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
北方有山,名為半面崖。半面崖上住着個不起眼的小門派,叫做無義幫。由于太過破爛窮困,江湖上幾乎無人知曉其名。內有幫主一人,徒弟三個,一位廚娘,外加兩只蘆花雞。
傅明是無義幫的成員之一。
确切地說,他是這個門派的大徒弟,其餘兩個孩子都得喚他一聲師兄。雖然傅明這個人,除了輩分,似乎也沒什麽值得別人尊敬的。平日裏除了睡覺,吃飯,應卯打一兩個時辰的拳,就是爬到樹上曬太陽偷懶。用師父的話來說,就是生性憊懶,不求上進,無用之人的完美典範。
當然,這樣的日子也沒什麽不好。如今江湖紛亂,諸多險惡,平庸處世也是安身之道。師父雖然心裏不滿,也不會過分苛責于他。至于半面崖上的其餘人等,更是管不着他。于是傅明就獨自吊兒郎當的過活着,經年累月,雷打不動。
但其實,他這麽懶是有原因的。
不知從何時起,傅明隐隐約約察覺到了一個真相。
他所處的世界其實是一本書。
而傅明自己,只是個書裏的虛拟人物。寥寥無幾的文字,一筆帶過的人格,無足輕重。
書裏的東西,又有什麽撲騰的必要呢?
傅明平靜地接受了這個離奇的事實,并不質疑,也不鬧騰,默默過着自己混吃等死的日子,并不打算做出任何改變。原本他就沒什麽幹勁,對周圍的人與事也不甚上心,從此更是坦蕩蕩閑散度日,将半面崖上那棵長得最茂密的槐樹當成了自己的窩。從日光最盛的正午到紅霞染天的傍晚,傅明幾乎都睡在樹上,把自己和其他人遠遠隔離開來。
當日頭被遠方的群山吞沒,微藍夜色逐漸從山腳升起的時候,門派裏最小的師弟就會沿路尋來,喚他回去吃飯。傅明從高處往下眺望,可以看見半山腰嵌着的古舊宅院,宛如一只敞了蓋的盒子。小師弟從盒子裏走出來,步子邁得不大,但是又快又穩。半面崖并不高,路也不算難走,沒一會兒他就抵達了頂峰。
山頂是一片空曠的練武場,邊上栽種了不少樹木藤蔓,如同天然屏障。小師弟穿過練武場,徑直走到那棵槐樹下面,叫了傅明一聲師兄。
“時候不早了,師父恐怕要生氣。”
模模糊糊的天色裏,小師弟仰頭望着傅明,一雙烏黑而大的眼睛透露出催促的意味。傅明從樹上一躍而下,用力揉了揉小師弟的頭發,随口問道。
“潛之,今天練武有沒有進步?”
小師弟姓紀,紀潛之。
“和昨天差不多,”紀潛之想了想,認真回答道,“師父說我根基不穩,不能浮躁,要繼續練幾年才能好些。等過個幾年,再學劍法……”
傅明打量了下紀潛之。十來歲的孩子,比同齡人還要顯小一些。身板瘦小單薄,只到自己腰間。傅明伸手,紀潛之便緊緊牽住了他的手,兩人一起沿着山路走回去。
“師兄,我真的要等幾年才能學劍嗎?”
“他唬你呢,別擔心。”
“嗯。”
“你剛剛說師父要生氣……今天他心情不好?”
“看起來很吓人。”紀潛之停頓了下,想找個合适的形容詞,“就和……就和閻王廟裏的黑臉神像一樣。”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半山腰的宅院前,邁過門檻,隔着庭院望見了蹲坐在正堂門口的無義幫幫主。那是個年逾花甲的老人,整個人幹枯而瘦,仿佛曬癟的幹棗。一頭亂蓬蓬的銀發束在腦後,小而渾濁的眼珠子射出嚴厲的光,死死盯着面前二人。傅明牽着紀潛之的手,從庭院那頭走過來,彎腰向老人問好。對方似乎是憋着一腔怒氣未發,從鼻子裏狠狠哼了一聲,轉身坐到飯桌邊上。
飯桌上已經擺放好了幾碟飯菜,幾雙碗筷。比傅明小兩歲的師妹端端正正坐好,看似恭敬嚴肅,實則一個勁兒地給傅明眨眼睛,想要通風報信。
老人拿起筷子又放下,似乎在醞釀情緒,一字一句緩緩說道:“我承先師遺志,打理門派也有三十餘年,只願弟子勤懇安分,自保于江湖。你不願勤習也罷,但作為師兄,好歹要拿出個樣子。拳腳功夫,不要冷落了。還有我留在書房的那些書,總該讀上一讀,修身養性……”
傅明挺直腰板坐了一會兒,就有些走神。眼看師父有長篇大論的趨勢,一旁坐着的師妹靈機一動,拍桌叫道:“蘆花雞!”
這三個字仿佛醍醐灌頂,老人立刻停止絮叨,忘記了對傅明的教誨,從凳子上跳将起來。
“對!我要說的就是蘆花雞!早晨我囑咐你抓來去賣,趕在集市關門之前,我的蘆花雞呢?”
傅明這才隐約想起來,早上出門前師父似乎對自己說了什麽,沒注意聽。
瞧見傅明一臉恍然大悟,老人氣憤更甚,恨不得敲他腦袋。師妹反應極快,伸手用筷子擋住老人手臂,急忙說道:“是師父記錯了日子!集市明天才有,今兒不開!”
“……真的?”
師妹用力點頭,誠懇萬分:“是真的!”
