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如果世界漆黑,其實我很美

人如秋水玉為神,自古美人留中分。

在與潤安照面的那一剎那,景遙腦海中不期然地蹦出了這一句打油詩。

潤安人如其名,相貌十分溫潤,外形近似于十五六歲的人類少年,一雙杏眼極是幹淨,外眼角圓圓的,乖巧無辜得像是小鹿;小小的身板挺得筆直,一絲不茍地跪坐在遙控器旁,那副正經模樣,又叫人想到養在盆裏的青翠小文竹。

景遙聽着蘇暇一口一個“前輩”的,本以為對方就算不是老人家,起碼也得是個老幹部般的大叔。陡然見到這麽個白白淨淨的小孩,他不由愣了一下,旋即又有些高興。

這屋子裏居然還有比自己個子還小的!而且長得還不賴!景遙的眼睛和虛榮心頓時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禦着木片飛快地飄了過去,并用一種自認為很親切但實際上常被用于逗小狗的姿勢沖着那小人招了招手。

“喂,我的名字是景遙,是靈木……的靈,你呢?”考慮到“靈木”和“靈木片”比起來,前者明顯更為天然尊貴且有檔次,所以他很自覺地抹掉了自己身份中多出來的那個字,并堅決地無視了蘇暇微微抽搐的嘴角。那個白衣藍衫的少年卻什麽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算作打招呼,扭臉繼續看自己的《今日說法》。

景遙:“……”

“喂!”他不死心地又強調了一遍,“我說我是……行吧,我知道我看上去或許是沒那麽耀眼,但這絕對不是你可以無視我的理由,懂嗎?靈木知道吧?萬年不死,與天地同壽的神樹,能理解嗎?我就是來自那裏的,明白?”

小人回頭看他一眼,再次點了點頭,然後指了指電視機,沖着景遙做了個“安靜”的手勢。

景遙:“……!!!”

這是什麽态度?這小鬼是什麽态度?不知道是從哪兒鑽出來的靈體,居然敢嫌他煩?

……等等,冷靜下來想想,說不定是因為自己的身份太震撼了,對方覺得難以置信,所以才不敢說話?嗯嗯,很有可能,就是這個道理!

蘇暇猶豫了一會兒,張口對景遙道:“呃,景遙大人,其實潤安大人他不是……”

景遙驀地擡手讓他住口:“不必多言,我都明白了。”

他擡眼看向目不斜視直盯着電視的潤安,輕輕嘆了口氣:“行吧,我理解。我知道遇到一個出身靈木的靈體對你來說是多麽驚訝的事情,但這确實是事實。你不用驚慌、也不用害怕,出身這種事情,一個起點而已,像我就從來不把這種東西放在心上,你呢,也不必太有負擔……”

蘇暇:“……”你明白個屁啊你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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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遙虛情假意推心置腹地說了一串,只換來潤安一個不太高興的眼神,緊接着就見他默默地用手掌在遙控器上拍了兩下,調高了電視機的音量。

景遙:“!!!”

這小子是真的嫌他煩!!哪兒來的膽子!!!

眼看景遙捋着袖子從自己的木片上爬了起來,一副勃然大怒的樣子,蘇暇終于忍不住開口道:“潤安大人他不方便!”

景遙愣了一下:“什麽?”

“潤安大人他……語言功能有所缺失。”蘇暇謹慎地斟酌着詞句,景遙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直白道:“也就是說不會說話?就是啞巴咯!”

注意到潤安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蘇暇默默地在心裏抽了景遙一個嘴巴子。到底是誰不會說話!

景遙終于找到了對方一而再再而三無視自己的原因,心情稍霁,想了想卻又覺得不對:“等等,他只是啞巴,不是聾子吧?”

蘇暇艱難地點了點頭,視線捕捉到潤安越發難看的臉色。知道不是聾子還這麽大聲,除了瞎和傻他是實在想不出其他原因了。

“那他還是看不起我啊!”景遙一下子跳了起來,又開始捋袖子。

潤安繃緊了唇角,将音量調得更大了些。蘇暇見勢不妙,也顧不得什麽“大人”不“大人”了,往上一蹦,将景遙一把抓在手裏就往外走,出門前還沒忘和潤安道個歉,随即便替他帶上了房間門。

“你給我放開!”從蘇暇的手中掙了出來,景遙趕緊先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又順了下頭發,這才擡頭怒道:“區區物靈,你好大膽子!想幹嘛啊!”

“不是,大人,我沒別的意思……我……”蘇暇望了眼緊閉的房門,嘆了口氣,對景遙道,“能請大人您別再到那個房間了去了嗎?”

“為啥?”景遙抱着胳膊,一臉悻悻,“這房間一沒設禁,二沒挂鎖,憑什麽我就不能進去?要把我接到家裏來的人是你,現在對我指手畫腳的也是你,你是想怎樣,立規矩嗎?大爺我告訴你,看不慣我直說就是,用不着這麽拐彎抹角。”

“不不不,這不是立規矩,我只是提個建議,一個建議而已……”蘇暇欲哭無淚。大爺你要擺架子就擺架子吧,怎麽就還玻璃心了呢。還能不能好好處了!

景遙禦着木片飄向空中,高高在上地俯視着蘇暇,眼睛一轉,視線移向房門,轉而問道:“诶,裏面那個,是誰?”

“那是潤安前輩……”

“這個我知道!”景遙不耐煩地揮揮手,“誰管他叫潤安還是潤喉,我只問你,他什麽來頭?”

