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路裏風霜,風霜撲面幹

“你少看不起我。”

面對夏時的疑問,陸遙知只抛下了這麽一句,說話時依舊是那副嘴唇緊閉的樣子,神情空洞地坐在隔間裏面。站在她面前的夏時蹙了蹙眉,只覺這聲音聽着不對,再一細看,陸遙知的手腕上與腰上各纏着幾根細細的頭發,那把銀梳卻是不在她手上。

夏時語氣平坦地“诶呀”了一聲,扶了扶仍舊有些暈乎乎的腦袋,慢吞吞地開始轉身,身子才剛一動,便聽身後喀啦作響,卻是一道黃影撲到“盾”上,生生将那層銀色的防護撞出了窟窿。夏時挑眉以示驚訝,眉毛還沒放下來,便見那黃影穿過窟窿,閃電般地朝他襲去,同時沖上的還有尖銳的鳥鳴,幾乎劃破耳膜。他伸手捂耳,突覺手背一痛,手中漫畫“啪”地落在地上,緊跟着喉嚨一緊,卻是原本繞在陸遙知腕上腰上的頭發突然發難,齊扼上了他的脖子。失去支撐的陸遙知一下栽倒在地,繼承了那些“支撐”的夏時則被猛力提到了空中——這種情況顯然是他沒能預料到的,所以他先是愣了片刻,跟着便學着電視裏樣子開始蹬腿。象征性地蹬了兩下,又不動了,鹹魚似地挂在那兒,漠然注視着那個自暗處徐徐走出的身影。

翠綠的繡花鞋踩在地上,在往上是淺綠的裙擺。看似不過十一二歲的少女緩步而來,一手垂握着那把銀梳,每行一步面孔便成熟一分,身材不斷拔高,曲線變得豐滿,妝容與發型亦漸漸改變,待到來到夏時面前時,分明已是風華正茂的少婦模樣。只見她輕輕掃了眼地上的漫畫上,跟着便伸出根蔥白的手指。那道黃影朝她飛去,停在指上,這回夏時看清楚了,那是一只小小的黃鹂。

将目光從黃鹂上移開,夏時俯視着她,面色如常,語氣淡定:“怎麽,不裝嫩了?也好,省得跟我撞設定。”

花鹂猛地擡起頭來,怒目而視,語氣不複少女的稚嫩:“我告訴過你了,少看不起我。”

一甩手,黃鹂即化為流光回到銀梳之中。她順手将梳子插到頭上,語氣冰冷:“我不明白你究竟是為什麽要跟我過不去,我也不在乎。你既然要欺負我,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勒在脖子上的發繩漸漸收緊,夏時皺了皺眉,感到自己的呼吸逐漸變得困難——并非是因為“上吊”這種難堪的姿勢而不适,而是因為圈在他脖子上的頭發,正在瘋狂地榨取着他的生命與精氣,就像它們榨取那些女孩那樣。

“不死之書,很了不起嗎?沒了書,離了字,你還能做什麽?”花鹂擡手,更多的頭發筆直竄起,纏上夏時的四肢與腰間。她嘴角噙着冷笑:“你知道我殺不了你,所以才有恃無恐,是不是?沒關系,我不殺你,我榨幹你。等你連人形都化不出來,連靈體都維持不住,我看你還拿什麽來欺負我。”

“啧。”夏時皺眉,“賤招。”

“這種話,你有何資格說?”花鹂譏諷道,“你不也是這樣?榨取別人,供養自己……你跟我本就是一樣的,我若是賤,你又有多高貴?”

“啧。”夏時繼續皺眉,“第四個了。”

花鹂沒聽清楚:“什麽?”

“你話裏的錯誤,到剛才那句為止,已經是有四個了。”夏時說着,輕輕咳了兩下。被吊着對他而言并不難受,但他畢竟還生着病,更何況身上還爬着那麽多讨人厭的東西。

“首先,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我找上你,是因為你讓我做了噩夢。雖然會發生這種情況我自己也有責任,但更大的責任在你。是你的作為導致了一切,還害我生病。所以,別裝得一副很無辜的樣子,你以為我很願意來嗎?”

“第二,你似乎覺得我離了書就不行?這其實也沒什麽錯,不過有一點我必須提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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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在頸上的發繩倏然斷裂,他輕飄飄地落到地上,漫不經心地扯去腕上的頭發:“我不在乎手裏有沒有書,因為我自己就是。我比辭海更廣袤,你憑什麽以為,我會連本漫畫都不如?”

