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放縱我心裏的鬼管他配不配
景遙不知道那場雨是什麽時候結束的,正如他不知它何時開始。開始得莫名其妙,結束得也莫名其妙,自說自話,自以為是,全不顧他人感受。
說什麽潤物細無聲,明明吵得人連覺都睡不好——景遙捏緊拳頭蜷在無邊的黑暗裏,感到眼眶在發熱。
不知過來多久,他才被人從黑布裏抖了出來,“吧唧”一聲掉在地上。景遙甩了甩頭,手忙腳亂地爬起,擡起眼來,看到的是一雙印着鴨子頭的黃色雨鞋,在往上,就是夏時居高臨下的臉。
夏時身上裹着件深藍色的雨披,水跡正順着雨衣往下落。一滴、兩滴,直到第三滴時景遙才倏然回過神來,慌忙轉身去找夏時,卻只看到整潔幹淨的地板。
沒有頭發,沒有繡花鞋,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得好好的,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景遙愣住了,片刻後才問道:“潤安呢?”
夏時掀開兜帽,靜靜望着他,一言不發。景遙錯愕地轉身,視線繞過他的雙腿,看在蹲在角落的周傥,他正背對着景遙,胳膊在小幅度地動着。景遙見從夏時這兒問不出什麽,便拔腿向周傥跑去,抓着衣服爬上他肩膀,正要問話,一低頭看見周傥手裏的東西,身子一晃,差點摔下去。
周傥的手裏,是一把小刷子;刷子的旁邊,是一個小簸箕;簸箕裏面,是掃作一堆的,玉石的粉末。
“潤安?”他喃喃着,聲音有點顫。那一堆粉末裏還混着幾塊小小的綠色碎片,黯淡無光,碎片間是一截白色的斷繩,景遙認得,這就是潤安扯斷的那根。
“玉石俱焚……”身後的夏時不緊不慢地說着,走到鏡前,把玩起桌上一排的剪刀梳子與瓶瓶罐罐,“我聽說過這個,玉靈的獨門秘技,燃盡魂魄,同歸于盡,自殺式的法術……”
兩指拈起落在縫隙間的一根銀色梳齒,他垂下眼簾:“不過很可惜,看來他的法術并不是很成功。”
“那個糾纏蘇閑的靈,并沒有被殺死嗎?”周傥蹙眉問着,站起身來,同時向下瞟了一眼——景遙不知何時已悄悄落在了地上,正對着簸箕裏的粉末與斷繩發愣。
“沒有,被她逃掉了。”夏時淡淡道,“傷害大概是有的……不過也僅此而已。畢竟不是自己的力量,效果肯定得打折扣的。”
拉開雨披,他将那截梳齒放進衣袋,又埋首研究起鏡前的桌子,一個接一個地拉開抽屜:“不過不得不說,他這個決定還是挺聰明的。在不确定是否會有人來救援的情況下,木靈的力量是他們唯一的武器。而木靈又天生被對手壓制,同等的力量,由他來發揮效果才會更好……而且木靈屬生,能自我恢複,相比之下,已經破損的玉靈,即使留下來,能做到的也就那麽點事而已,這個結局,反倒更适合他……”
夏時話未說完,忽聽腦後風響,下意識地往邊上一避,只覺有什麽東西從臉頰劃過。旋即就聽“啪”的一聲,鏡面發出碎裂的聲響,定睛看去,卻是一張薄薄的木片,正斜插在鏡面裏,鏡上蔓延出幾道裂縫。
鏡中的倒影被裂縫切割,仍在微微顫動的木片邊沿沾着些微血跡。夏時後知後覺地用拇指擦了下臉,低頭一看,指上一抹紅。
“……給我把那些鬼話吃回去。”景遙悶悶的聲音從角落傳來,夏時轉身,正對上他冰冷的目光:“你沒資格這麽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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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時睨了他一眼,轉過臉去,拉好雨披:“莫名其妙。”
“對,莫名其妙,對你來說是這樣!”景遙憤怒地揮袖:“因為你懂不了,也不會懂!你就是一坨廢紙,只會居高臨下自以為是,而潤安,起碼他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心在哪兒!他自己就是一個傳奇,而你,充其量就是一個盜版故事集……”
他說到這,忽然頓住。夏時自顧自地在桌前翻找,權當他在發神經:“又怎麽了?”
