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等着你回來,看那桃花兒開
“你為什麽不開花?”
徐铮然聽到自己又重複了一遍這個問題,對着一株幹枯的桃樹。那樹上無花無葉,卻有一抹淡淡的影子坐在上面,不過寸長,衣袂飄飄,身下的枝頭被壓得不住顫動。
徐铮然不知現在是個什麽情況,卻知道自己是在向那東西說話。見他仍是不理自己,便再次開口:“喂,問你呢,別的桃花都開了,你怎麽就是不開呢?連個花苞都沒有,你都不會羞愧嗎?”
那影子終于開口了:“不會。”
“那你臉皮可真厚。”徐铮然聽到自己這麽說,“所以你為什麽不開花呢?”
那影子又不理他了。他站起身來,往腳下的樹枝裏一鑽,幹脆利落地消失了。
徐铮然:“嗯……沒事,那我明早再來問一下。”
他說完,慢慢地轉身,肥闊的長袖垂下,衣擺在精致的鞋面上摩擦。徐铮然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樣子,但他知道自己現在穿的肯定不是運動衫和牛仔褲。這不是他的身體,他根本不知其來歷。
“你別來了。”片刻後,樹枝裏傳來悶悶的聲音,“你太煩了。”
同意。徐铮然在內心點頭,而後開口:“我不煩,是你太奇怪了。”
——而且連一點點的控制權都沒有,連話都不能自己說。真遭罪。
徐铮然心中郁悶,嘴上卻是爽利,連珠炮似地把那個問題又不厭其煩地重複了一遍:“所以你為什麽不樂意開花?這都快清明了,多好的季節。”
那影子大約是真的是被問煩了,又從樹枝裏爬了出來,垂着雙腳橫坐在樹枝上,語氣有些不耐煩:“我開不開花,關你何事?”
“話不是這麽說嘛。”徐铮然再次開口,聲音似是少年,“你看這滿山桃林,就剩你一棵樹不開花了,多令人掃興。”
“那是它們傻。都是些沒開靈智的死物,誰要和它們一樣。”影子嗤道,“再說人掃興與我何幹?我不掃興就行。”
“知道你不一般,所以才來求你嘛。”這說話的少年倒是好脾氣,依舊一副笑嘻嘻的樣子,“打個商量呗,就開一天也不行嗎?一天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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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那身影說完,又再度鑽回樹枝裏。徐铮然便道:“你躲好了,我明天再來就是。”
“別來了!”樹枝內再度傳來聲音,語氣卻重了很多,“真的煩死了!再來我就打你!”
你敢——徐铮然在心裏這麽反駁着,感到自己的身體在往回轉。旋即就感到意識一飄,視角浮起,卻是自己從那具身體裏逸了出來,從第一視角轉到了第三視角。徐铮然本就糊裏糊塗,現在更不知道自己算個什麽存在了,低頭看不見手腳,說話發不出聲音,只是靜靜懸在那兒,像一個看劇人。他直到此刻方有機會去觀察那少年,卻只來得及捕捉到一個離去的背影,只能粗略判斷身體的主人年紀不大,身材不錯,家境不差——他雖然不懂古代的服飾,但那料子好不好,大致還是能看出點的。
徐铮然有心想看得再清楚些,視線卻随着少年的遠離而漸漸模糊,直至少年的身影徹底消失,他眼前的畫面突然淩亂起來,像是從長鏡頭一下子切到了蒙太奇,數個場景穿插交疊,背景無一不是同一片山坡,主角無一不是同一棵枯樹,畫外音無一不是同一句話:“你怎麽就是不開花呢?”
煩不煩?煩死了!同一句話天天跑來問,徐铮然一個旁觀的都覺得不能再煩了,更別提那桃樹,前幾日還出來兇他,讓他別來了,後來幹脆裝死,又這麽裝了幾天,估計裝死也沒用了,索性直接跳出來道:“我死了,你別來了。”
少年:“?”
桃樹靈的語氣冰冷:“我的本體已經死很久了。你沒看我連片葉子都沒有嗎?我早就已經開不出花了,你非要逼我說出來才高興?”
