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匣之覓·開

又聽到了,那個徘徊癡纏的腳步聲。

像是有人正在客廳裏不斷地來回,鞋底有節奏地敲擊在大理石的地板上,一次次地走到他的門前,靜默片刻,又黯然離去,然後繼續在客廳裏踟蹰流連。每一絲細微的動靜都被深夜的寂靜放到無限大,一下下地砸在他的心上,每一下都是沉重無比。

謝紹松窩在被窩裏,手裏緊緊攥着一支樣式樸素的梅花銀簪。

“海沁?”他輕輕地呼喚了一聲。

沒有人回應他。腳步聲再度靠近了緊閉的房門,門外的人——如果那能算是“人”的話——暫時停下了動作。一切都陷入了詭異的靜谧。謝紹松想象着一雙空洞的眼睛怔怔地盯着門板的樣子,覺得有冷汗沿着背脊滑落。

薄薄的一層門板,成了保護他的唯一屏障。而他不知道,這層屏障什麽時候會被攻破。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才終于又有了動靜——那個腳步聲又漸漸遠去了,徘徊在客廳裏,形成一個似乎永遠都沒有盡頭的循環。

謝紹松深深地蜷起了身子,聽着鞋跟踏在大理石上的聲音,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謝紹松記不得自己是何時入睡的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睡得并不好——一夜似是無眠又似多夢,那反複來去的腳步聲模糊在記憶之中,讓人辨不清真實虛幻,但那種心悸卻深深地刻在了意識裏,讓他彷徨而不安。白淨的臉上出現了很重的黑眼圈,眼睛裏也全都是血絲,謝紹松含着牙刷在鏡子前發了好久的楞,幾乎都要不認識鏡子裏那個憔悴頹唐的男人了。

嘆了口氣,他決定是時候把搬家的事提上日程了。

說是迷信也好,說是慫也好,這個房子……絕對有問題,他說什麽不想再住下去了。

正好上個月的稿費已經到賬,再加上自己的一些積蓄,應該夠他另外找間房子租了。唯一的問題就是,他現在的房子是預付了三個月房租的,現下還有一個月房租才到期,而且現在的房東正在國外聯系不上,租房的押金估計一時半會也拿不回來……

管他呢。只要能搬出去,賠點就賠點吧,命總比錢來得重要。

匆匆洗漱完畢,謝紹松随手從冰箱裏取了昨天吃剩的甜甜圈當做早飯啃了起來,便啃便整理起淩亂的桌面,視線無意識地掠過放在桌角的一支銀簪,動作不由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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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沁……

心底默默地又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随之而來的便是一陣針紮般的疼。謝紹松緊咬住下唇,深吸口氣,将那支銀簪鄭重地裝進了背包的隔層裏。

五分鐘後,拎着背包的謝紹松急匆匆地出了門,頭發胡亂地翹着,嘴角還沾着些糖霜。察覺到臉上可能有東西,他用手背随意地抹了一把,緊接着就跳上了堪堪停下的公交車,目的地是一條街之外的一家房屋中介所。

其實在距離他家步行五分鐘的地方就有一家蠻有名的房屋中介,而且這年頭想靠租房軟件找房子也很容易。然而這家房屋中介所卻是謝紹松最為信賴的學長在聽說他的遭遇後極力推薦的,說是這裏的負責人不僅賣房子,還會看風水和面相。

據學長自己所說,他曾有一陣子犯水逆,幹啥啥不順,連工作都找不到,最後窮困潦倒到只能賣房子。有一天他渾渾噩噩地走進了那家中介所,不知怎麽與負責人談了一下午,稀裏糊塗得了個木珠手串,出來之後頓時宛如錦鯉附身,當天就時來運轉,一家明明已經拒絕他的公司又錄用他了,之後更是順風順水,水逆過了,房子也不用賣了。

謝紹松原本對這個故事是嗤之以鼻的,對學長當寶貝一樣随身攜帶的木珠手串更是看都不願看。但時至今日,也只能勉為其難地相信一下了。

幾分鐘後,謝紹松便下了車,一路數着門牌號找過去,終于在一片花花綠綠的招牌中找到了那幾個擠在一起的瘦金體小字——未秋中介。

一個房屋中介而已,起那麽文藝的名字幹嘛?謝紹松好笑地搖了搖頭,又懷疑自己找錯了地方——在他的印象中,房屋中介都該将房屋信息密密麻麻地貼滿玻璃,創造出一種蜂巢的效果才是,然而眼前的玻璃卻是空蕩蕩的,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裏面一個小學生模樣的男孩子正趴在辦公桌上看書。

注意到他的目光,穿着藍色襯衫的小男生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旋即便走過來拉開了門,問道:“有事?”

