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在這兒,等着你回來
徐铮然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家門口的石板上,面上拂過傍晚的微風,涼涼的,身下的石板上卻仍殘留着白天的溫度。感受着滲過衣服的餘熱,他茫然望向泛紅的天空,只覺大腦一片空空,一時之間想不起任何事情;正要翻身起來,突然感到有什麽東西從身上掉了下來,低頭一看,是一張紙團。
他将紙團撿起展開,發現是一張計程車的發票,上面草草寫了個周字;發票內還有坨紙,展開來,發現是只彩票疊的小船。
徐铮然默了。重啓的大腦終于重新載入存檔,他抿了抿唇,又死命眨了眨眼,将小船倒過來,甩了又甩,裏面一片花瓣都沒掉出來。
徐铮然罵了一句,握着小船蹲在地上,半晌,肩膀輕輕顫動起來。
一轉眼,幾日過去。
每當想起施衮裘,徐铮然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有時甚至會懷疑那家夥是否真的存在過。他出現得太突然,消失得更突然,不知來歷,不知目的,甚至連痕跡也所剩無幾——沒人關注他,沒人銘記他,打工餐廳的老板對他只有個“帥哥”的粗略印象而已,至于學姐,更是忘得一幹二淨:徐铮然在回家當晚就給陸遙知發了微信,得知對方午睡剛起,正在寝室裏吃晚飯。她對幫自己找梳子這件事一點記憶都沒有,只記得下午和自己見過一面,至于施衮裘什麽的,那是什麽?不知道的。
還記得他名字的除了自己大概也沒誰了,而能證明這份記憶的東西也沒剩多少。初見時發到論壇的帖子被自己删得幹幹淨淨,那只彩票小船也被徐铮然給拆了——回家翌日他查了下開獎情況,發現這張彩票中獎了,五萬塊,當場就毫不猶豫地拆了小船去兌獎,半點兒沒有心理負擔。
這筆錢說大不大說少不少,再加上打工的報酬和助學金,供他安心讀完大學應該是沒什麽問題。徐铮然從彩票中心回來,坐床上精打細算半天,跳起來拿起錢包去了趟超市,扛回來兩大袋貓糧,嘩啦嘩啦倒了滿盆,然後就上浴簾後面蹲着。守了一晚上,盆裏的貓糧半點兒沒減少。
徐铮然越發覺得施衮裘是個幻象了。一個想起時會讓人覺得心髒抽抽的幻象,又時時覺得,要真是幻象倒好了,沒那麽煩人。
嘆了口氣,他從床上做起來,換了衣服,将滿滿一臉盆貓糧端到門口放着,又取了個新臉盆,灌滿,放在客廳,跟着便出了門。
他跟餐廳老板請了半天假,忙活了一個上午後就急匆匆地往外走,尚未出門就被老板叫住,一轉頭,一個打包好的飯盒遞到跟前。
“客人退單的,你帶回去吃吧。”老板擺擺手,“剛好裏面沒加豆芽。”
今天上午根本就沒人外賣點炒飯啊……一直坐在電腦前看訂單的徐铮然撇了撇嘴,略一遲疑,伸手将飯盒接了過來:“謝謝老板。我等等……”他想說等等把錢轉到店裏賬戶,想想又覺得這麽說不大對。還沒等他想清楚,老板已再度擺了擺手:“不謝不謝,多大點事。你去吧,下次叫你朋友再來玩,秋秋想跟他玩呢。”
秋秋是老板的小兒子,暑假天天在店裏玩,徐铮然聽着卻是一愣:“啊,什麽裘?”
老板:“?”
“啊,沒事。”徐铮然很快便反應過來了。輕輕扯起嘴角,他沖老板揮了揮手,旋身踏出門去:“老板你跟秋秋說一聲吧,別找那家夥了,他不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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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确來說,是來不了了。
徐铮然坐在路邊的臺階上吃完午飯,接着便上了公交車,直奔未秋中介。這地方他這幾日幾乎天天都去,每次都碰上個閉門羹,今天難得看到它開着門,自己反倒怔住了,站在門口好一會兒才敢進去,剛推開門,便聽到周傥的聲音:“來了?”