老人狐疑地坐回去,沒再說話,邊吃邊琢磨。三個徒弟靜悄悄拿起筷子開始扒飯,傅明在桌子底下挨了師妹一腳,擡頭看到對方笑眯眯的表情,無奈點頭道謝。最小的紀潛之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不聽不聞,認真地數着碗裏的米粒。
吃完飯,傅明幫師妹收拾了碗筷,交到廚娘那裏洗涮。天色不早,他打了幾桶水,架起柴火燒好,供各人沐浴洗漱。這些體力活只能傅明來做,他也做得習慣。
燒好熱水,幹完雜活,傅明沒有事做了,就坐在院子裏出神。不一會兒,披着一頭濕發的紀潛之跑過來,央告他幫自己穿衣梳發。
“師兄,我胳膊擡不起來,怎麽都穿不好。”
紀潛之低聲說着,神色含了幾分羞赧。大約是熱水蒸過的緣故,臉頰透着一層淡淡的粉,襯托得五官越發細致好看。只是身上衣物套得亂七八糟,看起來格外滑稽。
傅明幫紀潛之擦幹頭發,又理了理皺巴巴的裏衣。動作之間,他的手指碰到了紀潛之胸腹上的疤。那是一道粗且長的劍痕,從左胸到右腹,扭曲地烙在瘦削單薄的身體上。傅明沒有多看,轉而捏了捏紀潛之的胳膊,果然是浮腫的。
半面崖上三個徒弟,紀潛之年紀雖然最小,卻最為刻苦,每日拼命練武,絲毫不肯懈怠。
衣服穿好了,紀潛之乖乖坐到傅明懷裏,讓師兄替他梳發。
傅明有種自己是老媽子的錯覺。他認命拿起木梳,有一下沒一下地開始動作。紀潛之默不作聲地坐了會兒,突然開口問道。
“師兄,你明天要去集市嗎?”
“嗯。”
當然要去,否則師父非把他腦袋敲出個爆栗不可。
紀潛之支支吾吾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問:“那……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
傅明沒回話。他下意識皺了皺眉,覺得有點麻煩。
聽不到應答,紀潛之明顯開始慌亂,轉身對着傅明,臉上一片哀求的神色。
“我不會給師兄添麻煩的,我只想下山看看……就看看……”
傅明沉吟着不做聲。他想起來,紀潛之兩年前被師父抱上山,再沒有出去過。那時紀潛之不過八歲,在山上過着枯燥無味的艱苦日子,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這孩子平日裏不愛說話,練功又勤奮,幾乎從來不提任何要求,所以傅明也沒有注意。
即便如此,傅明也沒有立即答應。他擡手敲了紀潛之一個腦門兒,說道:“你去問問師父,他要是答應,我明天就帶你下山。”
紀潛之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扭身就往師父的廂房跑,腳步踢踢踏踏,帶着活潑的孩子氣。
傅明落得清淨,繼續坐在庭院裏發呆。眼前不由浮現出兩年前的情景,自家師父抱着個渾身是血的孩子回來,在庭院裏進行急救。當時傅明把孩子破爛衣衫撕開,赫然看到胸腹上深可見骨的劍傷,已經發膿感染,散出腐爛的臭味。師父替他清理傷口,重新上藥,把壞肉剪掉。整個過程中,這孩子都不哭不叫,睜着一雙漆黑無光的眼睛,仿佛看不到任何事物。
在幾個人輪流照料下,紀潛之逐漸好了起來,臉上也有了血色。養傷期間,他經常坐在門檻上,看傅明等人練武。等傷好得差不多了,師父便也開始教他基礎招式,發覺是個練武的好材料後,愈加疼惜重視。相較而言,不上進的傅明就成為門派的反面例子。
紀潛之的身世,傅明約莫知道一些。半面崖向南五百裏,便是北方最為富庶的城池,洛青城。洛青城內的紀家,以俠義與豪爽之名見聞天下。而後變故,紀家差點滅門,唯獨紀淮死裏逃生。
紀淮就是紀潛之。聽師父說,紀潛之重傷逃出來後,舉目無親無人收留,以至于被人販子拉去偷賣。也沒治傷,也不照顧,紀潛之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氣。下山閑游的師父撞見此事,一時善心發作,便用兩吊錢買了回來。
具體細節,傅明也不清楚。師父說話經常跑偏重點,年紀大了又健忘,傅明也懶怠去問。
一晃兩年。
周遭的人與事都變了許多,唯有傅明自己,全然沒有變化。就仿佛被隔離在了世界之外,對一切都模模糊糊毫無真實感。
廂房那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紀潛之跑了出來,隔着老遠距離沖傅明揮手。
“師父說沒問題!他還給了我五枚銅錢!”
師父有夠偏心。
傅明笑了笑,示意知道了。紀潛之終于放下心來,回去睡覺。傅明又呆了半刻,神思有些困倦,也打算回房歇息。
他的房間在紀潛之旁邊。路過的時候,傅明無意間從門縫瞥了一眼,剛好看見紀潛之站在房內,不厭其煩地練習着白天的招式。可能是怕打擾到其他人睡覺,紀潛之脫了鞋子,赤腳踩在冰涼地面。汗水布滿他的額頭,脖頸,洇濕了背後一大片單衣。
傅明靜靜地看着,心裏生出點憐憫與疼痛來,又轉瞬即逝。
無論是他,還是紀潛之的命,都是預先設定好的。他們是棋盤上的子,是受操控的玩意兒。
什麽是真的呢?書裏為傅明安排了無足輕重的幾段字,所以傅明出現了。書裏創造了個悲慘身世的孩子,所以紀潛之就需要承受這些。
他們的命不屬于自己。他們的歡喜與痛楚,也不屬于自己。世界是荒誕的創造物,而他們,什麽都不是。
甚至從未真正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