畫面停住。少年愣了,徐铮然也愣了。
再然後,少年不說話了。他默默轉身離開,徐铮然眼前也跟着一點點暗下,最終完全被黑暗覆蓋。殘留在他視野裏的最後一個景象,是桃樹靈那稀薄的影子立在樹梢的側影,朝着少年遠去的背影,一動不動。
等到眼前再度亮起時,徐铮然發現自己的視角又回到了那少年身上,眼前是一片枯枝搖曳,紅紙飄蕩,自己的手中亦是握着一疊紅紙。徐铮然怔了片刻,方意識到自己在幹嘛——他正站在那幹枯的桃樹跟前,踮腳往枝上挂紅紙。
“真是對不住啊。”那少年這麽說着,垂着眼不敢去看那立在枝頭的淡淡身影,“之前那麽煩你……這些就借你枝頭挂一下,明天我帶她看過了就摘。”
頓了頓,他又道:“要是你想留着也行,就給你挂在這,壞了我過來幫你換。”
桃樹靈沉默地看着他,好一會兒後才開口:“你要帶誰來看花?”
“我喜歡的女孩子。”少年笑道,“不過現在也不是太喜歡了……她下個月就要出嫁,我想帶她過來瞧瞧,她以前總說,最喜歡桃花漫坡,十裏灼灼,我就想親自帶她看一次。”
“愚蠢。”桃樹靈冷笑,“她都要嫁人了。”
“我知道啊,就是因為以後見不着了,所以才想帶她來看看。”
“你滿足了她,她又能回報你什麽?”
“我不用她還啊。”少年道,“我這不是施恩,更不是放債。我只是想對她好而已。”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呀。她都嫁做人婦了,我還要幹嘛?緣盡于此,只能斷了呗。”
桃樹靈冷哼一聲:“再續上不就好了。”
“你說得輕巧。哪有這麽容易的。”少年笑了下,松開手,後退一步,看滿樹紅豔豔:“顏色不太對,但也好看,你要留着嗎?要不就這麽挂着吧,不然別人都有花開,就你沒有,多寂寞。”
桃樹靈無聲片刻,往下一躍,踩到另一根枝上,視線與少年齊平。拍了拍衣服,他再度開口:“跟你說件事。”
“什麽?”
“我騙你了。”桃樹靈答道,“我的本體沒死。我能長葉子,也能開花。”
說完,像是怕少年不信,他還擡了下手指。一點葉芽立刻從枝上冒了出來。
“我只是忘了怎麽去開而已。以前開花總被人采,葉子也有采,就不高興開了。漸漸地,就忘記了。”桃樹靈的語氣變得有些不開心,“人很讨厭。無趣粗鄙且讨厭。”
少年笑嘻嘻地不要臉:“別這樣說麽,人之中也不乏有趣高雅讨人喜歡的,比如我。不要一棍子打死嘛。”
“不打。”桃木靈說着,擡眼望向少年,視線穿過少年的眼睛,落入徐铮然的眸中。那是一雙淡金色的眼睛,妖異而天真。
“明天過了,你還來嗎?”
少年:“嗯?”
“明天之後,就把這些紙都摘掉吧。等我想起來怎麽開花了,自己開給你看。”
少年莞爾:“可我怎麽知道你是什麽時候想起來了?”
“經常來就知道了。”桃木靈的語氣理所當然,“要是不當心錯過了,我去找你就是。”
“還能走路?這麽厲害。”少年啧啧稱奇,“那好啊,就這麽說定了。”
說完,他似是覺得有趣一般,輕輕拿手去碰桃樹靈。桃樹靈也不閃避,就這麽站在原地,徐峥然透過少年的雙眼,眼睜睜地看着那小小淡淡的身影離自己的手指越來越近,直至最後觸上,撲的一聲,化為一股輕煙。
徐峥然緩緩睜開了眼睛。
擡手揉了揉眼,他從桌上爬了起來,正對上周傥好奇的眼神。
周傥:“你看上去還挺淡定。”
徐峥然自顧自地揉着眼角:“有什麽不淡定的,不就是圍觀了幾幕戲。”
“能這樣想就最好。”周傥點點頭,提起水壺就要倒水,忽聽徐峥然道:“後來怎麽樣了?”
“什麽怎麽樣?”
“你知道我說什麽。”徐铮然抿了抿唇,“我後來……我是說,那個挂紅紙的男生,他後來怎麽樣……”
“他時常往遍栽桃樹的山坡跑,跑了三四年之後就重病死了。他出殡的那天恰是冬季,整個山坡桃花盛開,灼灼其華,甚是壯觀,只可惜他瞧不見。”
周傥将水杯推給徐铮然,語氣輕描淡寫寥寥幾筆。徐铮然将杯子握在手裏,卻沒喝下,貼着杯壁的手指用力到指關節都發白:“再然後呢?”
