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在認識江源前,他過去的經歷十分不美好。被遺棄在魚龍混雜的舊街菜市,被福利院收養,沒人願意領養他——這并不奇怪,起初他與衆不同的瞳色和卷發也備受大人喜愛,人人都知道他是個混血兒,沒人讨厭漂亮又聽話的好孩子,但随着年齡增長,他的怪異之處越發明顯。
院長最清楚,院裏的孩子都對他避而遠之,好吧,其實不太少見,被孤立欺淩的可憐蟲不止他一個。
院長逐漸發現那些孩子在害怕他!院長教導大家要團結友愛,互相照顧,讓他們握手言和,被要求跟聞厭握手的小男孩哇地一聲嚎啕大哭,寧死不屈。
其他孩子在院裏玩水、玩土、玩沙。聞厭站在樹蔭裏,鼻子貼在樹幹,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嗅着,他嗅梧桐、嗅夏蟬、嗅落葉。
某天院裏又有孩子被欺負了,院長質問是誰幹的,沒人承認。聞厭指着中間個子最高的孩子頭說——他身上有難聞的味道。
那時聞厭還不能為那個“難聞的味道”命名,他認知的氣味都非常現實具體,諸如石頭、紙張、雞蛋、流浪貓。希望、愛、罪孽、信仰等抽象的東西,他學習得很慢,理解不能。
院長從孩子頭身上搜出半個新鮮面包,他早上親眼看到孩子頭狼吞虎咽掉了全部食物,原來孩子頭搶了別人的早飯。
院長捉住了搗亂者,很滿意,表揚聞厭是個誠實的好孩子。
天知道聞厭當時嗅出的可不是一個面包的氣味。
孩子頭被惹怒了,他把聞厭單獨約出來,狠狠地把他的腦袋按進水池裏,過幾十秒再松開他。他沒有要将聞厭置之死地的想法,只想教訓教訓。沒想到,幾個來回後,聞厭嗆着水,一身狼狽,仍然那副處事不驚的态度。
他對孩子頭描述水池的味道,金魚的味道,裏面的微生物的味道。他一邊說一邊笑,孩子頭像看見了怪物,大罵他是異類,是神經病。
幾個月後,第一個家庭收養了聞厭,院長很高興,向那對年輕夫婦客套地稱贊他:他是個好孩子,他很聽話,就是有點孤僻,不愛跟人打交道。
再幾個月後,那對夫婦又将聞厭送了回來:“他太奇怪了!他半夜不開燈,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我們問他在做什麽,天吶,他居然說他在熟悉新環境的味道!這是什麽理由!”
“也許他真的只是想熟悉一下新環境?”院長躊躇着替聞厭解釋。
“院長先生,你沒有抓住重點?我們說的是半夜,半夜不開燈!他會夜視嗎?他是不是還能看見鬼?真是太可怕了。”
此後又有幾個家庭想收養聞厭,可惜最終都不堪忍受,将他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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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十六歲,他都呆在福利院裏。
與他年紀相仿的大部分孤兒都被領養了,剩下的大多都是殘疾或者有什麽先天性疾病。有小部分沒被領養的孩子産生了尋找生父母的想法,在成年後離開福利院。
聞厭看了很觸動,他也有同樣的想法,他有一個長久的疑惑需要得到解答。
聞厭的成績很優異,院長從不操心,他靠保送和獎學金度過中學,跳級到大學。伴随成年和警方寄來的一紙書信,通過DNA比對,他找到了親生父母。
他的父母從遙遠的格拉斯趕來接走他。他本該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他的父親和藹可親,母親漂亮溫柔,家裏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在聞厭被拐後——沒錯,父母解釋他是被人販子拐走的。
熟悉的味道,聞厭心想,他曾經在那個欺負別人的孩子頭身上聞到過相同的氣味。
聞厭恍然大悟,他的疑惑有了答案!原來他的父母和親人都有味道,他們身上散發名為罪孽的氣息,沒有味道的、被排擠的從來只有他一個人。
他不甘心,如果他也有味道的話,他也能成為人群中的一份子,而不是被當做一個“異類”和“被忽視”的存在,他需要別人肯定,高于階層的認同感。他在這個位于法國藍色海岸的南部小城,接觸到了香水制作工藝。
有人為他随手制出的小作品一擲千金,有人懇求他來自己麾下工作并列出一份豐厚的合同。他只想學技藝,學完技藝後從家裏搬出去。
那麽,搬出去以後呢?他突然迷茫。
他的人生目标中斷在一個莫名的奇點,未來籠罩在迷霧中,他茫然四顧,十字路口沒有标志,他該去往何方?
