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于此長夜》
一個神話與科幻混合背景下的聖父故事。
神愛世人,于是他堕落到世人之間。
————題記
這是一個非常有階級感的世界,科技極度發達,卻只掌握在占人口總數百分之零點幾的舊族們手裏。
舊族們自稱有神的血統,他們的飛船城堡浮在高空,如希臘神話裏的諸神在高高的奧林匹斯山上。一部分平民被允許服侍舊族,這是一種榮譽,另一部分平民生活在城市裏,有自己的文明和身份。除此之外,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七都是賤民,游蕩在城市外的賤民區,對舊族而言如蝼蟻一般。
舊族男女對生育并沒有多大興趣,一生執着于尋歡作樂地享受。所以漫長歲月裏,舊族人口持續削減,一些服侍舊族的平民偶爾有可能得到被賜予舊族身份和領地的機會。
這樣的人,只是舊族社會的外圍,始終低人半等,被稱為新貴。
蘭利就是一個這樣的新貴。舊族之間并不如何來往親近,旁人也不知道他這新貴的來歷,只有他知道,他這十六歲的年輕新貴,能得到領地與身份全憑他發了瘋的母親。
她的母親懷了一個舊族,還一定是一個有權有勢的舊族老爺的孩子,因此沾孩子的光,被賜予了身份。
可蘭利始終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他只記得自己的母親被舊族文化逼瘋了,不敢到公衆地方,唯恐被人恥笑議論,從小對他哭叫:你要比所有舊族更像舊族!
直到他的母親瘋死,他都沒見過一個可能是父親的人。他有金發與祖母綠色的眼睛,金發綠眼或藍眼都是舊族身份高貴的象征。身份高貴的男人與卑賤的女人有了一夜情,然後遺棄她,只為她懷上的血脈留一個舊族身份,這不是罕有的事。
他一直想知道他的父親是誰,唯一一位出身高貴,卻與他母子保持來往的舊族女士死前告訴他:如果你想弄清你的身世,去貧民區,找一位J·H先生。
那個名字是朱·希爾斯。
蘭利僞裝成平民,走進了其中一個貧民區。貧民中最窮兇極惡的混蛋也不敢動平民,只敢嘴上叫罵。他們忌憚他可能是舊族的侍從,招來一位舊族的怒火對整個區都可能是滅頂之災。
蘭利找到了朱,一個出人意料的男人,讓人很難把賤民兩個字放在他頭上。不肮髒或醜陋,蘭利見過一次豬,所以知道他這個賤民不像平民談論的那樣像泥潭裏打滾的豬。
他很落魄,身材高大強壯,手和腿都長,看得出骨骼走向,肌肉流暢,如大理石雕刻,不是很看得出年齡,但已經不年輕了,有深亞麻色的頭發,異常高挺的鼻梁與眉骨,明明像城堡中戰士的銅像,卻有一雙近乎哀惋的灰藍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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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護着一個露出乳房的妓女,有一瞬間——蘭利有種錯覺——他像一個執劍的騎士。
而這個人第一眼就看破了蘭利的舊族身份。他笑着說:你不是平民,平民會懼怕。你雖然避免與賤民交流,但這種避免僅出自厭惡,而不是懼怕。
蘭利以金錢誘惑他,卻被這個窮得要靠幾個妓女養的男人拒絕。他像個健壯破敗的乞丐,一套生鏽的盔甲,卻能從那些滄桑沉重中看出國王的莊嚴。蘭利發作不得,回到城堡飛船,迎來一位朋友到訪。
