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He was shot six times by a man on the run
女生澡堂分為內外兩個部分,外面的空間較大,呈方形,中間有一處臺階,通往裏面的小澡堂。徐铮然現在就站在大澡堂裏,看那頭發一扭一扭的,像是雨後爬出泥土的蚯蚓,拼命掙紮着往前爬去,突然身子一歪,滾下臺階,整個兒掉進了裏間。徐铮然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趕了過去,視線往臺階下一掃,整個人登時如墜冰窟。
裏間的小澡堂,通道狹窄,空間逼仄,此時這逼仄的小空間裏,正爬着無數頭發,一團一團,一縷一縷,一拱一拱,宛如蛇蟲。
徐铮然擰緊眉頭,厭惡地後退了一步,突然又似想到了什麽,眼睛倏然睜大,自包中掏出一個裝滿鹽的樂扣杯,沿着臺階小心翼翼走了下去,對準腳邊的一團頭發,将杯中細鹽倒了下去,只聽“嗤”的一聲,發絲的中間被鹽化出一個大窟窿,露出包在裏面的小半截尾巴與幾團濡濕的白毛。
徐铮然咽了口唾沫。他想起之前那個回帖裏提到的黑化的罐子靈——只要是落進罐子裏的東西,什麽都吃。
施衮裘從後面追了上來,見他站在頭發堆裏,當即便皺起了眉頭,招呼着徐铮然想将他拖出來。徐铮然想也不想地把他推開,自己握着樂扣杯謹慎地往裏走去,邊走邊往路過的頭發上傾倒細鹽。只聽“嗤嗤”的溶解聲不絕于耳,一團團頭發掙紮扭動如瀕死的蛞蝓,陸續露出包裹于其中的東西。有殘缺的動物屍首,更有透明到幾乎消失的靈的碎片,徐峥然皺了皺眉,感到胃裏一陣翻湧。
他總算明白為什麽那個靈要帶着學姐跑到這種地方來了。這根本就不是逃命,而是加餐啊——那爬在地上的一團團,與其說是頭發,不如說是胃袋!
澡堂全空,房客皆跑,徐铮然一直以為這是施衮襲的鍋,現在想想,或許這位也逃不了幹系……話說這種危險人物都能放進來,這家店老板的心得是有多大?
毫無必要地替業已不知所蹤生死不明的店老板操心半秒,徐铮然裝出一幅并沒有很在怕的樣子,慢慢往深處走去。愈行,腳邊的發絲愈多,一坨坨的像是潑墨,拿鹽也溶不過來,行至最後,幾乎已無處落腳。徐铮然糾結片刻,硬着頭皮擡腳踩上,那種軟軟的尚在蠕動的觸感登時激得他的臉色發白。
身後傳來施衮裘擔憂的聲音,徐铮然擺擺手,咬牙向前走去,一步一步,直至最後一個隔間。
缥缈的歌聲正從這間隔間裏傳出。
“……逝水悠悠洗白骨,彈指霍霍殺紅顏。香消空餘芳一縷,化作千萬向人間……”
白骨紅顏,化作萬千。徐铮然望着隔間裏背對着自己緩緩梳發的學姐身影,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麽。
有的人死了,他就是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想活着。有的人活着,就必須得有人死。
陸遙知動作僵硬如木偶,坐在隔間正中,握着那把精致銀梳,一遍遍地将密密的梳齒插入發間,臉正對着前方,仿佛放在那裏的不是水管而是一面鏡子。徐铮然喉頭滑動了一下,按捺住呼喚陸遙知的沖動,輕輕後退一步,正撞在施衮裘的身上。
緊盯着那枚小巧銀梳,徐铮然低聲喃喃:“它是物靈,但不是普通的物靈。”
“我知道。”施衮裘握住他的肩,“死而後生,像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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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徐铮然沒聽清他的話,施衮裘也不解釋,輕輕将徐铮然推到身後,轉頭微笑:“這家夥比我想象得兇。不過沒關系,我會保護你的。”
“你又在說什麽蠢……唔啊!”徐铮然話未說完,腳上忽然一陣刺痛。他慌忙低頭,只見踩在腳底下的頭發不知何時已變化了形狀,一根根發絲像是蚊子的口器,正在一個勁兒地往他腳腕的皮膚上紮。徐铮然一陣頭皮發麻,二話不說就将大半杯鹽澆了下去,剛将腿上的發絲化開,眼前突然掠過一陣陰影,旋即便是嘩啦啦的巨響。他愣愣地眨眼,看着身前的一道黑影拔地而起,開枝散葉,瞬間長成一株一人多高的影樹,險險攔住一叢撲面而來的頭發。
施衮裘擰起眉頭,口中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聲響,那影樹上又倏然飛出無數葉片,鋒利如刀,刷刷幾聲,将那叢頭發切得支離破碎。碎發飛揚,如柳絮遮眼,透過頭發與樹枝的間隙,徐铮然發現,陸遙知動了。
用一種很機械且別扭的姿勢,她緩緩站了起來,握着銀梳一點點地轉身,面無表情,目光空洞,徐铮然盯着那雙眼睛,覺得像是在盯一雙玩偶臉上的玻璃珠,明明毫無生氣,卻總給人一種它正望着你的感覺,不管什麽角度,不論什麽時刻,就是有這種感覺,如影随形。
他猶豫了下,終是試探地開了口:“學姐?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陸遙知默然片刻,輕輕地笑了。
她開始說話,嘴唇卻是不動,發出的聲音稚嫩如女童:“我還道又是那個煩人的家夥要找我麻煩,原來就是個不怕死的臭小鬼而已。”
她說完,目光又移向施衮裘,意味深長地舔了舔嘴唇:“還送了個殘障。這是給我加餐來的嗎?可真客氣。”
“別嚣張。”施衮裘沉聲道,聲音冰冷而陌生,“我不怕你。”
“你應該怕。”陸遙知的臉上扯起一抹笑容,唇角兩邊的弧度僵硬得像是被誰生生拉起一般,“不管被賦予什麽樣的形态,你始終是你。既然是你,就應該怕我,這才是你的本質。”
她輕輕眨了下眼,一地碎發忽然暴長,猶如觸手般蔓生搖曳,紛紛纏向擋在兩人身前的影樹,發絲在枝上用力摩擦,越勒越緊。旋即只聽咔嚓幾聲,葉落枝斷,一人多高的一株影樹,眨眼被無數細發絞得粉碎!