“嗯,想租房子。”謝紹松老實道,順便瞟了眼小男孩手中的書籍封面——《虐愛之替身皇妃》。

……這年頭的小孩啊。

注意到他的視線,小男孩面不改色地将書扔到了一邊:“別誤會,這不是我的。”

“我還沒說什麽呢。”謝紹松有些難以應付地搔了搔頭,又問道,“你家大人在嗎?”

“不然你以為呢?”小男生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将門拉得更開了一點,示意謝紹松趕緊進來。

謝紹松一頭霧水地走進了中介所,這才發現原來裏面是有成年人在的——一個身穿豎條紋長袖衫的年輕男人正躺在沙發上看書,《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沙發的旁邊是一盆茂盛的鐵樹,從謝紹松剛才的角度望進來,沙發剛剛好被鐵樹擋住,以至于謝紹松完全沒意識這裏還有個人,進門的時候被吓了一大跳。

“喲,你好啊,客人。”躺在沙發上的年輕男人懶洋洋地爬了起來,從口袋裏摸出張木制的名片遞過去,“歡迎來到未秋中介,我是周傥,請問有什麽可以幫您的嗎?”

“嗯,你好。”謝紹松伸手接過名片,不常見的材質讓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木片被打磨得光滑而輕薄,如紙一般,表面上飾着繁複的紋路,優雅卻自然。再瞟了眼名片上的內容,無非就是些常規的姓名職位、聯系方式之類,謝紹松大致看了下,将名片收了起來,擡頭對周傥道,“我是想要……”

“不急着說,先喝點水。”周傥引着謝紹松在辦公桌前坐下,遞過一杯水,随口問道:“許焱先生還好嗎?”

謝紹松一口水差點噴出來:“他告訴過你我要來?”

許焱,正是謝紹松那位學長的名字。但他記得自己并沒有告訴過他,自己要來這家中介所。

“沒有,我猜的。你的氣息告訴我你們應該相識。”周傥笑得溫和而禮貌,謝紹松聽在耳朵裏只覺得奇怪,疑心這家夥是在故弄玄虛,卻還是忍不住問道:“許焱說他曾在你們這裏得到過幫助……”

“幫助什麽的不敢當,我只是充當了一回聽衆,聽他講了點故事罷了。現代人嘛,別的沒有,就是壓力大,抒發出來就好了。”周傥含笑道,“我這個人呢,也沒什麽別的愛好,就是愛聽故事而已。”

“可他說你們給了他一串轉運的珠子。”

“不值錢的小玩意兒罷了。因為他叫‘焱’,我想着‘木生火’,所以才拿給他的。至于有沒有用,誰知道呢?”

周傥不疾不徐地啜飲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看着謝紹松:“怎麽,你也想要?”

謝紹松有些尴尬地移開目光:“呃,其實我……”

“看來你也遇上了些煩心的事啊。”周傥平靜地打斷了他的話,好奇地托腮望過來,“想要說說看嗎?不管多長的故事,我都會聽着的。作為回報,如果有什麽能幫上忙的話,我也一定不會吝啬。”

雖然說得很客氣,但本質上還是想探聽隐私吧?謝紹松有些懷疑地想着,嘴巴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自顧自地講了起來:“其實是我剛租的房子,最近一直有奇怪的聲音……”

“不只是這些吧。”周傥還是在笑,笑容中卻帶了些誘哄的意味,“這真的是你最想講的故事嗎?就沒有別的……更想訴說的嗎?”

謝紹松怔怔地看着那個笑眯眯的男人,只覺那雙漆黑的狐貍眼裏像是蘊着沉沉的夜色,喚起一片朦胧,從意識的深處生長出來,讓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是我的女朋友,海沁。”謝紹松聽到自己緩緩開口,“路海沁,她、她是我的前女友。她對我很好,我也很愛她……”

路海沁比謝紹松小四歲,現在還是個在校大學生,愛好是玩COSPLAY,在圈裏面還小有名氣。

兩人是在一次漫展上認識的。路海沁COS成謝紹松漫畫裏的女主角,跟着朋友到處閑逛,無意識地從謝紹松的身邊擦過,衣帶香風,頓時就帶走了謝紹松一半的魂——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筆下的女神真的活了過來。

但事實上,路海沁并不喜歡謝紹松的漫畫,屬于偶爾心血來潮看一下,看完了還有發博吐槽的那種——“又狗血又虐,就還瑪麗蘇。大概也就初中生喜歡吧。”她總是這麽評價謝紹松的作品。

——這些都是兩人在一起之後謝紹松才知道的。而這時,謝紹松已經離不開路海沁了。

而且他一直堅信,海沁其實還是很喜歡他的作品的,只是出于某種名為“傲嬌”的屬性,才羞澀地不肯承認——盡管路海沁一再表示,他這純粹是腦補過當。

“海沁她什麽都好,就是脾氣有點沖,白羊座的女生嘛……”謝紹松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回憶之中,“我知道的,她其實跟個大孩子一樣,天大的事,哄一哄就過去了,我都知道的。可我、我明知這樣……我幹嘛非要跟她吵啊!”

