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蝴蝶

洛陽身上那股屬于“澹臺千陽”的、純正的“皇家血統”的魂魄,居然自己破殼而出了!

顧寒聲眉心微聳,心底莫名其妙地有些不痛快,他抱着胳膊,一臉高深莫測地戳在原地,心說一定是哪裏出了岔子——

七百年前,洛陽身被重創,奄奄一息,又在油盡燈枯之際走失一魂,這無疑是雪上加霜。他不得已,去了趟北海若那裏取了張符箓,将他的魂魄訂在一副冰殼子裏,又到生魂司處借來三魂,當時他受各方牽制,只是馬馬虎虎地将這些來源不同的魂魄牽在那個冰殼子上。到後來,如履薄冰地過了那段非常時期,這才騰出功夫,将他那一身敗絮一樣的殘魂理了理。

而今再看向他的魂魄,那張符箓被方才那把火燒了個精光,冰殼子也碎得稀巴爛。

蹊跷的地方在于,北海若的封魂符箓歷來堅不可摧,別說洛陽身上那身碎得稀巴爛的殘魂沖撞不出來,就是當年開天辟地的盤古一斧子下去,都未必能把那道符箓粉碎。

換言之,這道符箓,用蠻力是萬萬解不開的,真要解開,還得去找北海若,大概也應了那句“解鈴還需系鈴人”吧。

只是,完全覺醒的魂魄上似乎……還有一股沒來由的起床氣,顯得懵懵懂懂的,一副睡不醒的可憐模樣。

就這副模樣,指望他能憑借自己的力量沖開封魂符箓,基本是天方夜譚。

顧寒聲一邊盯着他,試圖從他身上看出朵兒花來,一邊又不自覺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來,顯得心事重重。

他盯着別人看的時候,會慣性地眯起眼睛,密密的上眼睫恰好将上下眼皮間豁出來的縫兒遮得嚴絲合縫,流暢的線條簡直就和上了一道眼妝一般,顯得極為華麗,就給人一種故意做出這樣一副姿态預備來勾引誰的錯覺,但他的表情卻活似鍍了一層霜,看上去,就顯得又有些露骨,又有些端莊。

露骨又端莊,這兩股風牛馬不相及的修飾一齊交織起來,簡直就是那什麽,“半遮琵琶半遮面”,撩人于無形……洛陽勉力将越來越放肆的嘴角往下壓,但根本無濟于事,這二貨沉迷于此色相間,恐怕連自己姓什麽叫什麽都不知道了。

他心想,哪怕此人眼下端着一杯鶴頂紅要他喝,他估計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

“色令智昏”,色字頭上一把刀,無怪古往今來,多如過江之鲫的俠士豪傑,都心甘情願地死在十丈軟紅塵裏。

不過,美人的注視,時間戰線拉得委實有些長,洛陽原本只是沐浴在一汪清淺的桃花灘裏,渾身的骨頭輕得估計沒有四兩重,漸漸地,他就有些吃不消,那汪清淺桃花灘猛地春汛來潮,一下子淹到了他的頭頂,他心裏如同上百只貓抓似的,臉再次紅到了脖子根,燎得他簡直七竅都要冒氣兒。

于是他那難得上朝點卯一回的警惕心狠狠刺了他一下,他用指甲掐了自己一把,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一片色心,艱難地将視線從美人身上挪開,扭頭去看遠處的千裏冰峰,這才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不知何時快得如同千軍萬馬,再快一點估計就要猝死了。

他不動聲色地深呼吸幾口,心猿意馬地強迫自己專注于另一件事來轉移注意力——

溫故裏盯着他看,顧寒聲也盯着他看,為什麽?

還有,方才他指尖上的那股“超能力”是怎麽一回身?為什麽無緣無故地他身上會騰起一片火?為什麽這片火光既沒有灼痛他的皮膚,甚至也沒有燒毀他的衣服?