“再然後那個桃木靈的本體就讓人砍走了,自身靈體也變得支離破碎。他的一部分被制成了一尊小小的木雕,在民間輾轉,最後落入了一個夜行者手裏。這個夜行者收藏了他,試圖利用留在其上的靈氣,反而激活了留在木雕上的部分靈體。那個靈體殘破不全,智商欠費,渾渾噩噩,該記的東西也只記下了那麽零星半點,卻都當了真,在得到自由的第一天就跑去找了人……後面的故事,你都知道了。”
徐铮然呼出口氣,用力眨着眼睛:“不是全都知道。最後的結尾呢?那個故事的結尾,告訴我。”
“我這裏沒有結尾。”周傥搖頭,俯身從桌下拿起個黑布包放到桌上,“結尾在你那兒。”
徐铮然屏住呼吸,抖着手将布包打開,露出一個手掌大的描金木雕,一只野獸正昂然而立,足下踏着一枚圓球 。
木雕上傷痕斑斑,野獸的臉正中間被重重刻了一道,痕跡猶深。徐铮然怔怔地望了片刻,終是繃不住,哭出來了。
“這家夥是真傻啊。”他邊落淚邊吐槽,“這哪裏是獅子,明明是麒麟……”
“不是麒麟你也中不了那五萬塊錢。”周傥鎮定地說着,将一張發票擺到桌上,“這是我從那夜行者的兒子那兒收的,花了七千多塊錢。你記下我的支付寶賬號,回頭記得轉我。”
徐铮然:“……”
“錢到賬了,再額外送你一套靈體康複教程。”周傥說着,站起身來,掏出一副平光眼鏡戴上,鏡片後一雙狐貍眼笑得幾乎眯成線:“至于能做到什麽程度,就看你自己了,徐大仙。”
送走了徐铮然,周傥上到二樓,看到夏時正裹着小毯子坐在床上讀故事,身邊散了一堆A4紙。
“看着似乎長高了些。”周傥坐到夏時身邊,“衣服有點緊,我給你拿套新的?”
“随你便吧。”夏時漫不經心地丢下手中的A4紙,“經驗值都歸零了,穿什麽衣服很重要嗎?”
“不開心了?”周傥輕笑一聲,低頭收拾起紙張,順手從口袋裏拿出個盒子遞給他,“看到這個會不會好受一點?”
“沒什麽不開心的,習慣了。”夏時說着,接過那個盒子,“每次都這樣,長大,心煩,變得奇怪,做多餘的事,然後就歸零,所以說我總是長不到三十……嗯?”
他從盒子裏拎起一個誇張的十字架耳墜,細細的眉頭皺起:“給我這個幹嗎?”
“你之前不是說想要……”周傥頓了頓,似是明白了什麽,眼中掠過一絲黯然。他沖着夏時伸出手去,“算了,當我沒說。這個你還我吧。”
“……不要。”夏時沉吟片刻,小手一縮,避開了周傥的手,“雖然我也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麽想要這個,但畢竟是我要的。我收了。”
他将耳墜放回盒子,爬到床頭将它放進了床頭櫃裏。一轉眼看見周傥正愣愣地望着自己,奇怪道:“又怎麽了?”
“不,沒什麽。”周傥推了推眼鏡,偏過頭去,“對了,一樓電腦裏還有些整理好的故事,我去拿來給你。”
“不急,反正我沒什麽胃口。”夏時說着,移到床沿坐下,雙腿輕輕蕩着,“你剛解決完徐铮然的事對吧?過來複述給我聽吧。”
“這個我還沒整理好……”
“不要文檔。”夏時打斷了他,“就你來講。我還沒聽過你講故事呢。”
“你聽過。”周傥提醒他,“在一年前。”
“是嗎,我都忘了。”夏時淡淡道,“那你再來講講吧。随便什麽故事,讓我安靜地聽會兒。”
他偏頭看向窗外,正見一抹夕陽撒下,沿着窗臺拖出漂亮的痕跡。
“安靜聽完這段,就又該去找新的故事了。”
——一卷《梳梅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