幾乎就在影樹傾頹的那一刻,施衮裘喉中爆出一聲咆哮,雙眼陡然射出耀眼金光。陸遙知冷笑一聲,擡起銀梳虛虛向前一指,遍地頭發登如蛇舞昂揚,鋪天蓋地地朝着兩人湧了過去。徐铮然大驚失色,拿起水杯就要潑,突然感到腳下一空,卻是施衮裘的影子再度化成樹枝破地而出,勾着徐铮然的衣領一把将其提了起來,緊跟着一個猛甩頭,直将他用力扔了出去。
飛躍過一地黑發,徐铮然大叫着往地上摔去,地面上又迅速生出柔軟的枝葉,将他穩穩托住。徐铮然驚魂未定地爬起,第一反應就是往回沖,卻見一排樹枝突起如藩籬,堅定地攔在他面前。徐铮然咬牙切齒地去掰,紋絲不動,他扒着樹枝往外看,只見發絲蔓蔓如野草,森森如群蛇,正前赴後繼地往施衮裘身上攀去。施衮裘雙眸燃着金光,喉中不住發出野獸般的怒吼,不斷從地上喚起叢叢樹枝,用枝丫和葉片切割着洶湧而來的黑發,卻終究是落了下風,自大腿以下都已被頭發纏住。
徐铮然心急如焚,将瓶中所剩的鹽全倒在了面前的樹籬上,那怪東西卻是紋絲不動。徐铮然又翻出符來貼,試了幾張沒一張頂用。眼瞅着那頭發都已經爬到了施衮裘的腰部,徐铮然更是跳腳,心中忽有什麽一閃而過,他眼神旋又一亮。只見他後退幾步,離開樹籬,又從包中掏出滿滿的一瓶鹽,一手握瓶,一手持符,氣沉丹田,沖着施衮裘的方向爆出一聲叱罵——“你個老不死的!橫什麽橫!你有什麽好橫的,你相公都不要你啦!”
“喂,聽到我說話了嗎!你相公都不要你啦!”
“你說你活着還有什麽勁啊!沒人要的黃臉婆!老不死!你相公都——”
聲音驀地一頓,徐铮然瞪眼望着前方,額上一滴汗沿着臉頰緩緩滑落。他讷讷地将後半句話小聲說完:“不要你啦。”
現場一片寂靜。
徐铮然的喉嚨滾動了一下。
從這個角度,他看不到陸遙知——準确來說應該是那個物靈的反應。但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引起對方注意了,因為此刻,所有的頭發都停止了活動,發絲的一端全部高高昂起如頭顱,盡數轉向了他。
徐铮然莫名産生了一種被千萬眼睛盯上的錯覺。略一遲疑,他輕聲地補充道:“随口說說而已,不要那麽認真麽……”
依舊一片寂靜,沒有人理他。
下一秒,所有頭發彈射如飛箭,争先恐後地朝着徐铮然撲了過去!
徐铮然一聲卧草,立即後退,揚起手中的鹽和符就要應戰,突感腕上一緊,卻是兩縷頭發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身邊,已如觸手般将他的兩腕牢牢纏住。徐铮然腕上吃痛,頓時就松了水杯的手。細鹽撒了滿地,随即便被不知何處吹來的陰風掃了個幹淨,徐铮然冷汗涔涔,拿着符紙的手卻是捏得死緊,怎麽都不願松開。
腕上很快便被勒出了血痕,更有細細的發絲蠕動着鑽進傷口。徐铮然咬牙忍耐,緊盯着翻湧而來的黑色波濤,直至它們絞碎樹籬撲到跟前,他的口中突然發出一串稀奇古怪的發音,随即便見他張開五指。兩張符紙輕飄飄地落下。
符紙沾地,紅光閃爍,狹小的空間內立刻燃起熊熊大火,轉眼又蔓成一道火牆,将沖到面前的頭發燒得一幹二淨,就連徐铮然身邊的發絲亦受波及,被火光炙烤成焦炭,瞬間粉碎落地。
徐铮然得了自由,一下子跪倒在地,邊按着腕上的傷口嘶嘶不已邊手忙腳亂地去翻背包,心裏直想着回去一定要給賣符紙的那家店鋪打個五星好評。好容易又摸出了幾張符外加一瓶鹽,忽然聽見身旁隔間的水管裏傳來咳嗽般的異響。他僵硬地回頭,只見那水管連着的蓮蓬頭正在微微顫動,愈抖愈烈,愈烈愈響,響到最後,驟然一停。徐铮然遲疑着起身,雙腿尚未站直,那蓮蓬頭又是猛地一震,大把頭發噴湧而出,直朝徐铮然後頸撲去!
徐铮然驀地瞪大了雙眼,本能地想要閃避,雙腿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沉重僵硬,動彈不得。
下一瞬,又一道黑影出現在他的眼前,張開雙臂的動作像是飛鳥。旋即只聽嚓地一聲,那個身影被發絲切成兩半,紛揚的桃花從斷口處綻出,浸透火光,鮮豔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