兩廂聯系起來,也夠他猜個子醜寅卯來,多半是他的魂魄起了什麽變化。

他站在人體解剖學的角度上想了想,他的四肢和軀幹都十分完整,而久聞其名未睹其形的“九州”才剛剛給了他一個粗淺的“重于泰山”的概念,其實質到底還是玄而又玄的,要猜也還能往魂魄上猜。

不久前聽過的那個蟒蛇鬼差說他在業鏡裏僅有三魂的話,也重新擠進了他的腦子裏。

他下意識皺皺眉——

從小到大,他基本上沒對什麽事情格外上心,大概是因為任何東西他都能唾手可得。長到二十歲,堪稱活得稀裏糊塗賽過活神仙,信奉的第一條至理名言,乃是“人生得意須盡歡”,縱觀這二十年,他一直都挺“得意”,所以也一直都在“盡歡”。

可是……眼下這條“放蕩不羁愛自由”的路似乎沒有理由再繼續走下去了。許玖不見了,自半道裏橫插了一個神秘莫測的顧寒聲,還有随這個人而來的一應古怪事物,只存在于志怪小說裏的閻王爺、牛頭馬面、刁鑽蠻橫不講君臣大禮的東岳、一見面就掐得你死我活的四鬼、一言不合就要他吃苦頭的神農,和他的破井,哦,對了,還有個守着一盞青燈到白頭還能永葆青春的妖人溫故裏。

一系列光怪陸離的夢境,和那個不曾看清楚面目的戴着鐐铐的白衣人。

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眼下這樣,不能更清楚地提醒他,嘿,小子,你活在一團迷霧裏,你都不煩的嗎?

洛陽細細地在心裏搜刮一圈,發現各種情緒都有——比如因為前程未知而有的興奮感,因為被歷史賦予重任而有的使命感,因為顧寒聲的到來而叢生的僥幸感——可謂打翻了調味瓶子,五味陳雜,然而這麽多種味道,偏沒有一種味道,叫做“煩”。

他活了這麽多年,修煉的最爐火純青的一個本事,叫做“自寬心”,所以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的,煩也沒用。

這時候,他那備受冷落的肚子又翻江倒海地開始調皮,不過此番倒是給了他幾分薄面,不至于在顧寒聲眼皮子底下也不分青紅皂白地叫。

“那什麽……你別看了,”洛陽不自在地清清嗓子,掩飾尴尬似的笑笑,“你再看我該有反應了。”

“什麽?”顧寒聲正在想事情,想得還點兒遠,乍一聽他哼哼唧唧地說了幾句,沒聽明白,自喉腔裏又拖出一記悠長低沉的,“嗯?你要給我看什麽東西?”

洛陽促狹地眨眨眼,溫溫軟軟地彎起眼尾,一本正經地說,“你再盯着我看,我就該硬了。”

顧寒聲一愣,頓時渾身所有的身體機能都暫停了,一口氣卡在嗓子眼裏沒出來,十分狼狽地捂嘴好生咳了一陣子,咳得臉上染上一層緋色,氣息不穩地說:“你有能耐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欠扒皮吧我看你?”

洛陽笑笑,眼皮下垂,知道他這話毫無威脅之力,只是随口說說而已,便自顧自地說,“看好了啊,別眨眼睛。”

他心裏默默祈禱自己的那股“超能力”還沒有退潮,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擡起手,比了個朝上舉的動作。

外人看他的動作似乎十分随意,其實他這一掌憑空一托,開闊的空間裏漸漸産生一股氣流,自地殼裏生發出來,起初十分微弱,幾乎無法察覺,但那股小風的發展勢頭卻十分旺盛,幾個眨眼間,地面上原先掉落的老銀杏葉子發出“嗡”的一聲震動,葉柄朝下,顫顫巍巍地漂了起來。

洛陽沾沾自喜了一秒鐘,驀地感覺雙掌之間那股力量漸漸有了增長勢頭,開始十分綿綿,到後來,逐漸發展壯大,越發渾厚。他自心裏油然而生一股興奮,摩拳擦掌地躍躍欲試,有小股游擊力量自掌間逃逸出去,那逃竄的速度太快,擦着他的掌緣切跡而過,火辣辣地灼痛。洛陽心神巨震,立刻覺得不對勁,絲毫不敢托大,又使出吃奶的勁兒開始束縛自己的力量,好懸把那些蠢蠢欲動的神秘力量牢牢攥在手心。

只一會兒功夫,他額頭上就見了汗,戰戰兢兢地如同馬戲團裏表演空中走鋼絲的演員。

等他稍微抓住一點感覺,稍微摸索出了一招如何控制自己那一股邪門兒的力量的法子,老銀杏下,方圓百步之內的積雪發出細密的聲響,相互紛紛擾擾地顫了一會兒之後,竟然都晃晃悠悠地漂浮了起來。

不過他對自己的殺傷力心裏沒有底,也不想在別人的地盤上撒野,始終不敢放松警惕,胸肺間老岌岌可危地吊着一口氣,只敢一寸一寸地往外發力,導致那些雪花離開地面的距離只有一掌之距。