“故事……對,你想要的只是這個而已。”景遙喃喃着,聲音忽然大了起來,充滿憤怒,“你只想要故事而已!我算是明白了……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幫忙!什麽幫助、什麽希望,都是假的、騙人的,誰生誰死,你根本就不在乎!你只想要推動你的故事!你只是想讓你的故事更精彩更好看而已!哈,你滿意了吧?這個發展你總該滿意了吧!忠犬死了,廢物活着,這個結局你很滿意是吧!你不就喜歡虐文嗎,這個夠虐了吧,啊?”
他臉孔因為怒火而漲紅,冷不防一塊黑布從天而降,将他兜頭蓋住。木靈的怒吼戛然而止,周傥連人帶布地團了一團,往沙發上一丢,旋身想去看夏時的傷口,卻被夏時推到了一邊。
夏時對鏡默然站了一會兒,手指仍在瓶瓶罐罐間摸索。周傥正要說話突然見他轉身走向沙發,一把抓起黑布甩了起來。景遙被大力甩出,再次吧唧落地,攤手攤腳地趴了好一會兒後才暈頭轉向地爬起來,警惕地看着夏時:“你想幹嘛?”
夏時歪頭看着他,忽然一腳踩了下去:“沒什麽,覺得你很可笑而已。”
巨大的雨鞋從上方落下,像是一方塌下的天。景遙下意思地閉了閉眼,感到深重的水氣撲面而來,卻聽“啪”的一聲落在耳邊。他詫異地睜眼,正對上夏時無波無瀾的雙瞳。夏時伸手一抹臉,将臉上滲出的血珠擦去:“好了,我們扯平了。”
“誰要跟你扯平!”景遙怔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被耍了,愈發生氣,“你那是什麽表情?很得意是吧?”
“正如你所說,我收獲了一個挺有意思的故事,為什麽不該得意。”夏時收回腳,蹲在地上看他,“你說得沒錯,我是喜歡虐文,狗血虐文什麽的,最喜歡了。不過很可惜,我不看男男,而且這個故事,虐得也不夠勁。”
景遙胸口劇烈起伏,眼看又要怒吼,忽見夏時右手一伸,修長的手指彈出,食指與中指之間,正夾着顆完好的玉珠。珠上有綠色的微光一閃一閃,像是呼吸又像是脈動。
“半吊子的虐文最尴尬了,既然這樣,還不如強行HE。”夏時說着,倏然收回手,避開景遙的猛撲,“而且你講故事太無聊了。我才不要聽你講。”
“等、等一下!”景遙慌張爬起來,死死盯着夏時的右手,神情複雜得像是被金子砸了頭,又是喜悅又是疼,還混着幾分不敢相信,“潤安……這是能修好的意思嗎?你能修好他嗎?”
夏時淡淡道:“這可說不定,畢竟我只是一本盜版故事集。”
景遙:“……”
“而且。”夏時站起身來,将手中玉珠向上一抛,又瞬間接住,“他能不能活,真正要看的,還是你的意思,明白嗎?”
“啊?”景遙微微一怔,神情變得緊張起來:“你……您需要我做什麽?”
夏時掏出個手機丢給他,差點把他砸死:“首先,先幫我打個電話。”
“……嗯?”
半個月後。
蘇閑望着從隔壁爬到自家陽臺上的藤蔓植物,抱着胳膊,有些困擾。
她前陣子淋了雨,發了場大病,高燒一場,在醫院裏稀裏糊塗地躺了兩天,又被聞訊趕來的閨蜜帶回了自己家照顧,陪着說話散心,一呆便呆了十幾天。好容易終于想起來回家了,結果剛打開陽臺門,就看到這麽個東西。
雖然不知道久未聯系的閨蜜是怎麽知道她住院的事的,但蘇閑依舊很開心,整個人都是前所未有得輕松。唯一一個讓她想不通的問題就是,她是為什麽會淋雨的?
