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拳頭

他大氣不喘地靜坐在小屋僅有的椅子裏,脊背繃得很直很挺,上半身微微前傾,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着腳地上的木頭楞縫兒看,似乎從那裏會爬上來一只逢人便吃的惡魔。

捏在手裏的面膜,和那一盒用保溫袋裝得妥妥帖帖的飯菜,和此間的古樸風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那人默默地想:“你在幹嘛呢?伺候你仇人麽?卧薪嘗膽伺機報複麽?”

你在幹嘛呢?

面色和窗外的天寒地凍如出一轍的青年,微微仄過頭,眉心裏聳起些微淺淡紋路。

許多被深深埋進骨血的慘紅的顏色,在他心裏撬開了一道縫,蹑手蹑腳地爬進來,點頭哈腰地打躬作揖,生怕惹惱了此間主人,被一聲令下趕出去似的。這些慘紅靜默了一陣子,沒看見主人家有什麽反應,賊膽子就大了起來,大搖大擺地又往裏走了幾步,探頭探腦地打量一陣子,還是沒有任何反應,最後,他們簡直的張牙舞爪了,得裏得瑟地直入廳堂——如同一窩土匪回歸老巢那樣放肆。

程回覺得胸前發悶,此間空氣都不夠用了似的,他一手攥拳,十分徒勞地垂着自己心口。

但根本無濟于事;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一層血絲悄悄裹住了他的眼球,數九寒天的,他的鼻尖上反倒沁出一層冷汗來。

這些年來,他努力放下成見,盡心盡力地陪在顧寒聲的左右,親眼看着仇人一世一世由小到大,一邊恨不能親手捏碎了他,一邊又不得不深深壓抑自己,拼盡全力,将心裏那點兒芥蒂都逼到骨血裏去。

自以為隐藏得不顯山不漏水,可實際上,不在心裏停留了,由自鑽進了骨血,一切仇恨才像紮住了根,必等到一定時刻,長出一枚黃蜂尾後針,好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刺他個遍體鱗傷。

他還是清楚地記得當初發生的一切——尤其是那具被一道天閃劈成了敗絮的男人的屍體,和那個殺紅了眼,半身是血、半身是泥,捏着他脖子把他提到半空的惡魔。

“……把你的手腳給我放規矩了,別對我的東西指指點點!”

“他犯了事,自有我來懲罰,礙着你們什麽?到這時候都一個個跳出來唱忠君愛國的大戲?”

“你們這簡直是……逼良為娼!”

這個叫人一聽便不寒而栗的聲音,如同夢魇,在無數個日日夜夜裏,叫他的喜怒哀樂都不由自主地往外透着股力不從心。

你看,不共戴天的仇恨,是一件滿可以推遲的事,但絕不是一件能夠一筆勾銷的事——不定等到哪一天,九州完全光複,他會丢掉山川長的頭銜,帶頭起義,将一切狗屁法理都置之腦後,只為一句“冤有頭債有主”,只為九泉下的人死能瞑目。

不知何時,他下意識地屏住一口氣,等到意識回籠的時候,胸腔裏殘留的餘氣都已經所剩無幾。

他最後只是嘆了口氣,微微搖搖頭,心說帶頭造反,這怎麽行呢,一年一年一世一世的,兩眼一抹黑地忍,不也這麽過來了嗎,何況父親确乎有不對的地方——老人家最大的不是,是不該一口咬定,那個被少主護得密不透風的林邠是一切罪惡的始作俑者。

窗外隐約傳來一串腳步聲,和兩個人的對話。

“……麻煩你把腦子裏那二兩智商提溜出來行不行?你看,我那天心血來潮,把你帶去鈞天部放了會兒風,碰巧,就有一個叫楊雨亭的老太婆前來龍門告禦狀——告的還不是她自己的狀子,她撐着一口氣活到現在,就因為在閻王那裏看見他兒子的狀子上寫了個‘幹天律’,他兒子就窩在十八層地獄裏。再碰巧,那老太婆看見你就跟蒼蠅看見雞蛋縫似的,偏說你是他男人。”

聽顧寒聲的語氣,頗有些不厭其煩的老學究的意思。

“事實證明我确實是他男人——慕清遠不算我的一部分嗎?”