把扯下的碎發扔在地上,他沖着花鹂張開手,右手的掌心裏是血痕組成的紋路,那是一個“刀”字。“其實用‘切’或者‘割’更方便。”他還跟花鹂解釋,“‘刀’比較難駕馭。但畢竟它筆畫少麽。”

收回手,他只當看不見對方錯愕的神色,一邊收拾着其他部位的頭發,一邊淡淡道:“第三,榨取生命什麽的……诶喲不錯,很有想象力哦。”

他說這句話時,刻意誇張了一下語氣,旋即又變得語調平平:“只是很可惜,你辦不到。”

花鹂輕咬貝齒,後退一步:“你什麽意思?”

“這就要涉及到第四個問題了。”夏時清理完畢,拍了拍衣服,一翻手掌,一本籠在白光裏的書立時現于其掌上,隐隐綽綽看不清楚形狀,卻能清楚地聽見書頁迅速翻動的聲響,大量的文字從書中逸出,轉眼又化為淩亂的片段光影,像是無數短視頻,在空蕩的澡堂內飄蕩、播放、消失,鋪天蓋地,沒有一絲聲音。

“我不是你,我沒有榨取過任何人,我也不需要。我是收集家,是旁觀者,是複述人,我供養自己,用他們的故事,僅此而已。”

披着漫天光影,他虛托着書脊,一步步靠近花鹂:“我收集他們的悲歡,因為我沒有悲歡,我旁觀他們的故事,因為我沒有故事,我複述他們的成長,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成長’。我從未被賦予所謂的‘生命’,我自己的生命都是拿別人的故事來填補。說到底,我只是幾張除了名字之外一無所有的白紙而已,從未有過‘生’,更沒見過‘死’。‘死’對我而言是種奢望,非積案盈箱不能抵達,你又憑什麽和我比?你離它那麽近,唾手可得。”

他停下腳步,凝視着花鹂瞪大的雙眼,一字一頓:“你相公都不要你了,你還癡留在這做什麽?”

嘩嘩翻動的書頁猛然停止,随即重重合上。夏時伸手撫了下光滑的封面,擡指于其上輕輕一敲:“歸于沉默去吧。土歸土,塵歸塵。”

仿佛靜音被解除,所有的聲響都在剎那回歸,大哭大笑,私語争吵,悲歡寵辱,衆生渺渺,都從鋪天蓋地的淩亂光影中盡情釋放,彙成濤濤的浪潮,直向花鹂湧去。又有砰砰的撞擊聲與長長的號哭從外面傳來,卻是那些躲在櫃中的靈體,心神激蕩,跟着一起哭了出來。

“真軋鬧忙……”夏時撫了撫額,顯是忘了外面還有一群靈。再看首當直沖的花鹂,卻只是捂着耳朵坐倒在地而已。她沒有哭,也沒有叫,只怔怔瞪着雙眼,眸中滿是恨意。

“我白白浪費了一世,憑什麽不能再活一次?”她呢喃着,陡然提高了音量,“我錯付了,我傻!我後悔了不行嗎!我想再好好活過,不行嗎!你們憑什麽攔我,你憑什麽攔我!”

“你這并不算是好好活啊。”夏時蹲下身來看她,“殺人奪命,算好嗎?情仇難忘,算活嗎?這樣的存在,就算一直延續下去,也毫無意義可言。”

收起掌上書,他探手将花鹂發上的銀梳取了下來,托在手心。密密麻麻的文字從指間浮現,沿着皮膚一路爬到銀梳上,将之層層覆蓋。夏時雙手合十,再攤開來,掌心已只餘一堆銀色的粉末。

“就和我一樣。”夏時慢慢地将最後一句話說完,拍了拍手掌,粉末傾洩一地。

“不要愛也不要恨,不要怨也不要嗔,前世也不假,今世也不真……”他輕聲念着,坐倒在地,聽着堂外諸靈號哭不休,眼看光影淩空逐個消失,突然感到自己的體內湧上一股深深的疲憊。

他想他不會再做噩夢了。

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不會有夢了——望着自己逐漸縮水的手掌,夏時嘆了口氣。這麽久的努力,又白費了。

每次都這樣,真是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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