依稀記得似乎是出去辦什麽事了……但具體是什麽事,又想不起來。
蘇閑蹙了蹙眉,腦中突然浮現出一雙漆黑的狐貍眼,只覺自己像是被什麽盯了一下,這個困惑瞬間便被刷了下去。她茫然地眨眨眼,将注意力再度移回面前的植物——話說這玩意兒,應該可以扯吧?
就在這時,客廳裏忽然傳來了門鈴聲。
她過去開門,看到一個穿着黑色短袖衫的年輕男人正站在門口,彬彬有禮:“你好,我是隔壁剛搬來的,我姓牧。”
“你好。”蘇閑上下打量着他,“有事嗎?”
“嗯,是這樣的。我這個人呢,雖然看着比較普通,但其實是很擅長養點花花草草什麽的,當然也很喜歡。植物養眼麽,對身體也好,像菜啊什麽的也會自己弄一點,覺得這樣比較健康……”
“那個。”蘇閑輕聲打斷了他的話,“不好意思,不過我家不需要園丁。”
“啊。”年輕人愣了一下,擺手道,“我不是……”
“也不需要菜。”蘇閑頗有些歉意道,“我一般不自己做飯的。就算要做……我阿婆就住在鄉下,”
“不不不,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年輕人趕緊解釋道,“像我這樣優秀的人,怎麽會賣菜……我只是想跟你說,我在陽臺上養了一些豌豆,不小心爬到你家去了,希望你別都扯了而已。”
“哦,這樣,可以啊。反正陽臺我平常也不用。”蘇閑無所謂地點頭,想想又問了一句,“這東西不招蟲吧?”
“不招不招,就算別人家的招,我這棵也絕不會招。”年輕人信誓旦旦,“等豆子長出來了你也可以自己摘下來吃,嫩的時候生吃,涼拌一下就行了,熟了可以炒蝦仁……而且這種豆子又叫‘佛豆’,能保平安,很不錯的。”
“嗯,謝謝。”蘇閑扯出一抹微笑。這個男人,真的不是來推銷自産蔬菜的嗎?
“行,沒事了,我來就是跟你說一下這個……”年輕人說着,後退一步,沖着蘇閑揮了揮手,“那不打擾你了,我先走……”
“诶,等等!”蘇閑卻在此時叫住了他,視線落在年輕人的手腕上,“你這手串好漂亮。”
“啊,你說這個。”年輕人亦看向自己的手腕,眼神變得溫柔,“這個是別人給我的禮物,很重要的人。”
“哦,這樣啊。原來是紀念品啊。”蘇閑理解地點點頭,笑了下,不再追問。年輕人亦是微笑,再次揮手,轉身往自己家跑去:“行了,那我先走了,再見。”
蘇閑道了別,關上門,突然想起來還沒問過對方名字。
算了,反正都是鄰居,以後再問吧……蘇閑這樣想着,靠在門上呆了片刻。年輕人俊朗的五官與勻稱的身材讓她心中生出了一種異樣的期待,她舉足走向陽臺,想看看會不會有花開。
另一頭,年輕人回到家裏,靠在門板上,長長出了口氣,身體順着門板滑落。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只見褐色的繩上,十二顆圓潤木珠排得整整齊齊,三通處卻是一枚偏小的瑩綠玉珠。
玉珠上微光一閃,一抹寸長的身影飄了出來,停在年輕人膝蓋上,端正坐好,仰頭看他的臉,一身藍衣白衫配上清潤的五官,看着就給人一種很溫和幹淨的感覺。
小人的頭發只用一根木簪松松地挽着,發絲如瀑,木簪古樸。年輕人看了片刻,忍不住伸出食指去摸他的頭發,誰知剛一碰到,小人便即消散。年輕人愣了下,手指轉而撫上腕上的玉珠,輕輕摩挲,感受着熟悉的涼意。
物靈的修煉是很難的,需要機緣,更需要時間。但沒關系,他會活很久很久,他的玉靈也會活很久很久,他們的時間還有很長,長到即使将幾十年劃給蘇閑,也還有大把的閑餘。
他願意等,也等得起。他等着那一天的到來,等着他的玉靈成形化人,再喚他名。
到那時候,他會好好地揍他一頓。
幾日後,大雨如注。
周傥帶着滿身水氣回到未秋中介時,夏時正赤腳坐在廳裏的沙發上,手上捧着本《哈利波特與鳳凰社》。周傥有些詫異地收起雨傘:“我記得你不喜歡看這個的。”
“嗯,以前不喜歡。”夏時淡淡道,“烏姆裏奇真該死。”
“生病了?”周傥笑道,“突然說這種孩子氣的話。”
“這很孩子氣嗎?”夏時不高興地看他一眼,“只是表達我自己的感覺而已。我還想說鄧布利多軍萬歲呢。”
“這樣更像生病了。”周傥換好衣服,坐到沙發上看他,“不打算談談嗎?”