到訪的是“投機者”昆汀娜小姐,同樣是新貴。她嬌美放蕩,卻是蘭利忠實的朋友。如果不出意外,也許會成為蘭利的未來的妻子,畢竟新貴們在婚姻上沒有太多選擇。
昆汀娜小姐的祖父曾是克洛諾斯家的侍從,因此為兒子求得了身份。克洛諾斯是舊族中第一的貴族,十六年前君主制被廢除,克洛諾斯便是将皇帝趕走的主力,他們占據了權勢,用神話為一切東西命名。目前的克洛諾斯家主名為普路托,正是神話中的冥王。因此那位大人也被稱為“黑公爵”。
昆汀娜小姐與黑公爵在奴隸拍賣會上相遇,被拍賣的奴隸都是體格容貌出衆的奴隸,願意簽署奴隸契約書去被賣給舊族的大人們碰碰運氣,俊美的黑公爵一直是奴隸拍賣的大主顧。
舊族們的審美是高大強壯,蘭利這樣的美少年固然是歌頌的對象,但卻不會像力與美融合的體格,是舊族們傳統推崇的,高貴勇敢的象征。
昆汀娜小姐與黑公爵看中同一個奴隸,她搶先将奴隸高價拍下,再獻給黑公爵作為獻媚。可蘭利看見那奴隸時卻想起了朱:這個被高高在上的黑公爵看中的奴隸與朱一樣有深亞麻色的頭發與藍色的眼睛。
蘭利将一些書信交給昆汀娜小姐,請她找出書信的主人。昆汀娜小姐雖然放縱享樂,卻是一位文本專家。那位告訴他去找朱的女士給了他這些書信,她認識他的父親于是厚待蘭利,書信的主人就是他的父親。
那些書信在十六年前戛然而止。他的父親很有可能涉入了末代皇帝以及保皇黨與共和黨的争鬥。
蘭利想起了朱說:我不會涉入舊族的事。又想起他對舊族去貧民區冒險的青年的心态如此了解,他一定見過舊族的青年,他一定認識自己的父親。
蘭利有一次去貧民區,蝼蟻塵埃們的地盤找朱,恰好遇上月神祭典。貧民區的人們是被允許有信仰的,夜晚的黑雲掩蓋了貧民區的破爛肮髒,那些漆黑的街道倒塌的民居裏,許多衣衫褴褛地人在滿月時摩肩接踵如一道道沉默的溪流走向大道,彙集,然後其中有瘦骨伶仃的孩子開始輕聲哼唱。
贊美月神,贊美月光,她有寬廣無私的胸懷将溫柔播撒在垂死的乞丐與小偷身上。
蘭利跟着朱,坐在貧民區随時可能散架的高塔上。看着腳下黑色的細流在歌聲中成為海洋,夜霧彌漫,成千上萬早已沒有羞恥也沒有價值的人,那些身體殘缺瑟縮怪異的人,這一刻臉上都是虔誠斯文的光。
人們在苦難中更信仰神明。蘭利茫然地在朱身後看着這一切,卻發覺自己對眼前那個身影,那個雖然高大健壯,卻連做奴隸都不是有價值的年齡的男人,産生一種應該叫他酸楚害怕的感情。
蘭利膽怯,飛一般逃走了。他絕不能去愛一個賤民。他可以占有随便多少賤民,賤民只要進入舊族的城堡就自動成為奴隸。但他不能去愛。
他用最大的惡意揣測,朱為什麽在貧民區裏保護這那些妓女,或者他也曾出賣過自己,在他年輕的時候,賣給那些來到下賤的貧民區冒險的舊族青年們。畢竟那時他有健美的身體與青春,或者還曾有夢想。
但蘭利知道那不是真的,他寧願設想朱曾是一個男妓都不願設想或許他,曾愛過舊族中的某個人,卻被抛棄了,像一件垃圾一樣被扔在貧民區。
可這也有哪裏不對,他的一切猜測都好像不符合朱。雖然那個人被貧民區的生活磨損得很厲害,在苦難中麻木的貧民的眼光看不見,但一個溫室裏長大的少年看得到,他身上有泥塵之下莊嚴的底色。
那髒污下的底色甚至是蘭利,一個舊族,都無法企及的。
他被朱吸引,朱也被他吸引。朱和一個曾是妓女的小酒館老板娘保持長期的肉體關系,他畢竟需要纾解欲望。蘭利來找他,已經多半不是為自己的父親,仿佛是像若幹年輕荒唐過的舊族,沉迷于貧民區的冒險,他把朱視為導游,朱也若有若無地指引他守護他。可是在狂歡節的夜晚,在貧民區末日到來,亂交絕望的氛圍裏,那天晚上他們幾乎滾到了一起。雖然沒有做到最後一步,卻十分尴尬。