徐铮然:“……嗯?”
周傥坐在辦公桌後面看他,桌上放着個半滿的玻璃水壺。他擡手倒了杯水,問徐铮然:“錢帶了嗎?”
徐铮然:“……啊?”
“打的的錢。”周傥提醒道,“我發票都留給你了。”
徐峥然默了半晌,坐到他的面前:“錢我過會兒給你。我有事要問你,你先回答了我再說。”
“可以,我盡力。”周傥點頭,“不過這就得另外加錢了。”
徐铮然徹底無語了:“你們這不是賣房子的嗎!”
“賣靈的房子,賺人的錢。”周傥靠在椅上,氣定神閑,“正好最近有一筆不小的開銷,手頭變得有點緊,然後你又走了進來……”
“說白了有緣碰上,能砍就砍咯。”徐铮然沒好氣道,他懷疑這人已經知道他彩票中獎的事了,“行,随便你吧。我問你,那把梳子怎麽樣了?”
“什麽梳子?”
徐铮然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別裝傻,就是害死梁悠悠的那個……當時你們都出現在澡堂外面了,我都看到了。”
“……哦,原來是梳子啊,這他倒是沒跟我說。”周傥揚了揚唇角,臉上卻沒有半分笑意,“他只是告訴我,事情解決了。現在我也只能這麽告訴你。”
“行吧。”徐铮然翻着眼睛想了會兒,決定接受這個答案。周傥所說的“他”,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說的是誰,既然那位“高人”都說是解決了,那就一定是解決了。
“那麽……施衮裘呢?”猶豫片刻,徐铮然終究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那個跟着我的靈……他去哪兒了?”
周傥抿了抿唇:“這個問題我以為你有自己的答案。”
“我希望我錯了。”
“我這裏沒有标答。”周傥道,“你确定你要現在就對答案?”
徐铮然不說話了。又過了會兒,他再度出聲:“再問一句,當初你是怎麽讓梁悠悠開口講故事的?”
周傥:“獨家技能。你問這個做什麽?”
“因為我想你對我也做一次。”徐铮然不自覺地攥緊雙手,“你能讓一個失去記憶的靈想起生前的事,那麽更遠的事呢?更遙遠的名字呢?也能記得起來嗎?”
周傥“唔”了一聲,輕輕挑起眉毛:“有意思。我以為你會直接問那只獅子的身份的。”
“我是想知道那個,但不是靠問。”徐铮然道,“我這幾天一直在反思那家夥的胡話,得出的結論是,如果不是他瘋了,就是我忘了。既然如此,我就應該設法記起來,不僅是名字,還有別的。”
“這個态度我欣賞。”周傥點點頭,将面前的水推了過去,“你知道‘夢回’嗎?”
徐铮然拿起水杯灌了一口,不解地搖頭。周傥道:“不知道也沒關系,一種小法術而已。你知道人是會轉世的嗎?其實這麽說也不确切,準确來說,是在消散之後又彙聚成另一個生命。人死後化為靈,靈又在等待中消失,這種消失我們稱之為‘安息',而這個等待安息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不斷抛下的過程。所有的愛憎悲歡,生前的記憶,都在漫長的等待中被逐步抛下,靈的身體越變越輕,最終得以分散為更小的單位,為下次聚攏做準備。換句話說,轉世後的人,其實是不該有前世記憶的。但總會有那麽些碎片,強硬地嵌在魂魄深處,無法甩脫,不容遺忘。這些碎片,就像是軟件卸載後的殘留,沉澱在人的憶海深處,平時無法看見,唯有夢中才能夠抵達……”
聲音減小,他望着撲在桌上的徐铮然,輕笑一聲,搖了搖頭:“這就睡着了?我還有三分之一沒講完呢。”
“……嗯?”徐铮然迷迷糊糊地應了聲,眼皮不受控制地粘在了一起。耳邊周傥的聲音在漸漸遠去,他覺得自己仿佛浸泡在黑色的海洋裏,意識在不斷下沉,墜落墜落,突然大亮,枯瘦的樹枝引入眼簾,與此同時響起的,還有一個清脆的聲音。
“喂,問你呢,這春天都到了,你怎麽還不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