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玉之守·開
數周後。大雨如注。
周傥帶着滿身水氣回到未秋中介時,夏時正赤腳坐在廳裏的沙發上,左手拿着個指甲鉗咔咔咔地給自己剪指甲,聽見周傥進來,頭也不擡。他左手不穩,一個指甲剪得艱難無比,周傥怕他剪到肉,忙叫住了他,匆匆上樓換了幹爽衣服,下樓坐到沙發上,取過夏時手裏的指甲鉗,執起他的小手,細心地替他修了起來。
夏時這陣子長得極慢,依舊是那副十三四歲的樣子,手也還很小,手指卻挺長,骨節分明,握在手裏冰涼涼的,指甲微長而透明,被他自己剪得亂七八糟。周傥細細看着,忍不住笑了笑。
夏時也不管他,将雙腳擱到周傥腿上,身子斜靠上沙發,任由周傥将他的指甲磨得圓潤。周傥低頭按動指甲鉗的樣子溫柔而認真,額前的頭發還有些濕。他靜靜看了會兒,忽然開口:“今天去哪兒了?”
“我去謝紹松家附近看了看。”周傥如實答道,“給謝紹松的那片木靈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稍微有點在意。”
“他不會回來了。”夏時答道,“他被謝紹松送了人,現在在蘇家。”
周傥擡頭看他一眼,複又低下頭去:“你知道了?”
“我和蘇暇,曾有過短暫的緣分。”夏時答道,“透過這點稀薄的緣分,我能稍微‘讀’到些東西……”
他将手從周傥手裏抽了回來,随意掃了眼修剪整齊的指甲,拍拍手,反身下了沙發:“照理說,那片木靈算是你‘借’給謝紹松的,任務完成後即可歸來。但在謝家時,他身上的名字被洗掉了,不再受你管束,能束縛他的只有暫時擁有他的謝紹松,而蘇暇就是看準了這一點,特地在謝紹松的管理權過期前将他‘要’了過去。”
“有點意思。”周傥莞爾,收好指甲鉗,起身拍了拍衣服,擡手打了個響指,辦公桌下的第一個抽屜自己彈出,幾張木質的名片從中飛了出來,名片上白霧環繞,變出幾個黑衣黑發的小人,各自禦着木片落到地面與沙發上,認真收拾起散落的細碎指甲屑。
“他不在也好。”周傥道,“我最煩那小子,有天分,不服管。不過那匣靈要他做什麽?”
“你将他送給謝紹松,是作護身用的。那蘇暇要走他,自然也是為了護身了。”夏時坐在辦公桌後面,随手撿了本雜志就看起來。
“具體是為了什麽,我‘讀’不到,但大致也是能猜到點的,無非就是為了自己的主人罷了。不過蘇暇他搞錯了一件事。”
夏時說着,平靜翻過一頁:“靈木之子,可不會那麽容易聽話的。如果以為把他随便塞在某個人手裏就可以讓他為其賣命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更何況他雖然蠢,但還沒有蠢到那種地步。”
周傥:“嗯?”
“當護身符啊。”夏時道,“對靈而言,護身絕對是最吃力不讨好的活了。虛耗無數時光、自由,甚至是靈力,就為了去保護一個無法知曉甚至接納自己存在的人,這是只有傻子才會幹的事。未秋中介不出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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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不是這麽說。”周傥笑了笑,“也許對某些靈來說,一個人的安危,比你說得那些都重要。”
“那只能證明它們傻。”夏時不客氣道,“傻到沒邊。”
“會去當護身符的,都是傻子。”蘇閑家的客廳內,一個黑衣黑發的小人正坐在浮于空中的木片上,冷冷地俯視着下方化為人形的蘇暇,“你覺得我看着像個傻子嗎?”
“靈木大人……”蘇暇的表情很無奈,“沒讓你當護身符,只是求你稍加庇護……”
“那也不行。”小人說着,幹脆利落地往木片上一躺,開始裝死。
那是一個穿着黑色深衣的小人,大約三寸來長,劍眉飛揚,紅眸奪目,一頭青絲随意地散在肩上,模樣很是悠閑。下方的蘇暇卻實在悠閑不起來,不住地叫着:“大人……靈木大人麻煩你理理我好嗎?我真的沒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實在沒辦法了靈木大人……”
“煩死啦,別吵了。”小人翻了個白眼,不高興地坐起了身,“還有,別‘大人’、‘大人’地叫,俗。叫我景遙就行。”
“好的景遙大人。”蘇暇十分聽話地改了口,又問道,“這個是大人的名字嗎?”