蘇暇因為景遙的措辭而微感不悅,卻還是老實道:“潤安前輩進入蘇家比我還早幾十年,是蘇閑小姐曾祖母傳下來的護身玉珠,守護世代蘇家女子,可以說是這個家中最有資歷的物靈了。”

“看不出來啊,那麽小一只,氣息還那麽弱。”景遙随意評價道,又問道,“那他嗓子怎麽回事?怎麽就不能說話了?”

“那是……毀壞之後的後遺症。”蘇暇道,“潤安前輩為蘇家擋過幾次大災,本體毀壞、靈力也損耗很多,現在的他,不僅不能說話,更不能離開本體自由行動,想要像大人您一樣随意操縱本體也是根本辦不到的。”

“這麽慘?”景遙驚訝了一下,蘇暇剛要點頭,又聽景遙道:“哦……我懂了。所以你才找我來啊。原來的護身符不頂用了,就想換個新的?”

“不不,不是因為潤安前輩不頂用了……”蘇暇氣結。這人到底能不能好好說話啊?這要是自己養的孩子,早就一巴掌扇回匣子裏面壁思過去了,由得在這口沒遮攔。

“連話都說不來了,不是不頂用了是什麽?”景遙毫不避諱地說着,翻着眼睛想了想,自行打開房門又飛了進去,蘇暇急得叫了一聲,剛要跟上,景遙一擡手,房門當着蘇暇的面重重合上,順便還落了個鎖。

“喂。”他又去找潤安搭話。正襟危坐的三寸小人不高興地瞟了他一眼,轉臉繼續看自己的電視。景遙見狀禁不住又要生氣,轉念一想,對方畢竟是殘疾人,計較起來會顯得自己太沒風度,也就沒再多說什麽,直接控着木片向下落在桌子上,走下來自說自話地坐到潤安旁邊,陪他一起看電視。

潤安不太自在地往旁邊挪了挪,景遙也沒在意。他面兒上裝着看電視,私下裏卻探究地望着潤安雅致的側臉,望了一會兒,眼睛又開始亂瞟,瞟了好久,終于找到了自己想看的東西——一串黯淡的玉珠。

那玉珠放在梳妝臺的角落裏,旁邊則是個古色古香的紅木梳妝匣,兩兩相稱,更顯得這珠串狼狽且不起眼——雖然那些玉珠看着成色不錯、水頭很足,上面更有些微的靈氣環繞,但其中間明顯是缺了幾顆,剩下的珠子中也不乏破損碎裂的,細細的裂縫随處可見,像是無所不在的蛛網。

景遙親眼确定了對方的慘狀,滿臉驚嘆宛如第一次見到乞丐要飯,随即便生出一種摻着大量優越感的同情。他輕輕拍了拍潤安的肩膀,清了清嗓子,準備再跟他說些什麽來表示自己的友好與平易近人。誰知潤安身體一僵,擡手就是一下,直接拍掉了景遙放在他肩上的爪子。

景遙:“……”

他這回是真的怒了。幾個意思啊你個小殘廢,我還沒嫌棄你呢,你倒先嫌棄起我來了!

景遙一捋袖子,決定還是先沖對方發場脾氣纾解一下,門外卻忽然傳來了砰砰的敲門聲。

“潤安前輩!快把電視關了,蘇閑回來了!”蘇山在門外叫道,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景遙大人也先找地方躲一下吧。”

為什麽要說“也”?我只是順便提一下的嗎?景遙再次感到自己受到了冒犯。而就在他因為這一個“也”字而生氣的當口,潤安已經脫兔般地跳了起來,兩手将衣擺微微提起,一腳啪地踩上遙控器,火速關掉電視機,緊接着便轉身跑向放在梳妝臺角落裏的白玉珠串,往珠子間一鑽,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景遙:“……”

外面的防盜門已經被打開,客廳裏傳來踏踏的聲音,徑直朝這個房間走來。景遙終于意識到自己确實是該躲起來了——他的本體長得那麽低調,萬一被愚蠢的人類當做垃圾丢掉怎麽辦?

他反身抓起自己的本體木片,用兩手拖着,一路往臺子上的梳妝匣小跑了過去,待奔到近前,心念一動,梳妝匣立刻聽話地打開,彈出了一個小抽屜。景遙将木片往裏一扔,正要翻身進去,突然想起房門被自己反鎖了,忙遙遙做了個手勢,将房門打開。

恰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什麽東西落到地上的聲音,将門鎖打開的動靜掩了過去。景遙暗暗松了口氣,雙手攀着抽屜的上沿,兩腳一蹬翻了進去,剛要将抽屜關上,門把轉動,蘇閑已經推門進來了。

景遙呼吸一滞,登時忘了普通人無法看到自己的事實,下意識地就往抽屜裏面藏。蘇閑卻像是全沒注意到這邊的異動,只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非常幹脆地往床上一趴,開始休息了。

這個時候睡?景遙心下奇怪。他知道有的人類會在精力不足的時候補覺,但現在十點不到,距離蘇閑出門上班也才過了一個小時多而已,她是去幹嘛了,居然就累成這樣?

景遙心中好奇,便雙手扒住抽屜的邊沿,悄悄探出半個腦袋朝外望,但見蘇閑側躺在床上,呼吸綿長,顯然已是睡熟了。景遙默默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突然蹙了蹙眉,從抽屜裏翻了出來,緩步朝着床的方向走去,目光仍是緊鎖着睡着的蘇閑不放。越看,臉色越是難看。

只見年輕女子的長發散在藍色的枕頭上,絲絲縷縷,滑如黑緞,然而其中有幾撮,發尾分明已經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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