洛陽嬉皮笑臉地耍賴,兜着圈子說車轱辘話,一邊胡攪蠻纏,一邊自得其樂地欣賞美人明明不耐煩,卻又不得不忍着他不發作一番的模樣。

于他自己,這簡直就是“有恃無恐”,要刨根問底說起來,他所依仗的,也不過就是他和顧寒聲之間那層不能道破的關系,再往明白裏說,他還是沾了那層虛無缥缈的“九州少主”的身份的光,這樣一想,他頓時覺得這個頭銜似乎還有些用處,起碼可以牢牢拖着顧寒聲。

他甚為嚴肅地想了想,覺得自己這個小心眼确實挺上不得臺面,但管他呢,要老婆就不能要臉面,所以他認為自己賤得理直氣壯,值得表揚。

顧寒聲太陽穴上的青筋蹦得烏煙瘴氣,他一邊伸手把着他手腕,探了探他剛剛複蘇的魂魄,一邊頭疼腦熱地想:“真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洛陽,哎,洛陽這個小兔崽子,真是慣得他無法無天的。”

他接着說:“……按照一般的辦案流程,我們接到魂魄們丢上來一紙訴狀,最基本的要去閻王殿一趟,照一照他的前世今生,哪怕走個形式,也得去一趟。洛陽你記着,身在這個位子上,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你,處理事情的第一要務,永遠是按照章程來。一幫雞蛋裏挑骨頭的老家夥等着從你的一舉一動裏挑出毛病來,但章程是老祖宗墨守成規的,那幫老家夥再反對你,那就是反對老祖宗,給他們十個膽子,他們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輕重。按照章程來,多半會走許多彎路,那你得學會暗度陳倉,明面上……我操,手給我放老實了。”

洛陽特別聽話地“哦”了一聲,眼珠子機靈古怪地四周繞了一圈,勉強把眉飛色舞壓下去,但眼角眉梢老透着股小得意。

他十分老實地把手從顧寒聲的掌心撤了回來——其實他方才壓根什麽也沒做,只是很乖地走,除了不輕不重地在他掌心撓了幾下——平平板板地接着道:“你太不厚道了吧,你怎麽能教我做一個表裏不一的人?”

顧寒聲簡直想把洛陽的天靈蓋劈開,看看這二缺孩子腦子裏成天到晚都在想些什麽有的沒的,他索性不說話了,甩開步子就往前走,心說:“別跟個學前班沒畢業的瞎計較,時間一到,立馬切了他,完結了他這一世,一切或許就能走上正軌……拉倒吧,他這樣子不都是你給慣出來的嗎?你簡直活該。”

“……你有那麽大的天下,心眼兒還小的芝麻似的,合适嗎?”

洛陽拖長了調子,屁颠屁颠兒地跟上來。

腳底生風,不知怎麽的,他只是十分随意地在地上跑,腳底板上忽地跟裝了個強力彈簧似的,跳起來的高度根本剎不住,嗖的飛了個七八丈,一頭紮進了山巅上來回游蕩的霧氣裏。

此番體驗來得突然,洛陽只呆愣了一瞬,渾身一陣輕,除了在剛離地的那一剎那,動作有點不雅觀以外,居然有驚無險地在低空裏維持住了自己拉風又搶眼的造型。

他将雙腿向上蜷起,全副身家折成一個圓滾滾的球,咕嚕嚕到白霧裏滾了一身潮氣,竟然飛快地無師自通了一項絕技,高空雜耍。

然後他估摸了一番自己的造型,瞄了瞄顧寒聲站立的位置,施施然随着萬有引力往下落,挑了個花裏胡哨的姿勢站穩了,右手十分紳士地畫圓了弧度,将頭上虛拟的帽子摘下來,一鞠躬,拿腔拿調地道:“本少爺不缺錢,更不需要掌聲,非要答謝此番表演的話,非以身相許不能對得起。”

顧寒聲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會兒,覺得自己要瘋了——不裝逼能死?

他沒動,連個笑模樣都沒有,腳尖調轉了個方向,路線稍微做了一番調整,在洛陽周邊繞了個饅頭,又拐回了原道,端的眉眼都沒動靜的。

洛陽:“……”

他小聲嘀咕了一句,這麽難伺候,氣不過兩秒,又記吃不記打地跟上去,說:“不帶你這樣的啊,你都消失兩天了,我盼着你跟我說句話,就像久旱的莊稼盼甘露、數九寒天盼煤炭似的。”

顧寒聲冷不丁來了句:“還久旱的莊稼,你知道韭菜什麽模樣麽?”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的,算你犯規,紅牌警告一次、黃牌警告一次,不,紅牌警……”他繞了半圈,茫然地眨眨眼,平時不留意體育頻道,死活不知道究竟是什麽顏色的牌子算第一次警告,頗死了好些腦細胞,最後篤定地道,“黃牌警告一次。”

顧寒聲嗤笑一聲,笑過了,表情瞬間就木了,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懊惱的模樣,心說媽的,又着了這小子的道——洛陽的記性向來很好,他這樣,分明是故意的。

果然,洛陽笑眯眯地湊上來,聲音壓得很低,“你的意思我哪能不懂,但我這麽長時間看不着你,攢了好幾天的嬌都沒撒,看着你還不能撒個嬌?”