這時昆汀娜小姐通知蘭利,她從信件中得出了頭緒。那些信件充滿代號,要以歷史與政事破解。蘭利與昆汀娜小姐都知道,蘭利的父親多半身份高貴,是末帝之亂直接波及到的人之一,而且多半是保皇黨。
昆汀娜小姐的結論是:你的父親,或許是那位被抹去痕跡的“白騎士”。那位大人曾是皇帝陛下的保護者,更有甚者,有人認為他與皇帝陛下的關系已經不止摯友,而是伴侶,因為皇帝陛下将侍衛長一職交給他。而這一名譽職銜素來只屬于女皇的丈夫。
在末帝之亂後,廢帝幽禁至死,白騎士也被關押,在克洛諾斯家黑公爵的高壓封鎖下,再不曾聽聞任何消息。他很有可能是蘭利的父親,這就解釋了為何他能給予蘭利身份卻從不出面。
蘭利質問朱,朱承認了他的父親是白騎士,也承認他和白騎士熟識。朱告訴他白騎士已經死在克洛諾斯城堡中,他看出蘭利的想法,嚴厲告誡他不要接觸克洛諾斯家,蘭利的父親使用種種手法瞞天過海使這個孩子可以降生,如果黑公爵發現蘭利的存在,很可能大怒殺死他。
蘭利一意孤行,他用自己全部的努力試圖找出父親是誰,卻得知他的父親為了保護他死去,巨大的悲憤中他想刺殺黑公爵,可他畢竟膽怯,只敢在克洛諾斯家祭典當日,廣邀賓客時,進入克洛諾斯的城堡,親眼目睹曾禁锢他父親的牢籠。
克洛諾斯舉辦創世女神的祭典。傳說女神是宇宙本身,她生出了三位大神,其中一位成為衆神之王,他創造人類,他的子女成為主神。克洛諾斯家自稱有創世女神的血統。
祭典一共有七天,第三天時昆汀娜小姐得知蘭利被黑公爵扣下。她情急來到貧民區尋找朱,朱僞裝成擊劍表演者,要她将自己帶入克洛諾斯城堡。
克洛諾斯的城堡是如山峰一般的飛船,飛船地面都是透明的,浮在翻湧的白雲上,天氣晴朗時便如行走在薄雲和人類的城市村莊上空。
朱非常了解這城堡的構造,在花壇後噴泉背後找到一扇門,通向陰暗的地下通道,又在大約一萬二千秒後從一間大廳走入,光潔的地面鋪滿鮮紅玫瑰花瓣,花徑通向祭壇。
圓形的祭壇如角鬥場,正對一個看臺,看臺以三十級臺階高出角鬥場,在哪裏有三張仿佛連接天地的座椅。在黃金寶石的座椅上,靜靜坐着一個祭司的冠冕下黑發如緞的男人。克洛諾斯的黑公爵穿着天鵝絨的長袍,寬長的下擺垂過三十級臺階,在陽光灑下的穹頂下閃爍奢華的光。
普拉圖·克洛諾斯說:“久違了。”他看着朱,說:“我的哥哥。”
蘭利陷入昏噩的漩渦。朱就是他要尋找的,“白騎士”。他暗自猜測過許多次,“朱”是什麽的簡寫。現在他知道,是朱庇特(Jupiter),克洛諾斯家的長子以神王的名字命名,他是黑公爵的兄長。
被黑公爵抹去的歷史,克洛諾斯家并非全是廢除皇帝那一黨,這對兄弟在政治上決裂,家族也分為兩派,最終黑公爵取勝,監禁了兄長直至塵埃落定。
蘭利的父親并不是白騎士,而是皇帝,皇帝并非幽禁至死,而是在退位之時就被黑公爵處死了。白騎士與皇帝并不是情人,而是摯友,所以他保護了皇帝的遺孤。
寶座上黑色長發的俊美公爵緩緩走下,來到久違的兄長面前,竟如祈求一般,說:“我不在意這個孽種活着,你應該回到我們這一邊。”
卻被朱拒絕。黑公爵狂怒,他是神,是他最完美的兄長,卻自甘堕落淪陷入污泥和蝼蟻中。賤民能存活已經是舊族給予的恩德,可他的兄長,卻抛棄一切,将舊族的身份與一個平民交換,讓她得到和舊族愛人厮守的資格,又将平民的身份與一個賤民交換,使她得到一點尊嚴和好一些的生活。
克洛諾斯的手伸不到賤民之中,一個克洛諾斯放棄身份,淪為賤民,是驚天的醜聞,他唯有扼殺這消息。他的兄長就這樣在外流浪了十六年。黑公爵近乎歇斯底裏地指責:“你居然愛賤民,你對那些蝼蟻一直有超乎尋常的興趣!神愛世人,所以他自甘堕落!你背叛了克洛諾斯,你背叛了我們的父母,你背叛了我!”