顧寒聲不明所以地看看他,又看看雪,心說這他這殘魂看來真養得還有點兒氣色,靈氣還蠻充足的,于是就耐着性子看他要搞什麽花樣。

洛陽舔舔嘴角,賣乖似的笑一笑——大概因為此時全身精神緊繃,叫他笑起來的笑模樣十分像苦笑——他在掌心處掂了掂這一片雪的分量,頓了頓,做了一番心理準備,然後狠狠一抛。

只見那一層離地一掌的雪花霎時飛了個亂七八糟,如同抖動樹枝落下來的殘雪一般,紛紛揚揚的一大片,映着山巅上的豔陽,呈現出一派極其夢幻的色澤,顯得極為不真實。

顧寒聲順勢擡頭去看,心下好笑,以為這點小把戲也就到此為止了,然而事情顯然還沒完。

被揚起來的雪花升到十米開外的天空後,又逐漸開始下落。落到地上的雪花開始自發左右滾動,左一堆右一堆,彼此紮堆抱團,起先滾成一個個小圓雪球,十分圓滿蓬松。

忽聽得洛陽打了一記響指,頓時,幾乎所有的雪球靜默兩三秒,都同時原地爆炸,四散的雪花向外彈出去,自雪球中心蹦跶出來一團甚為古怪的東西——

有拳頭般大小,通體雪白,不染塵埃,十分乖巧地爬伏在地上,數量足有上千只,東一個西一個。

顧寒聲想敷衍他一把算,但又想想熊孩子難得知道送他點兒什麽小玩意兒,于是纡尊降貴地蹲下去捉了一個放在手心,給足了他十分的面子。

那只不知為何物的小可愛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地“呱”了一聲,這一只開嗓子一叫,幾乎所有的小可愛都開始叫,聲音此起彼伏不絕如縷,十分聒噪——

頗有些“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的效果。

只是,這些小可愛,通通都是三條腿。

他臉色登時十分好看,一側眉毛懸得很高,幾乎要飛出去了。

洛陽臉瞬間五顏六色得格外好看,他略一攥拳,遍地的三條腿小可愛登時原地爆炸,世界頓時一片寧靜,寧靜得不太真實。

顧寒聲莞爾一笑,大步走過來,一邊覺得洛陽十分作,一邊又覺得他這樣有點可愛,忍不住伸手在他額頭上賞了個一記不輕不重的腦瓜崩兒,嘲笑道:“三條腿的蛤/蟆,你什麽意思?”

他話還沒訓完,忽聽得背後齊刷刷一片裂帛的聲音,像是昆蟲振翅的聲音。

洛陽一臉陰謀得逞的鬼樣子,雙手板着他的肩膀一轉,整個人順勢貼着他的後背摟上來,溫熱的呼吸灑在他耳後的皮膚上,聲音幾乎就貼着他的耳朵,“咳,那什麽,喜、喜歡嗎?”

這句話出來,洛陽感覺自己舌頭已經閃到了老腰,就地陣亡了。

但似乎是面對他的後腦勺,他倒沒有方才那樣拘謹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臉紅心跳。

他倆身高差不多,只是洛陽要偏瘦,便顯得永遠有那麽點兒少年氣未脫,這個身高,還得再掂一掂腳尖,才能支撐他完成一些偷雞摸狗的小動作——比如,把他的後背壓進自己胸膛的時候,他可以嘗試将下巴卡在他的肩膀上,一低頭,就能看見他松垮的衣領裏的半壁風光。

眼前的地面上,星星點點地飄起一片大翅膀蝴蝶,通體潔白,一只只從雪地裏躍出來,翩翩撲打着潔白好看的翅膀,輕盈地飛來飛去。

顧寒聲大腦空白了片刻,十分不想承認,有那麽一瞬間,他心裏滋生出了那麽幾絲不易察覺的恨。

茫茫萬古,茫茫人海,只身一人走過的寂寞如歌,按部就班了幾百年,偏偏在歸去來兮的半道上,硬生生殺出這樣一段棘手的七情六欲,要他倍感高處不勝寒。

可是……芝蘭當途,不得不除。

他閉眼,再次睜開時,又恢複了平時那股高深莫測的神秘感,拍拍洛陽松松垮垮地圈在他腰上的手,說:“用法術來泡男人,啧,看把你牛逼的,快叉腰歇會兒。”

洛陽:“……”

他毫不懷疑,這個男人能将所有的風情全都糟蹋成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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