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
第二天傅明照例起晚。等他洗漱完畢,又去後院把兩只喂得肥美的蘆花雞綁好,裝進竹筐打算出門時,日頭已經很高了。在此期間,紀潛之已經打完了一套拳,早早站在門口等他。
傅明一手拎着竹筐,一手習慣性地牽着紀潛之的手,慢悠悠地晃下山去。一路無話,只有竹筐裏不時發出叽叽咕咕的雞叫聲。
待下了山,周遭的氣氛明顯變得活泛起來。大路上可以看見三三兩兩的行人,沿路也設了茶鋪,雖然算不上繁華,但比起山上要熱鬧許多。傅明帶着紀潛之又走了一段路,便抵達最近的村鎮了。
恰逢集市,村鎮裏聚集了不少人。傅明穿過糧市和菜區,去到買賣雞鴨的地方,随便挑揀了塊空地坐下來。他不打算吆喝,只把寫好字的木牌子擺在竹筐前,就開始閉目養神。紀潛之有些手足無措,又不敢打擾傅明,只好立在一旁,用新奇而略帶興奮的眼神四處張望。
然而沒過半刻,在瞧見一位膘肥體鍵的大漢賣弄技藝,将剔骨刀耍得行雲流水的時候,紀潛之忍不住叫了出來。
“師兄,師兄快看,那個人好生厲害。”
傅明淡淡應了一聲,沒看。
“師兄,師兄,我從未見過這麽大的蘿蔔。”
“……”
“師兄,有人來買雞。”
傅明睜眼,果然面前來了兩個村人,挑挑揀揀查看竹筐裏的雞,和他講價。買賣很順利,片刻功夫,傅明就完成了師父交托的任務。
“走吧,”他說,“事情辦完了,我們回去。”
紀潛之有些不舍,猶猶豫豫扯着師兄的衣擺,張口欲言。傅明心裏知道紀潛之的意思,微微搖頭,說道:“不行,師父要我們快去快回。”
确切地說,是要紀潛之快去快回,免得多生枝端。出門之前,半面崖的老幫主特意囑托了傅明這件事——但沒說明細節緣由。
紀潛之面上失望,傅明只做看不見。他拿好竹筐,沿着來時的路往回走。
道路兩旁有賣糖人的,有吆喝彩球毽子等小玩意兒的,還有表演雜耍的。個個有趣,處處熱鬧。紀潛之跟在傅明身後,目光不由得被吸引了去,腳下步伐也逐漸慢了下來。等傅明走出去老遠一段路,回頭一望,他那小師弟還沒跟上來呢。
真是小孩兒心性。
傅明心裏想着,停下腳步等了一會兒。當紀潛之磨蹭着過來了,就說:“如果有喜歡的東西,可以買。”頓了一頓,又補充道:“不要太貴。”
聽聞此話,紀潛之先是高興了一下,緊接着搖頭,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傅明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但紀潛之已經拽住了他的手,不再看周圍的熱鬧。
“我們回去吧,師父在等。”
也罷。傅明沒有強求,和紀潛之一路出了集市,沿着來時的路回去。在傅明看不到的地方,紀潛之暗自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幾枚銅錢,露出少年老成的嚴肅表情來。
如果傅明能對紀潛之更了解一點,就該知道紀潛之對待錢財無比珍重,不願亂花一個銅板。不是因為愛財,或是吝啬,只是在他短暫的人世經歷裏,過于深刻地體驗到了錢財的重要性。
可以填飽肚子,可以得人尊重。甚至可以買賣人的性命。
所以決計不會浪費師兄賣掉蘆花雞的錢,也不願輕易花掉師父給的心意。半面崖的日子過得清苦,更應當精打細算。
紀潛之的心思,傅明并不清楚。
村鎮離得遠了,那些嘈雜的人聲也漸漸淡了,他們又處在相互無話的氣氛裏,無趣而安靜。
再次路過茶鋪,傅明決定進去歇腳。時間已過正午,兩人都有些餓。
店小二給他們找了個邊角位置,手腳麻利地倒好茶水。傅明按着店裏招牌随便點了兩個清淡小菜,便坐着慢慢喝茶。
茶是劣茶,喝着一股土腥氣。但傅明并不介意,只管一口口啜着,權當消磨時間。
這會兒客人不少。看身上行裝,有些是趕集的村民,而有些則是過路的江湖人士,三三倆倆聚作一堆,吵嚷笑鬧。其中最惹眼的,是坐在傅明左側的一桌人,舉止粗犷,衣衫不整,明顯是喝過了頭。這幫人互相扯着嗓子亂說些渾話,興致高昂之處,嗓門兒蓋過店內所有聲音,所講內容清晰可聞。
“名門正派……名門正派沒有意思!老子寧願在衍武幫喝酒吃肉,也不想去那北霄派做個規規矩矩的小秀才……”
“只怕你想去,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咯!”