朱卻只是看着他含淚的雙眼,回答:“我不曾背叛你。”
是黑公爵背叛了他的兄長,在末帝之亂的鬥争中,朱庇特是皇帝的保護者和顧問,他希望皇帝把賤民當成人而并非蝼蟻。他确實一直,在意着那些無可救藥的賤民。黑公爵密謀部署計劃,希望在叛亂以後他的兄長成為執政官,只有他的兄長有資格成為執政官,因為他是完美的神。
黑公爵滿面淚水,喃喃道:“你沒有背叛我,你為蝼蟻抛棄了我。”有多愛就有多恨,黑公爵忽然瘋狂地笑起來,他的兄長忘記了,任何進入舊族城堡的賤民都自動淪為奴隸,現在他不過是黑公爵的奴隸。他再也不需要仰望他,愛慕他,或憎恨他,他可以任意侵犯他,占有他,甚至在厭倦後毀滅他。
可朱卻在蘭利面前跪下,按規定成為奴隸,可規定并沒有注明成為誰的奴隸。蘭利原本無法控制地周身冰冷,面對這些真相,真相幾乎把他扼死。但他在朱的臣服中見到愛,如同陽光又回到身上,他不再怕前方的未知,也許生命消失在下一秒也不無不可。
黑公爵不會放過他們,他以祭祀的身份選中朱成為女神的祭品,蘭利作為奴隸的所有者有資格觀刑。
黑公爵一邊對他的兄長施加傷害,割着他的血肉,一邊質問朱為何要愛那些賤民,那樣的不自愛,賤民是罪人,因為貧窮與卑微賤民身上充斥着肮髒罪孽。在其中生活近二十年,朱應該比誰都知道貧民區裏沒什麽美德。
朱沒有回答,這是一個他沒有答案的問題,在血不斷流失的時候,他對唯一的弟弟提起童年少年和青年。在克洛諾斯的城堡裏,在皇帝的宮殿裏,圖書館裏學者袍羽毛筆,競技場上的盔甲和利劍。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選擇放棄,一件件放下美好,走入賤民之中,可在那些人中,他看見長夜的黑暗也掩蓋不了的幾點微光。畢竟曾有人讓他見到善意。
祭祀的最後,他在恍惚之際感到熱淚滴落他的面頰。那是黑公爵,或者說成為黑公爵以前,他的弟弟僅剩的淚水。
他并沒有死,而是活下來被驅逐出克洛諾斯城堡。蘭利鎮靜地把他帶上飛船,窗外是浩瀚的宇宙,險死又生還,并且得到愛情的狂喜伴随巨大的悲哀。
他們一同看着星空,這是一個不幸悲劇的時代,沒有抗争,沒有方向,沒有光明,只有無盡的苦難。
神愛世人,所以堕落到世人之間。
他們不知道該去往哪個方向,可是萬幸,活在這樣的長夜,卻不至于一個人面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