顧寒聲橫了他一眼,有意無意地道,“溫前輩又不是沒長耳朵。”

洛陽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會兒,正了正臉色,“我又不想跟他上床。”

顧寒聲:“……”

孩子,認清現狀,不是你想不想,問題在于你給人提鞋都得遭到嫌棄。

洛陽鬧了個夠,終于覺得把幾天攢的氣都淘了個夠,這才一本正經下來,說:“對,我們接了楊雨亭的訴狀,然後立馬就去了閻王殿,結果我們一看,魏雲舉的折子上,光明正大地畫了押,白紙黑字的,他自己心甘情願被拘在十八層地獄。但……”他想到了業鏡裏青雲扇的真實面目,乃是一副死人骷髅,而顧寒聲在業鏡裏是一片虛無,他話音裏頓了頓,十分巧妙地繞開了這些內容,繼續往下講,“……然後你跟我鬧脾氣,把我關在屋子裏,自己美滋滋地跑去喝酒,叫青雲扇把我抽成了王八羔子——唔,這個,我待會兒再跟你算賬——臨到睡前,我正在做瑜伽,完了我一睜眼,看見了慕清遠、魏雲舉。”

顧寒聲點點頭,“後來的事你我都知道,魏雲舉他是個大情種,為了一個,嗯,”他想了想,慎重地評價道,“渣男,為了一個渣男,傻不愣登地輕信了吸星盤裏的人的花言巧語,又按下葫蘆浮起瓢地扯到了昆吾刀,緊接着閻王殿被十方惡鬼襲擊……”

洛陽惡狠狠地看過來,咬牙切齒地說,“然後你連個屁都不放,就把我丢到了神農井裏去了。”

顧寒聲腦子裏抓住了什麽模糊的概念,聽他插嘴也沒工夫斥責他,從善如流地道了個歉,但這個歉道得十分刁鑽,“是麽,那真是抱歉了,但關于神農井我認為,任何一個裆裏有鳥的人,都把它當做小事一樁而已。我前腳才剛到昆侖找到你,後腳東岳就遇刺了,行刺的人居然是石典……”

洛陽高屋建瓴地點評道:“太落後了,你們這群大傻帽居然會用一把劍去行刺,不知道這世上有個東西叫AK48?”

顧寒聲眼皮眨也沒眨,嘴角微挑,頗有些獰笑的意味,掌間平地化出一把通體烏黑的手槍,食指插在扳機口裏把槍身轉了個圈,沒等洛陽有所反應,瞬間就把槍口朝向自己太陽穴,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他幾乎連給洛陽吃驚的時間都沒留下,洛陽眼皮一跳,似乎覺得自己都能看見從子彈出膛到咬進他的頭骨的一系列分解慢動作。饒是這樣,槍聲過後,那混蛋非但一點血花都沒飚出來,還好整以暇地把槍丢他懷裏,用一種“爾等凡愚還不跪服”的表情輕快道,“少爺,我們是一群脫離了尋常生死的人,簡單來說,我們空長了人的身體和人的面孔,實際上我們并不能稱為人——我們承擔了整個九州的大任,自然就具備與這種超凡能力相匹配的身體條件——槍打得死凡人,打不死我。”

“匪夷所思的事情還很多,日後這些,你都會知道。”

洛陽後背貿然竄出來一層冷汗,他一言不發地看了那只兇器一眼,心口上猝不及防迸出一股火,手掌猛地發力,一把将那玩意兒捏了個稀巴爛,火冒三丈地道:“王八蛋!”

這個小脾氣,啧,稀奇,顧寒聲被罵得一愣,挑了挑眉毛。

洛陽一把攥住他下巴,一臉兇神惡煞地湊上來,在他唇上琢了一下,還用門牙在他下唇上咬了一下,用作懲罰,只是一觸即放,悶聲道:“真的,你吓死我了。”

說完便一言不發地扭頭就走。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向小屋子裏走,氣氛莫名其妙地有些尴尬,快到門口的時候,洛陽首先推門而進,迎面而來,是一記狠辣十足的拳頭,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鼻梁上。

可憐的凡人的無辜的鼻子,立即嘀嗒出了兩滴血。

第二拳随後就到,洛陽捂鼻子往後一退,瞪了顧寒聲一眼,“就賴你,分我心了!”

顧窦娥一聽這話,當即把手收了回來,皮笑肉不笑的,心說:“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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