“不,随口編的而已,你跟着叫就是了。”景遙沒精打采地說着,四下環視了圈,伸手拍拍身下的木片,木片立時穩穩飛起,載着景遙飄向空中。
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整個房間,景遙的臉上寫滿了嫌棄……要他以後住在這種地方,還不如找點土把他埋了。
不,現在這種情況,他就已經可以把自己埋了……真的太特麽屈辱了。
他出身于靈木的斷枝,是天生就有“靈”的奇珍,曾一度為夏時所有,算得上是他的仆從,偏偏又遇上了周傥,與兄弟姐妹一起被制成了名片不說,還被跟撒喜糖似地到處送,身價半點兒也沒體現出來。
那個姓周的根本就是個獨占欲爆棚的菟絲子……但最可惡的還是謝紹松,自己大發慈悲地幫了他那麽多次,他倒好,見色起意,居然連意見都不問一句地就把自己給白送出去了!送給個活人也還罷了,對方可是個比自己品階低到不知哪兒去的物靈啊!
多屈辱!
惱怒于這樣的屈辱,景遙在來到蘇家後,硬是裝了幾個禮拜的死。好容易今天出來了,卻依舊不想搭理蘇暇——這個卑微的匣靈,坑了自己不算,還指望自己給他主人家賣命當保镖?想得美!他看着像是個傻的嗎!
只是有一點,他稍微有點在意……景遙漠然地注視着蘇暇,若有所思。這家夥的品階雖然比他低,但明顯比他“發育”得更為成熟,甚至已經有了足以以假亂真的人形——雖然由于之前在謝紹松家消耗了太多的力量,現在這個人形有些一閃一閃的,看着有些卡。
“喂,盒子!”他忍不住問道,“為什麽你能夠變出人形?你的年齡,應該連三百歲都沒有吧?”
“事實上,我三百二十三了,景遙大人。”蘇暇揉了揉因為仰視太久而發酸的脖子,回應道,“我曾在幾十年前遇到過夏時先生,碰巧得了一點恩惠……”
“原來如此,你認識夏時啊。”景遙興趣缺缺道,“你賣給他什麽東西了?”
“……我只是站在一個盒子的角度給他講述了一下鴉片戰争與南京條約對一個家族的影響而已,沒別的。”蘇暇因為景遙話語中的歧義而小小地郁悶了一下,複又道,“我知道夏時先生的強大,也見識過您的力量。冒昧把您請過來,并沒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希望您能夠照看一下我的主人,如果有得罪的話,還請您見諒……”
“哦哦,你說的是那個病西施一樣的女人啊,我見過。”景遙随意地打斷了他的話,托着腮坐在木片上回憶道,“嗯,确實,印堂發黑,看着像是要出事。”
“您也發現了對吧!”蘇暇立刻道,“蘇閑這孩子算是我看着長大的,我絕不能讓她出事,但身為捧盒的我能做的實在有限,還請您……”
“但是。”景遙再次掐斷了蘇暇的話頭,“我幹嘛非要去保護一個不相幹的人?你看我的身上,看看清楚,上面周傥的名字已經被洗得幹幹淨淨的了,現在的我是自由身,不需要依傍誰,也不需要對誰負責,明白嗎?”
“那也太……”
“也太什麽?別把我跟你們這種被馴養的家貓相提并論,都說了,我可是……”
一陣突兀的音樂聲橫空出世,成功地打斷了景遙的話,沉穩的男聲從緊閉的房門中傳來:“點滴記錄中國法制進程——”
景遙:“……”
他蹙眉看着蘇暇:“這房子裏還有別的人在?”
“是靈,是物靈啦,是很令人尊敬的前輩,已經處于半退休狀态,我們還是不要去打擾……”
“老頭啊?有意思。”景遙總算起了點興致,好奇地按動門把飛進去看。蘇暇見攔不住只好跟在了後面,一進門就看見牆上的挂壁電視裏正播放着《今日說法》,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則面朝電視機安靜地跪坐在梳妝臺上,背脊挺得筆直,身邊放着個比他人還長的遙控器。
白衣藍衫、頭束玉冠,身形看上去比景遙還要再小一點,烏發下隐隐露出些雪白的後頸,讓景遙有些移不開眼。
“潤安大人……”蘇暇敲了敲門,輕聲呼喚着。那三寸高的小人聽得聲音卻沒理會,而是先站起身,伸腳在遙控器上踩了兩下,調低了聲音,這才緩緩回過頭來。
“卧草”——這是當時景遙最真實的心理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