夏時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談什麽?”
“你到底怎麽了?”周傥問道。
夏時垂下眼簾:“沒什麽。”
“有什麽。你變了。”周傥道,“從修複潤安……不,是吸收潤安故事的那天起,你身上就有些東西就不一樣了。”
“被你發現了。”夏時沒好氣地合起書,“為了修好那玉靈,我倒退了大概兩歲,本來就不開心了,你還寫那麽難看的故事給我……人設中途就崩了,結尾強行煽情不說,結尾居然還讓潤安他們三角了?這都什麽鬼?給我重寫,照實寫。”
“我想要故事的結尾能夠有些引人思考的東西,同時把話題引向愛情的純粹與欲望的放縱……不對,我不是說這個。”周傥一把将書從他手裏奪了過來,“我是說你的狀态。你看着我說話。”
夏時蜷起雙腿,抱着胳膊,看着周傥一言不發。周傥沉默回望,一陣後,卻是夏時先敗了下來。
“我……我不是很懂該怎麽說。”夏時低着頭扣手指甲,表情不太自然,“我總在想景遙那天說的話。”
“嗯?”周傥記起來了,“是那段說你操縱故事的瘋話……”
“潤安的故事,我是有操縱。”夏時打斷了,目光看向了一邊,“就這點來說,他并沒有說錯,這你也知道……但我做這些,并不只是為了獲得故事。”
他頓了頓,手指蜷了起來:“‘殘破的玉靈被強塞進黑布裏,與自己的同伴擠在一處,瑟瑟發抖。在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多麽渺小、多麽無力,賭上生命也要保護別人的誓言,又是多麽的幼稚和可笑。’——這是我為這個故事設想的結局。”
周傥皺起眉頭。他隐隐明白了過來:“夏時……”
被呼喚的少年抿了抿唇,躊躇片刻,繼續說道:“我當時……我以為潤安會選擇那個結局。這也是我希望他選的結局。因為我覺得他實在太可笑了、太紮眼了,他過得跟我完全不一樣,那樣愚蠢,那樣熱枕,我不喜歡他那樣……”
“這種感覺……”周傥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出來,“聽着像是嫉妒。”
夏時瞪着他,默了好一會兒,将臉又低了下去:“很好,你被開除了。”
“別這樣。”周傥覺得有點好笑,“我知道你是哪裏不對了。”
他伸手按上夏時的胸口:“這次變化的,是這裏,對嗎?”
夏時不耐煩地将他的手拿開,悶悶道:“我不喜歡這個。”
周傥:“嗯?”
“它讓我覺得自己丢人、不像話、low。”夏時咬了咬唇,“它逼着我剝開自己的皮。而且根據以往的經驗,接下來它還會讓我做更多蠢事,非常讨厭。”
周傥饒有興趣地挑眉:“比如?”
夏時瞟他一眼:“如果有一天我管你要種子,不要理我。要游戲機也別給買。如果我談了女朋友,你就逼我分手。”
周傥哈哈大笑,忍不住去摸他的頭。夏時嫌棄地避開,閃來閃去閃不掉,索性直接抓住他的手。略一沉吟,口中又道:“如果有一天,我告訴你,我不想死了,你也別理我,知道嗎?”
周傥愣了一下,将手抽了出來:“嗯,我知道了。”
“這就行了。”夏時點點頭,取過那本《哈利波特與鳳凰社》,翻開來,繼續看。
周傥扯了下嘴角,起身往裏間走去。
手指間仍留着夏時手掌的溫度,微帶着暖意。
他在電腦前坐下,望着空白的Word文檔,猶豫良久,終是擡起了手指,用力敲上了鍵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