那真的是件雞毛蒜皮的小事,謝紹松都想不起來具體是個情況了,只記得當時海沁鬧得很兇,自己正趕稿趕得焦頭爛額,态度也很差勁。兩個人來回嗆了好幾句,海沁終于氣沖沖地摔門而去。謝紹松趕完了稿子,也冷靜了下來,想要找她道歉,卻怎麽也聯系不上。他只當路海沁還在賭氣,便到店裏定制了一支跟自己筆下女主一模一樣的梅花銀簪作為道歉禮物——說是女主的簪子,其實就是為了路海沁才設計出來的。他不懂浪漫,卻下意識地覺得,海沁會喜歡。

過了幾天,他拿着簪子去找女友登門道歉,卻只發現了心上人的屍體。

路海沁,22歲,在身亡兩天後被旅行歸來的室友和男友發現死在自己房間的梳妝鏡前,死因是心髒病突發。

“好好的一個人,怎麽會說沒就沒了呢!”謝紹松痛苦地把臉埋在了掌心裏,“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在自己的房子裏都待不下去,滿腦子滿眼睛都是她。我,我沒辦法,只好搬了家……”

但就是在搬家之後,怪事出現了。

每天晚上都會有奇怪的腳步聲響起,在客廳裏徘徊不去,幾次三番地在卧室門口駐足,卻總也不進來。謝紹松一開始還以為是小偷或者惡作劇,曾大叫一聲拉開門往外看,也曾躲在門後從門縫偷偷張望,卻什麽都沒看到。

“我曾經試着在客廳裏過夜,一個晚上都沒什麽動靜,但只要一回到卧室裏,腳步聲就又會響起來……”謝紹松沉重道,“我一直在想、在想會不會是海沁找我來了……”

“當然不是咯。”周傥平靜地插嘴道,順手又倒了杯水給他,“你的女朋友,肯定也是愛你的,又怎麽會做這種讓你苦惱的事呢?”

“那,那個聲音……”

“多半是某個惡作劇的靈吧。”周傥理所當然般說着,完全不顧這個話題聽上去有多麽匪夷所思,“不管你信不信,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一些不安分的東西存在。但客人你無需擔心——”

他說到這,停了一下,拿起桌上的小紙條看了一眼,繼續道,“門是保護也是拒絕,只要你不開口邀請,任何東西都是無法跨過你的門檻的。”

……喂,這種背臺詞的感覺是怎麽回事?你真的不是不是個騙子嗎?

“這些是我老板托我轉告你的。”看小抄的動作被發現,周傥依舊淡定,“他會未蔔先知。”

謝紹松:“……”

裝神弄鬼,奇奇怪怪。但或許是因為自己浸淫在天馬行空的漫畫世界中太久,謝紹松發現自己居然很輕易地就接受了這種說法,并為此感到一陣輕松——雖然這種輕松,或許也是源于內心的宣洩也說不定。

“總之,一切并沒有客人你想得那麽糟糕,也請不要太過煩惱,免得未老先喪生。*”周傥盯着謝紹松手中的水杯,“客人你講了那麽久,一定口幹了吧?來,請喝點水潤潤嗓子,然後就從那扇門離開吧,請相信一切都會變好的。”

在周傥的注視下,謝紹松不知不覺地拿起了水杯。清甜的液體滑過喉嚨,謝紹松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咽下的那一刻,被輕輕地洗掉了。

他站起身來,渾渾噩噩地往外走,直到走出大門。溫暖的陽光落在臉上,晃得眼前一片白,謝紹松忽然清醒過來,回頭看看中介所,又低頭看看自己,剛才發生的一切明明都記得,細細想來卻恍如夢境。

“時間不早了,你還不走嗎?”一個稚嫩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謝紹松偏頭,只見那個小男孩正坐在臺階上看書——當然還是那本《虐愛之替身皇妃》。

細看男孩的五官,謝紹松覺得他似乎有哪裏不一樣了,但究竟是哪裏不一樣,卻又說不上來。

“你還不走嗎?”小男孩見他沒理自己,又木然地重複了一遍。謝紹松如夢初醒地“哦”了一聲,點點頭:“嗯,是該走了。”

他轉頭想走,略一思索,又回頭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夏時。”小男孩答道,“周夏時。”

“夏時,問你個問題,你們這,真是家中介所嗎?”

