神差地,洛陽一擡頭,神色複雜的顧寒聲左手攥着右手,出現在他身前幾步遠的位置,一副欲言又止。

洛陽心尖狠狠顫了顫,此前心裏曾有過的那些烏漆抹黑的見不得人的龌龊小心思,都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什麽都不想做,就想狠狠抱住他,然後問問他,說“你累不累”。

然後他看見顧寒聲神色裏閃出一絲不忍,下一刻,他周身的壓力忽地煙消雲散,杳無蹤跡。

他身上那片火都轉涼,騰起一片冷灰,偃旗息鼓了。

洛陽十分不做作地背過身去,騰出一只手,将一臉心酸淚收拾幹淨,才說:“我給你看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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