向左,他可以嘗試制作一款經典作品,讓他自己也能擁有人類氣息的香水,擦上後混入碌碌人群,悄然做一個平凡的普通人;向右,做一名獻身事業的香水師、偉大的化學家,享有無數金錢與無上名譽,被寫進一本教科書裏永世傳唱;向前,懸崖,深淵,死神朝他揮手,他不帶一絲眷念,縱身躍下,化為時間長流中的一粒塵土。
就在他不知所措時,江源的文字闖進他的人生。
聞厭讀過很多書,他用嗅覺了解世界,但得給複雜抽象的氣味命名,歸納它們的特殊之處。聞厭需要知識,書籍是獲取知識的最快途徑。
他本來不會看江源的文字,那對他獲取知識沒什麽幫助。
江源的文筆談不上多好,故事大多平穩無趣,沒有沖突感,很難吸引讀者。聞厭給他留言,江源回複他說“感謝批評,我以後會加油的”。
沉寂了一段時間,江源重新開了新坑,他在開頭寫出那句讓聞厭渾身顫抖的話。
世界上有某個素不相識的人,機緣巧合中拯救了迷失自我的他。被忽略的嗅覺,不值一提的原始器官,有人那樣贊美,那樣肯定。
當今所有人都注重視覺美,崇尚“人是視覺動物”的理念。聞厭嗤之以鼻,視覺建立在生存的基礎上,無法呼吸,已經死亡的人怎麽用眼睛去感受美。
聞厭再次給江源留言,在每一回更新下瘋狂贊美他。
江源的想法如此異乎尋常,他本人呢?他的氣味會是什麽樣?聞厭很好奇,江源是人,他的身上也一定有罪孽的氣味,是哪一種?
聞厭靠賣配方獲得了一大筆財富,他靠這筆財富人肉江源,很輕松查出他的個人資料,平生經歷。
衆多人類中不起眼的一員。父母是工薪階層,他剛大學畢業,嘗試寫作謀生。
聞厭買了一張機票,連夜趕到江源樓下。
那天是滿月,他記得很清楚,C市的街道薄霧彌漫,路燈昏黃,晚歸的人們行色匆匆。他站在路燈旁,密集的人群居住區,滿是人的氣味,讓他鼻頭瘙癢,很想打噴嚏。
來自伊甸園的美妙芬芳混在這些難聞的氣味中悄然而至。聞厭瞪大眼睛,拼命呼吸,像一個剛被救上岸的溺水者。
是人的氣味沒錯,但它又跟其他人的氣味不同。
他必須知道這股味道的主人,更靠近一點感受它。他閉着眼睛尋香上樓,找到那扇緊閉的秘密之門,敲響。
開門的是一個怒氣沖沖的中年男人,他背後還有個臉色不好的中年女人。男人問他是誰,為什麽半夜敲門,聞厭沒理睬,那股味道不是眼前這些人散發出的,還在他們身後的那個房間裏。
就在這時,那扇房門打開了,一個揉着眼睛的青年從裏面走出來。
聞厭立馬轉身下樓。
現在還不行!沒有必要讓那個人知道他的存在,他要得到這股氣味,不是片面的短暫的,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擁有——編制一張蛛網,讓它無處可逃。
那正是餘展鵬的家,那個男人是餘展鵬的父親。聞厭早将那些資料背在腦中。
聞厭跑出大樓,逃回法國,逃進他的家,數個夜晚他都徹夜難眠,他選擇了一條折中的道路。
餘展鵬的父親在一家香料工廠工作,那家工廠瀕臨倒閉,聞厭及時對這家工廠伸出援助之手,他暗中提拔了餘展鵬的父親。由于家庭變寬裕,餘展鵬的母親辭去工作,專注家務。
聞厭回國,調制出可以引發人罪孽氣息的“仲夏夜之約”。
天才調香師的盛名早已傳回國內,不少慕名前來的巨頭想與他達成長期合作,被拒之門外。聞厭只躲在幕後,從來不親自現身,總靠線人傳話,交易也大多在網上進行。有人試圖在格拉斯打聽他的過去,無功而返。
現實中的聞厭默默無聞,他沒有氣味,從前別人會覺得他是個異類,對他避而遠之,朝他露出驚恐或嫌棄的表情。
現在,聞厭擦着“仲夏夜之約”鑽進人潮中,那些來打聽他的不速之客會把他當做另外的人,比如湯姆、傑克、約翰之類的,也可能是張三、李四和王二麻子。總之沒人能認出他。
結識江源後,他變得越來越像一個人,他也開始擁有七情六欲。哦,真可怕,江源在同化他,聞厭傲慢地想。
他為與江源的初次相見準備一出盛大的表演,他得讓江源永遠記住他。
江源的堂哥餘致遠游戲花叢,沉迷賭博,欠下一大筆債無力償還。聞厭幫他還清債務,餘致遠對聞厭感激涕零,願犬馬相報。
聞厭無所謂,他根本不在乎別人,他眼中只有江源,對于他來說,沒有“餘致遠”,只有“江源的堂哥”這種生物。
控制江源的父母和堂哥,對他掌握全局起着決定性幫助,如果可以,他還想掌控更多與江源相關的東西。
不過事實不會完全按照聞厭的想法發展。
正當他仍在編織巨網時,江源的《五感》已經有好幾天沒更新了,他慌忙地在文章下留言,石沉大海。
餘展鵬陷入瓶頸,并産生放棄寫作的想法。他的父親在說服餘展鵬進工廠工作,追尋穩定的生活。
——不可以。
聞厭痛苦不堪,沒有人能奪走他的江源,連神明也不能!如果江源迷失方向,就由聞厭來指引他,像他當初指引聞厭那樣。
與他見面迫在眉睫。
他按照餘展鵬的《五感》中的情節,以新配方為誘餌,将懷有野心的罪孽者們聚集在一起,策劃一出相互殘殺的鬧劇,刺激餘展鵬,為他帶來靈感。
于是,九月的某一天,餘展鵬接到來自堂哥的電話,邀請他前往一座孤島別墅參加書友會。
只屬于聞厭與餘展鵬的書友會。
作者有話要說: 要完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