“不然你以為呢?”

那怎麽裏裏外外一點房屋信息都沒有,而且剛才那位老板也完全沒有提到房子的事……

——或者這根本就不是家中介所,只是披着中介所的外衣而已。本質其實是有關靈魂販賣之類的黑暗店鋪,私底下做着不為人知的古怪交易……

——再或者,只是單純快要倒閉了?

謝紹松暗搓搓地猜測着,毫不吝啬地發揮着自己強大的腦補能力,小男孩卻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樣,回答道:“沒有信息,只能證明還不到你搬家的時候而已。別問了,早點走吧,現在回去能遇到好東西的。”周夏時用下巴一指,“喏,你等的公交車來了。”

謝紹松不明所以地“唔”了一聲,扭頭看向公交車站,正見一輛公交車緩緩駛來。他眯細了眼辨認了一下公交車的號碼,立刻驚叫一聲,揮着手沖了過去。

周夏時搖搖頭,扭臉看向自己的身邊——不知何時起,一個女孩悄然出現在了他身邊。長發披肩,妝容精致,穿着的靴子是現代的款式,衣服卻是雪白的手制古裝,衣服上繡着梅花的紋樣,與謝紹松那支銀簪的式樣恰成一套。

恰值一個女孩最燦爛美好的時候,一頭烏黑的青絲中卻突兀地混入了幾縷紮眼的白發。周夏時蹙眉看了一眼,又很快地移開了目光,似是并不在意的樣子。

“不要愛也不要恨,不要怨也不要嗔,前世也不假,今世也不真……”他随意地哼哼着,帶着女孩走到櫥窗邊。原本空蕩蕩的玻璃,轉瞬就貼滿了各種各種的房屋信息——從郊區荒廢依舊的空屋到隔壁老王家珍藏多年的八寶罐,應有盡有。

“來吧,路海沁,看看有沒有你中意的。”

直到走進樓梯口,謝紹松還是覺得腦子裏有些迷迷糊糊的。拖得時間越久他就越想不起來在那間房屋中介所裏到底發生了些什麽。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住處依舊沒着落。

果然學長推薦的都靠不住,還說什麽不到搬家的時候……現在不是時候,那什麽時候是?等被祟死了直接搬到陰曹地府才合算是嗎?

那種迷茫而莫名的順從漸漸褪去,謝紹松邊走邊開啓了遲來的吐槽模式。還遇到好東西呢……一路上也沒撿到什麽皮夾彩票啊……

他一邊搖着頭一邊爬上樓梯,正低頭掏着鑰匙,忽然瞥見一個陌生的少年正趴着自己的房門,從鑰匙孔裏往裏張望。

“喂!”謝紹松大喝一聲,“幹嘛呢!”

少年吓了一大跳,趕緊回過身來。謝紹松也被他吓了一大跳——這少年看似不過十四五歲,皮膚白得不像話,五官又精致,穿着正紅色的襯衫。過分鮮豔的色彩襯得他整個人都跟個娃娃一樣。如果不是有喉結,謝紹松都要當他是女生。

人都是愛看皮相的,謝紹松見這孩子生得好看,語氣也不由緩了下來:“你是誰家小孩?在我門口做什麽?”

“我、我就是來看看……”少年有些磕巴地說着,“我不是壞人……我姐姐叫蘇閑,就是這間房子的屋主!”

“你是蘇閑小姐的弟弟?”謝紹松蹙眉道。蘇閑就是他房東的名字,這個他肯定是不會記錯的。

“呃……沒錯,我就是她弟弟,我叫蘇暇。”

謝紹松打量了他幾眼,道:“蘇閑小姐不是出國了……”

“我知道。”蘇暇悶悶道,“她把我一個人丢在國內。可我把自己家的鑰匙給弄丢了。身上又沒帶多少錢……”

“這麽不當心?”謝紹松好笑地看着他,上前打開了房門,“行吧,那你先進來坐會兒吧。”

少年站在門外,怯怯地看了眼謝紹松,問道:“你現在,是在請我進去嗎?”

“算是吧,所以你進來嗎?”謝紹松又問了一遍。少年連忙點頭:“我要我要!”

說完忙閃身跑了進去,謝紹松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轉身想把門關上,突然吸了吸鼻子。

“奇怪,大夏天的,哪兒來的一股梅花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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