店裏爆發一陣哄笑。
“北霄派哪兒是我們此等人能進去的……不論武林這些數一數二的門派,就說現在新出的幾個,萬鐵堂,一指紅,也風頭漸盛……”
接下來的話,便都是細數各家門派長短了。
傅明喝完一杯茶,又給自己續了一杯。他的視線無意識地掃過店內每一樣物件,從帳臺到酒缸,再到客人胡亂堆放在地上的武器行囊,最後落在紀潛之身上。這孩子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由于身高不足,雙腳都懸空着。破舊得磨掉了後跟底的草鞋,松垮垮挂在腳上,露出一排青腫腳趾。
也不知是什麽時候受的傷。
“您二位的菜,久等……”
小二高聲吆喝着,飯菜上桌,打斷了傅明的思緒。師兄弟二人拿起筷子,開始默不作聲地扒飯。周遭鬧哄哄的聲響,于他們沒有半點關系。
直到一個尖細高昂的男聲,刺破了這片屏障。
“現在說的幾個門派幫會,又怎比得過當初洛青城的紀家?”
傅明手上動作一頓,繼續把青菜夾到碗裏。
“紀家雖說無門無派,但江湖上誰敢小瞧半分?論俠義,論財力,紀桐都是響當當的人物,何況又使得一手好劍,連北霄派的掌門也稱贊有加……可惜鑄下錯事!”
另一個粗嗓子的聲音加了進來,含混不清,醉意十足。
“什麽錯事,分明是貪念作怪,才偷了夏川閣的秘傳心法,還殺死了老閣主!結果走火入魔,連自家妻子都不識得,發瘋殺了全家,只好以死謝罪!所謂俠義之輩,也不過如此,終究得了報應。”
“知人知面不知心,也就是他偷心法這事兒敗露了,誰知道還有沒有做過其它勾當?反正死無對證……聽說他家兒子倒是沒死,逃了出去,也不知現在如何……”
聲音逐漸低了下去。
傅明看了一眼紀潛之。後者僵直着身子,一動不動,臉上血色盡無。捏着筷子的手指,因過于用力而泛出了青白。
也許他應該說點兒什麽。雖然不明內情,也能講些寬慰的話。
但傅明張了張嘴,無法發出半點兒音聲。他的心裏空蕩蕩的,擠不出任何真情實感的言語。
飯畢,傅明叫來小二,結了飯錢。兩人一前一後,離開茶鋪,重新回到大路上。向來沉默的氣氛裏,摻雜了些難堪、憤怒、悲哀以及其它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傅明覺着喉嚨不太舒服。仿佛有一團輕飄飄的霧氣從氣管往上蔓延,堵在咽喉裏,出不去,下不來。若要仔細追究,又什麽都感受不到。
莫名有點煩躁。
行至山腳。傅明停下來,蹲下身子,背對着紀潛之。
他沒吭聲,但紀潛之很快理解了這一動作,順從地趴到師兄背上,雙臂環住了他的脖子。
傅明直起身來,背着紀潛之上山。
太陽還很烈,明晃晃燦爛的光線鋪滿天地,灼烤着傅明的皮膚。熱氣好似天羅地網,細細密密地滲透進毛孔,筋脈,直入肺腑,叫人無處遁形。沒有風,一切都是靜默的,窒息的。仿佛山鳥失去啼聲,蚊蟲無法嗡鳴。
在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中,他聽見耳邊有極其細微的抽泣聲。
“父親生性正直,從小教導我要心懷坦蕩,做個光明磊落之人。”
紀潛之低聲說道,稍顯單薄的聲線裏帶着不可抑制的顫抖。
“他生前最見不得我做錯事,哪怕撒個小謊,饞嘴偷吃一口雲片糕,也要罰我站上半天。有時我撐不住,父親就陪我一起受罰。他說,無論世人如何,自己要活得無愧于心。他最看重俠義之道,又怎麽會偷竊別人的東西呢?”
有溫熱的液體落在了後頸處,肩膀附近一片濕膩。傅明向上托了托紀潛之的身體,擡頭望向前方。半面崖上郁郁蔥蔥,野草樹叢覆蓋了大半山體。再往前,可以瞧見半山腰的古舊宅院,藏在深淺不一的綠意裏。
“偷心法的人不是父親,那天晚上殺人的也不是父親,就算天下人都這麽說,不是就不是。”
紀潛之用力抱緊了傅明,聲音低啞,吐字清晰。
“那不過是個與父親容貌相似的惡人罷了。”
這句話聽着可憐可笑,卻透出某種詭谲執拗的情緒。寒意不知由來,流遍了傅明的身體。
此時他還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個設好的局。惡意與陰謀如同巨獸,蟄伏在黑暗裏伺機而動,随時可以将獵物撕個粉碎。而他自己,已經站在了故事的開端。
一無所知,步步深陷。